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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鱼脑壳”之死

 井三哥 2022-12-05 发布于湖南

团鱼脑壳之死

这条街,传说有一千多年历史了,破旧不堪的房屋历经10多年改造,绝大多数建成了三四层的洋楼,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也换成了水泥路。一栋残存的宋式小屋,像一个弯腰驼背、身材矮小的老太婆蜷缩在其中,让人看后很不和谐。青砖瓦屋为爬山坡建筑,墙上的白灰已经剥落,翘起的飞檐经风雨的侵袭,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堵秃顶的残墙。

窗子常年紧闭着,阳光很难透进去。屋内的家具陈旧简单极了,简朴的华架床、陈旧的小方桌、破烂的凳子。客厅右边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油画肖像,进门的墙上挂着一个神龛,神龛上面放着先人的瓷像。下面摆着一个木质沙发,隔壁是厨房,厨房后面是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坪,空坪里打了个压水井。上苍是仁慈的,没有忘记这栋小屋,大自然播种的辣叶子树、樟树、苦楝子树,给小屋添上了苍翠欲滴的绿荫。

小屋的四周繁花似锦,10多层的商品房高耸入云,街上车水马龙,有钱人在昂首阔步……,而小屋里面,一到夏天就灼热难受,冬天则寒风刺骨,一股霉气味充斥着房间,令人烦闷死了……

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我虽然经过高考,跳出了城市里的乡村,但家乡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令我牵肠挂肚,尤其是这栋小屋的主人“团鱼脑壳”,更使我格外惦记。

“团鱼脑壳”比我大几岁,由于他长得又矮又胖,加上圆鼓鼓的脑袋,不知哪个淘气鬼给他取了这个诨号,诨号叫多了,他的真名竟被人忘记了。他的先父是外省人,说起他父亲还真有点丢人。解放前夕,国共两党决战,他在溃败中逃离了战场,他如一只无头苍蝇,没头没脑地乱撞,最后坠落在这块土地上。由于隐藏了国军士兵的身份,土改时分了房屋,从此娶妻生子,靠挑肩磨脚养家糊口。

到我们受教育时,“文革”开始了,学校停课闹革命,我们这班屁点的孩子,没事天天跟着“团鱼脑壳”冲砧、甩牛板、打苦楝子仗。散学后,瞒着大人到河里洗澡,为防止大人发现,“团鱼脑壳”指点我们在脚上擦上河砂。记得一次去洗澡,我学着大孩子的样,站在桥墩上,一个猛子扎进河里,由于水性差,越走越深,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时,是“团鱼脑壳”救了我,他将我托出水面,拽上岸。说起来,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这次回家,“团鱼脑壳”已结婚生子。他一见我,首先是一惊,后来发出一阵欢呼:“是你啊!好久不见。”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双眼笑成了一朵花,神情是多么友好。他叫出了婆娘,一个叫小玉的乡下妹子,她身材高挑,人长得蛮好看,比“团鱼脑壳”足足高出了半个头。

“莫见笑,我们家里简直不像样。”她腼腆地对我说,便端上了一盘花生水果。

“你真是艳福不浅”,我不知是调侃还是恭维。

“你看我这副模样,城里妹子个个尾巴翘上了天,那个看得起我?我只好面向农村。”对他的战略转移,他非常得意。

当时的农村很穷,一个劳动日只有几毛钱,日子过得挺紧巴。城里人好像是天之骄子,每月有粮油供应,还有肥皂票、豆腐票、肉票接济,甚至永久牌、凤凰牌自行车,上海牌手表,蝴蝶牌缝纫机都特别钟意城里人,也可能是城里人皮肤嫩葱蚊子喜欢,蚊帐票也格外亲昵城里人。显著的城乡差距,使农村人感叹道,变狗都要变在街上。

请你想象一下当时情景,“团鱼脑壳”已无法抑制心中的喜悦,讲起了他的辉煌历史,真让我羡慕。

那时他已回城,分配在乡下食品站当保管员。“保管员不是官,但权力蛮大,对鸡鸭鹅鱼都有处理权,领导事后画个符就行了。当时我很红火,在县里工作的人都找我帮忙,在街上转一圈,递烟的、请我喝酒的人好多。大家都津津乐道地谈论我的为人,谈论我的工作,谈论我的婚事,有些农村妇女感叹地说:“如果我的妹子嫁个吃国家粮的就好了。”当时给我说媒的踏破门槛,我只看上了我婆娘。”

“看你说什么?”小玉嗔怪地说道。“他不是外人,是我光屁股时的朋友。”

说起小时候的朋友,我们一起想到了瘦子,这家伙,爱讲劲,一讲起“桃园三结义”“七侠五义”“ 梁山108好汉”,便口水横飞。大孩子妒忌他,还编了个顺口溜骂他:“瘦子瘦,胯下一根刀疤豆。”我们这班孩子听大孩子的,慢慢疏远了他,由于没有小孩玩,他一个人与书为伴。恢复高考后,他以全市文科状元的成绩,被北大录取,听说还娶了个白白嫩嫩的北京婆娘,现在联合国工作;还有胖子,写得一手好字,听说坐了办公室,天天接打几个电话,依样画葫芦写个材料,大多靠看报品茶消磨时间,日子过得挺舒坦。“嗨!还是我差,没文化,只会做硬事。”他擂着自己圆鼓鼓的脑袋,后悔地说。

“人嘛,各有各的路。”我安慰他,他点着头。

我瞧了瞧这间简朴温馨的房子,便起身向二位殷勤好客的主人告辞。“团鱼脑壳”拉住我的手,叮嘱我经常回来;他婆娘牵着儿子,以目相送。

我第二次回家探亲,是在10多年之后,当时,新闻联播讲工农业突飞猛进,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大家照常上班,照常拿工资,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人们像林子的小鸟,飞来飞去,享受着阳光雨露。谁也没想到好好的企业会倒闭,工人会失业。一个名声不错的领导,双手举起了8磅锤要砸碎盛饭的大锅,给企业增加活力。

走进这幢熟悉的小房子,“团鱼脑壳”夫妻对我的不请自访,充满一阵惊喜,我来到了客厅,与“团鱼脑壳”相视而谈,这些年的风云突变,使他乌青的头发已经花白,圆圆的脸庞拉成了苦瓜型,40多岁的人,活像个小老头。他婆娘还是那样热情好客,端上一盘花生瓜子,并递上一杯茶。小方桌的墙壁上依然挂着毛主席的画像,只是墙壁上的双板胶已经剥落,活像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

“请你原谅,我们家乱七八糟的,不比你们大城市。”小玉尴尬地说。

小玉一边和我说话,一边不停地瞟着房门,门里发出书页的翻动声。

“团鱼脑壳”听到这种声音,就像听到一首美妙的音符在流动,脸上激情荡漾。“屋里是我的儿子,正在准备高考哩。我这辈子完了,便教育他要像你们一样好生读书,穷人家的孩子,只有读书,才有出头之日。”

他依旧穿着的确卡的工作服,这是昔日风光的见证。从闲聊中得知,这些年不容易,企业不行了,首先和几个同事组合跑猪生意,将猪拉到广东省,经过石头岭时,由于司机过度疲劳,刹车失灵,车子从山上栽到山腰。司机当场受伤,我还算命大,从驾驶室甩出来,一直昏迷不醒,一个同事用手测量我的鼻子,惊呼道:“还有气息,团鱼脑壳还活着。”并将我送到当地医院抢救出来。

组合也没给企业带来活力,谁也无法喝令举锤者住手,有关系的调到更好的单位;无关系的各奔东西,自找活路。带着有病的身体,我卖过老鼠药、租过田作。说起这些伤心的往事,“团鱼脑壳”流出了辛酸的眼泪。

“我们真是遭受了很大的不幸!”他说,“你知道吗?过了几年公司卖了,国有资产成了个人的财富。单位给我们买了15年社保,并扫地出门了。”他的声音是那样苍老,“如果毛主席在,会这样吗?”他凝视着毛主席像,内心充满激动。

“说这些有用吗?”小玉劝说道,“日子总得过啊!”

“去年退休,由于没有钱一直没续保,可一下子要交6万9千元,其中滞纳金就要罚两万六千元。”他拍着干瘪的荷包,愤怒地喊道:“苍天啊,是那个缺德的,制定这样的政策,这不是打劫吗?”

他满头白发,佝偻着脊背;小玉也面色憔悴,萎靡不振,他们俩近几年苍老消瘦得多了。

厢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位瘦个子青年走了出来,他十七八岁的年纪,身上披着一件夹克,头发乱得像鸡窝似的。一双不屈的眼睛,发出对我无比崇拜的亮光,他朝我羞涩地笑了一下,拿着一本书走了……

“这是我的儿子”小玉向我介绍,“孩子投错了胎,会读书,没钱缴。由于营养跟不上,你见过的,只长高,不长胖,活像一根发黄的斑竹。”小玉耸着肩膀,心疼地说:“如果生在有钱人家多好。”临走时,我塞给她几百元,她这个人是那样硬气,横竖不肯接。

今年,我退居二线。第三次走进他家,小玉正坐在凳上补着衣服,神龛上,除了双亲遗像外,新添了一个黑色镜框……

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我不忍目睹。

小玉见是我,强作欢笑地请我坐。她望着镜框,嘴唇微微在翕动……显然她想说什么,可是从她喉咙里只发出一阵嘶哑的声音,她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她的痛。

小玉咧了咧嘴,露出一丝苦笑,然后强忍住悲痛,哭诉道:“哎,他是个苦命人,这一生吃没吃,穿没穿,就这样走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我们一对孤儿寡母了!”

面对她的哭诉,我不知如何安慰她。

“寿年该是命中注定,为了准备孩子明年读大学的学费,他跟一个蹲过大牢的人白天收柴火,晚上捕鱼。”她说着说着,忍不住嚎啕大哭,“去年秋天,他买了一棵梧桐树,独自一人去砍伐,不知是不是前世杀了和尚,树倒下来,正好打在他的头上。天啊!大白天,碰到鬼了。”

这可能是天意,一个大活人,干了该干的活,出了不该出的事。听了“团鱼脑壳”的不幸遭遇,我想哭,然而泪水只在眼眶里打着转,竟不知道如何流出。

“他爹呀,你好不容易熬到退休,以后儿子的学费谁缴?你倒好,干脆利索地走了,留下我们母子怎么过啊!”

小玉的悲号,在小屋里回荡,久久不能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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