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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 | 从门上一块洋铁皮说起的历史

 涂明谦 2022-12-02 发布于福建

从门上一块洋铁皮说起

涂明谦

我常与我的朋友说:“汀州,曾被大历史碾过。”

他们总是认真对我说,那些复修的新建筑,不算。于是我在做导游的时候,就总是趋向于带他们去看一些更原始更粗糙,更本真的东西。看着,看着,就真的看到一些承载了历史本真的东西,那些东西本身不是文物,没有“文物价值”,但承载的历史本身有价值。比如汀州城里过去家家都有的木板门,上头用于包门的那块铁皮,我要说的历史,便从一块铁皮开始吧。

我为何这么关注一块铁皮呢?

那是因为汀人旧宅中有一些门用铁皮进行包裹,而铁皮包门的款式,在长汀并不常见。汀州城在九零年代时,城市还没有大的改动,旧城改造运动还没有开始,大多数的人家都还保留了五十年前修建时的模样,夯土的墙,三合土包外墙,砖木结构,基本不超二层,门户基本为木门。

大多数木门都没有装饰,直接就能看到木头原有的纹理。这些纹理,由于匠人有意无意的斜向切削,所以纹路飞扬,很有明代传世木器中鸡翅木的味道。不过我们的门,能有华丽花纹的基本用的是杂木,并不什么名贵品种。而那些条理横平竖直的,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杉木之类,仅只是强调遮掩门户的功能,而不重视美观。

很多的门所用的木头也许一般,但主家爱美,就会让匠人特地雕刻上蛟螭彩凤盘绕的花纹,这些做工不算太精巧的空间隔断物,在店头街上出现时,主家那种柔软的隐私空间需求就会很明确的出现,大多数人都会站在外头,拍上几张照片,便走。从前车马慢,一扇门不上锁,遮上,旁人便知你不欲被打扰。

还有一些木门,上头用炭化过的竹片钉成护门竹甲,特意拼成规则的几何形状,很是好看,这些几何形状替代了门神门将,让人不由凭空产生出门户坚固的想法来。

最后,那些门,就是用一两块洋铁皮包着,也没有全包着,包铁皮的位置如果是对开的门,就会在很特别的黄金分割点上,如果是单开的小门,则会包住近三分二的面积,这种美感基本是出于直觉。

我没有见过初包铁皮的时候的门的样子,但初包的时候想必那些铁皮还金黄锃亮,是很洋气的。但天长日久之后铁皮生出铁锈变黑,却又生出另一种美的观感来。我经常会长时间在一些门前驻足,遐想这个门户间百年间反复进出的那些人,有时还会在那些磨得精亮的门槛上坐上一会儿,或者会更理解那些前人尘烟故事,勉力触摸他们遥远生活的情境与悲欢。

我开始注意铁皮包门时可能出于对这种形式特别的关注。但同时又出于直觉,觉得背后或还有故事。所以从2010年起,就在城关所在,将大多数巷子都走过一遍,只为与铁皮包着的门户相逢。并且用相机拍下她们,在电脑上将她们放大翻转,果然,有所发现。

铁皮上赫然印着“美孚行”三字,有些铁皮已经被敲打平整,有些则剪边刚好切于字的边缘上,但是但凡可以找到文字的铁皮,无一不是轧制着这三个汉字,而残破的环形英文则大体可以认出SOCONY trade mark的字样来。翻找《民国长汀县志》没能找到这一段外来输入洋油的记录,但同一时期的东北扶余县有记载。

民国十三年,公元1924年張其軍纂修《民國扶餘縣誌》:“唯洋油,則美孚行發賣之美國貨,獨占其利。白糖,則太古洋行發賣之香港糖。煙捲,則英芙烟草公司之發賣品,最占勢力交易狀况。”

原来这些铁皮,原来是洋油桶的铁皮,且并不是本土产物,而是漂洋过海且跋山涉水而来。

这样的事情汀人不可能全无记忆啊,洋油也算是件特别之事物吧。所以我翻找了民国以后的诸多县志,果然,在1993年《长汀县志》中看到了如下记载:“燃料 石油 长汀人民使用煤油点灯,始于清末。辛亥革命前,连城人童也亭在汀城三官堂前开设三达商店经营石油批发,后有广东人张某在水东桥头开设太新公司批发石油,兼营百货,另在小关庙前(今新丰街)开设洋油行。三达专销美孚牌石油,太新经营亚细亚、德士古两牌号石油,货源主要来自潮州、汕头,有时也从江西石城经宁化肩挑入汀。”

这就清楚了,美孚行和德士古都是美国商行,而亚细亚则是英国商行,这是100年前进入中国的主要三家经营洋油的商行。从现存铁皮包门的品牌文字大多为美孚行,可以确认当年在汀州城一带销量最好的应当就是美孚行。

在中国,美孚行一开始并不是销量最大的那一家,但他们使用了一些营销手段,今天看来也仍然很高明:买美孚煤油,送美孚灯。

美孚灯其实大家很熟悉,我们也叫洋油灯,一开始盛油的部分是金属的,不利于看到剩下的油量,于是后头改进的就变成了玻璃容器。这种灯一般不会拿出屋子,因为不防风,但燃烧平稳。

防风的也有。同一时期进入中国的后来我们称马灯的,也用洋油做燃料,则叫做东洋灯,应当是从日本传入销售,这种东洋灯也分两种,一种就是普通灯芯正常亮度,这种一般小家庭在家用用就好,有时候会带出门送送客人,好处是不怕风。

另一种则是使用之前要打气,使油气混合产生压力然后喷在灯丝罩子上进行燃烧,很亮很亮,甚至超过今天一般电灯的亮度,从前晚上唱戏或者宴大客,就会上这种灯。

但是我一旦产生好奇,就往往收不住心的,洋油方便没有错,但这东西要真金白银买的!涂坊水库送电之前,一九八零年代之前,我们家一直用的是菜油灯,菜油燃烧的味道我至今还记得。所以我想这种灯油是有成本的,供应城区商业用途可以理解,但如果说民间大规模使用,那可能性应当不大,同时产生大量油桶的抛弃,被民间捡拾用于包门,就更不可思议,因为铁皮桶是要成本的,用于运输安全是必然的,到了地方散卖洋油,然后这些空桶商行自然是回收重新装载洋油去了。

所以汀城里这些规模很大的木门包装运动所用的铁皮应当是另有来源。

《民國長汀縣誌》:“飛機場 在印塘上,民國二十三年,東路軍第三縱隊指揮李延年,奉準建築。”从1934年中央苏区的工农红军开始长征后,长汀成为了围剿红军游击队的前沿阵地,而1937年日军发动“七七”事变之后,福州厦门相继沦陷,长汀又成为抗战第一线。这一部分可以参看拙作《加尔各答以东第一机场》。

长汀机场先后作为飞虎队抗战驻地和国民政府南昌空军十二总站驻地,自一九三七年起到一九四九年国民政府逃往台湾结束,一共十二年。这十二年之间,大量的飞机在此处起飞、降落、转场、加油,大量物资在此转运。这些飞机的驻扎和过境,需要消耗巨量的燃油,而装载燃油的铁桶数量也就相应巨大。

这也就能解释汀州城中,大量的木门原本都用铁皮包门加以装饰和保护的原因,相信有很长一段时间人们会在机场周边和某些流通市场中用很低的代价得到这些油桶的铁皮,并因为喜爱它原初的颜色和平整,将它们包饰于自家木门之上。

这便是我为何关注汀州城中很多人家门前的那一块铁皮的原因了。汀州,确曾被大历史碾过,尤其在一九三零年代至一九四零年代那二十年间,当然那风云变幻的二十年,只是汀州一千多年历史长河中的浪花一朵,只是与世界风云联动时,格外耀眼,不得不仔细书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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