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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艳霞:火 塘

 小毛头书屋 2022-12-01 发布于陕西
天桥沟的冬天总是来的又早又漫长。从十月初开始,一直到春节后,再盼过了二月二,风里才会有些许薄薄的暖意,但也无法预料在三月,仍有一场倾情奉送的桃花雪。
我穿着厚厚的花棉袄,在山风里发抖,看着麦地边上那一树挂着雪的柿子,恨极了冬天,这么快就赶走了秋天。一场初雪,向人们发出了第一个信号,该烤火了。烤火,在山里是一件重要的事。
堂屋靠着墙的那个火塘,重新开启了又一轮为人取暖的使命。母亲搬掉和地平的几块砖头,露出了一个比脸盆稍大的六寸多深的圆坑,把坑壁四周用砖块砌了,端来一盆碎麦秸和的新泥糊好。然后叫我去拿玉米杆,干竹蔑,碎树枝放进火塘里,用火柴点了,上面又架上几根粗一点的木柴,最后木柴上面架两个大树疙瘩。那些碎树枝瞬间就烧完了,木柴已经被引出簇簇火苗,树疙瘩特别耐烧,非常好脾气,基本不会发出火焰,慢慢烧,一个都可以烧上半天甚至一天。栎木疙瘩,烧完之后留一塘红红的火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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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塘的第一塘火,真正打开了冬天的大幕。除了男劳力们每天出去上山砍柴,在家里的人,似乎一切活动都在火塘边展开。
最开心的要数和我一样的孩子们,穿着五颜六色棉鞋的双脚组成一个半圆围住了塘沿儿,热气从脚趾头通遍全身,舒服暖和。有人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花生,很有经验似的丢在塘边的灰烬里,而不是直接丢在明火中,那会马上烧成一团黑。火塘热烫的灰里,还可以埋进去红薯、土豆、芋头、红白萝卜、栗子、核桃等。烤火时嘴好像不能闲着,大家最喜欢炒“哑巴豆儿”,不是图好吃,而是耐吃。提前把塘里的柴烧旺,窜出红彤彤的火苗,把勺子放进火苗的中心,另外一只手拿一根树枝快速搅动勺子里的玉米粒,不一会儿,微微的焦香便侵入鼻息,继而满屋都是。这种炒法,玉米粒不会爆开,因此叫做哑巴豆。炒黄豆也是一样的方法,但是黄豆我们不敢大胆炒,太贵。吃炒的东西上火快,大人们去竹林里采竹叶尖,或是拿出端午时收藏的金银花,放进小铁锅在火塘上熬凉茶给孩子们喝。
如果烤火只是吃,毕竟有点单调。我们还喜欢听“瞎话儿”,这才是火塘边的主场。首先“瞎话儿”可不是骗人的谎话,洋气一点说就是讲故事,但又和讲故事不同,故事需要一个蓝本,起码是固定的故事情节,而“瞎话儿”,现在回忆起来,才知道都是即兴编织的故事情节,当初听得津津有味忘记吃饭,现在想想,其实好多情节都是没有逻辑和连贯性的。但,这并不影响什么。
村里最擅长讲说“瞎话儿”的是闺女叔。他是家里第一个男孩,因觉娇贵,为了好养就起反名叫闺女。闺女叔厚道实在,小学没上完,书没读几天,却拥有说“瞎话儿”的巨大天赋,我和一众大小孩子都是他的“瞎话儿”粉丝。于是他家的火塘边,便常常成为我们的聚集地,谁家吃饭时找不到孩子了,必定到他家门口扯着嗓子喊。被簇拥在孩子堆中央的闺女叔,脸被塘火映出红光,手里当然不能断了干些活计,比如编筐啊、篮啊、箩头啊,庄稼人哪儿能闲着呀。一边编他的手中活,一边给我们编瞎话儿,有时候会停下来抽几口烟。他语调时而缓慢,时而急促,时而把我们带入一种紧张的氛围,时而又令我们开怀大笑,到结束时总给大家做个预告,留个悬念,让大家刚走出他家塘边,就已经心心念念。记得当时听了许多关于动物的“瞎话儿”,我们那里的人喜欢拿人名字后面的一个字,加个“娃儿”来称呼小猫小狗小鸡以及小孩子。这个“瞎话儿”就叫《花猫娃儿》,讲了一个有情有义会说人语通世故的花猫,多次保护,解救主人的故事,那时候我们听得叫一个入神啊!全然忘了外面大雪纷飞。
火塘边的主场再切换一下,是母亲和婶婶、姑姑们的场。她们手里飞针走线,纳鞋垫、纳鞋底、做鞋面、缝棉鞋、棉袄、棉裤、织毛衣,聊家常说闲话,这个场我们不怎么感兴趣,但我喜欢翻看她们脚下的针线筐。一个针线筐好像是一个花红柳绿的小世界,尤其是那些用来夹各种鞋样儿、花样儿的书,是吸引我的主要对象。我蹲在筐旁边翻书,认真而专注,婶婶们以为我是在研究鞋样儿,都笑我将来长大一定手巧,能绣出真花儿,其实到现在半朵花也没绣出过。不过,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些夹鞋样的书也都很不一般,一本是《毛泽东选集》,另一本是有彩色插图的《本草纲目》,还有一本长篇小说《荆棘丛》还是《荆棘鸟》我忘了。
在这个针线场里,主人家会忽然降临一位远道而来的亲戚,改变了熟悉的气场,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火苗也弱了。这时候大家都互相招呼寒暄两句后便散场了。主人赶紧起身出去抱柴添火,把客人让到最靠里的位置烤烤手脚,接着在火上支一个小铁架,坐上一个小锅,煮上六七个荷包蛋,再洒点白糖,这是我们那里待客的最好礼遇。客人都是会推让的,甚至一开始都会阻止烧水,但不能过分推让,会让主人生气。当然要想一口气吃掉六个荷包蛋也真是一件为难的事,反正我是做不到。但我听过一个堂伯说,一次他到一个比我们更深山里的亲戚家去,被端上了满满一碗冒尖儿的荷包蛋,可把他给难为死了,想要拨出来几个硬是被热情的挡回去好几次。
火塘边还可以成就许多良缘。冬天农闲了,说媒的人便忙活起来,谁家有年轻姑娘和小伙,她们必定再清楚不过了。两家分头一跑,给双方父母先打招呼,觉得可以先让孩子们见面的,就会趁热敲定日子,说好在男方或女方家见。通常女孩儿总是怕羞的,男孩到女孩家的几率多一点。于是初次见面也毫无例外的在火塘边。这个时候,男孩女孩见面的消息村里人差不多都传了一个遍,准备当天去女孩家烤火聊天的人,都彼此提醒着,别去打扰。家里父母也是打个招呼,找个理由出去忙活了,走了还不忘多在火塘里加点柴,让火不灭。于是火塘边就剩下了两个人,话题慢慢打开,塘里的火也渐渐烧大。如果谈的比较投机,下次见面一定是换在了男孩儿家的火塘边,如果再次投机,好事便成了九分。
我和村里的一个女同学都喜欢看书,中学时,一到寒假,我俩就四处跑着借书,然后互相交换着看。那时候小说流行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侠和琼瑶、岑凯伦的言情,以及席慕蓉和汪国真的诗歌,我们交换书时,就坐在火塘边,她读她的,我读我的,还不时就书中的人物和故事进行交流和看法。到后来读《平凡的世界》和《简.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都是在火塘边烤着火读,这大概就是围炉读书的翻版与境界,我们美其名曰“围塘读书”。
人们在火塘边烤火时,柔软的猫和老实的狗也来凑热闹,紧紧贴在人的脚边。猫聪明一点,若看见有空凳子便一跃而上,端庄大方的卧上去,直到人没地方坐了,才被赶下地。
彼时的火塘,拥抱着一团火热,从冬抱到了春,温暖和丰富着单调寒冷的日月。如今,火塘和我们的青春早已消失在水一样流逝的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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