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房子 我的爷爷系列故事之二 作者 汪河 我九岁那年,第一次回到老家。 爷爷家的房子,令我印象深刻 —— 斑驳的土墙,低矮的房檐,灰褐色的房草,破旧的柴门。还有黑暗的屋子里,简陋破旧的陈设和屋顶墙角的蛛网。 我想,学校忆苦会上老贫农说他家解放前住的“破草房”,也不过如此吧? 爷爷家的破草房最大特点就是黑。它没有后窗,仅有的一个前窗还被一张年画遮盖。大白天,屋里也是漆黑一团。我从外面走进去,眼睛需要一个暗适应过程,方能看见里面的东西。 就这么个破草房还不完全是自家的,它建在西院三爷家宅基地上。 破草房东院是爷爷家的老房址。三叔带我去看,地方挺大,满地蓬蒿,长有几棵构树臭椿洋槐之类的杂树。 三叔扒开蓬蒿让我看一段陈旧的青砖断垣,说,这就是咱家房子北屋的根基。 三叔说,过去这是个院子,有北屋东屋西屋七间房子。四间草房三间瓦房。北屋是瓦房,地基到窗台部分用的青砖,檩条椽子都是上好材料。抗战胜利那年春天,老日打倒西峡,村南公路上经常过队伍,村上的人都跑到北乡躲避。待战事平息返回,发现北屋房子被焚。因为村子里驻扎过国军,也到过土匪。房子被焚原因,一说驻军不小心失火,还有说土匪放火。到底是谁干的,没有定论。 剩下的四间草房,年久失修破烂不堪。吃食堂那年扒掉,椽子檩条和房草,被公社食堂拿去做燃料。 三叔最后说,现在除了杂树和荒草,老宅啥都没有了! 我不解地问:老宅地方空着,咋还占三爷家的地盘? 三叔说,当时盖不起瓦房,你爷的意思是先盖草房,暂时有个地方住,等有钱再把老宅盖成瓦房。 我又问,咋不盖呢? 听我问话,三叔立刻变得目光黯淡。他愁眉苦脸说:不是没有钱嘛。你二爹二姑我们三个都要上学,就你爷一个人是劳动力干活,咱家年年是缺粮户。全指望你爸…… 三叔停下来,过一会儿叹气说:估计我也上不成学了。 我只是一个小小孩童,那里知晓爷爷家生活的艰辛和三叔的忧虑。不等三叔话说完,我就跑开追逐蜻蜓去了。 老房旧址唯一的亮点是一棵橘树。它上面挂着着稀疏的青果,还被其他杂树霸道地遮盖着。 三叔说,橘树的位置,是过去的东屋门口,橘树是你爷早年做生意下湖北带回来的,结的橘子很酸。 以后我陆续知道,房子被焚后,爷爷带家人到小仵庄仵大伯家暂住。土改分房分地,爷爷家是贫农,分到两间瓦房和七亩耕地。瓦房是本家四爷的西屋。爷爷不好意思要,找土改工作队要求调换。队长说,调换可以,你得要他家的地。 四爷家的地,爷爷更不能要。爷爷要了另外地主家的地,自然也没有要四爷的房子。家里剩下的草房破旧,住不下家里的人,爷爷只得借西院五爷家的地盘盖三间草屋。 解放后,爷爷家分到土地,耕种几年后积攒的钱,用来买牛、买农具,希望扩大生产收获更多的粮食,用卖得资金盖瓦房。不料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运动相继开展,耕牛和农具都入了社,欲通过种地卖粮建房的计划泡汤。 三爷家弟俩和母亲共三口人,爷爷盖房子时三爷说有话,只要他说下媳妇,爷爷就得腾房子。 所幸三爷到四十多岁仍是光棍一条(中间拾了个逃荒女人,没过几天人家又跑了)。 三爷改口说,待弟弟找好媳妇再腾房子。 又所幸他弟弟到四十岁也是孑然一身。 家乡人淳朴,言而有信。爷爷家就在三爷家地盘上住了十几年。 第二年暑假,老爸送我回老家。 那天下雨,草屋四处漏雨,地下摆满瓦盆瓦罐玻璃瓶子接雨水。 爸爸问爷爷:房子漏雨,你怎么不修缮。 爷爷扬着手里的烟袋指房顶说:当年建房就没有做长久打算。你看这檩条和椽子,细的跟伟娃儿小胳膊似的。还有荆芭,朽得如同豆腐渣,经得住人上去折腾吗?然后叹气说,分地那几年手里有几个钱,买了牛和农具,谁知道都入了合作社,啥也没有落下,忘记先盖房子了。 爸爸没有理睬爷爷,他仰脸看着滴水的屋顶,又低头看地下接雨水的盆盆罐罐,低声对爷爷说:家里房子一定得盖起来! 事后多年我才知道,那天爸爸和爷爷商量出一个方案:我老爸需要负担一位姑姑和两个叔叔上中学的学费,每月20 元。除去寒暑假,每年供给九个月。商量的计划是以后二叔和二姑退学回家劳动,这样两人都挣工分,每年还能攒下百余元钱学费,四五年后,建房资金即可备齐(当年建三间瓦房需要400-500元钱)。 能够在自己有生之年修建三间瓦房,是爷爷晚年最大的愿望,他和我老爸的计划,成为他生命最后几年的奋斗目标。爷爷不顾二爹和二姑的哭求,逼他们退学;甚至还克扣三叔上学的费用。 爷爷开始为建房制作土坯。夏天,他头顶着日头在西沟边挖土;冬天,赤脚跳进冰冷刺骨的泥浆里和泥。下雨天,人家都朝家里跑,他却从家里跑出去,拿东西遮盖晾晒的土坯。 一块土坯二十斤重,晾晒干后挑回家,码在后院。我曾经跟随爷爷去西沟往家里运土坯,一头两块,一次挑运四块。爷爷给自己定下任务,每天挑运八次,让我跟随计数。 1964年,我老爸主动要求调到镇平县工作。那年通过好友,时任西峡黄石庵林场党委书记的李荣生伯伯,购一方木料拉回家里。那是十几块半尺厚的木板,爷爷视为珍宝,叠摞在屋里,他的床铺就在木板上。 1966年秋,爷爷用准备的土坯,在老宅基地建东屋两间草屋;1967年秋,又建成北屋三间瓦房。 当时农村建房,仅给匠人工钱,村里人来帮忙,无偿劳动。上梁那天,按照规矩,做一顿萝卜白菜粉条大锅菜请大家吃一顿。 老爸买一大块猪肉,带我回家助阵, 那块猪肉厚厚的板油让在场人叹为观止,当然,全都进了大家的肚子里。 爷爷的新瓦房采用当时农村最高标准——青砖作地基,出地面一尺半,再用夯土作墙。青砖和屋顶小瓦是我老爸找人买煤,拿到梁堂村窑上交换而得。以前所购的木板除了做门窗,剩余的解开做椽子。为建房我老爸又多买了几根木料。爷爷采纳匠人的意见,用立柱撑起屋顶。 这种立柱结构我记得很清楚,但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最近我看到南阳作家殷德杰著作《老南阳》里的一张照片,才知道叫做“秦赫梁”;另一作者李仁瑞先生说,也称之为“二道梁”。 这张照片是翻拍书里的照片 建房时,用夯土建院墙。 有了新房,头年土坯建成的草屋,降格为灶火。 瓦房刚刚建好,爷爷就病了;爷爷半身不遂偏瘫。 老中医说,新房建成他就住进去,潮气太大,外感风寒,风寒湿邪入里,导致气血运行不畅。 村里老人则说,爷爷为建房焦心劳思,累病了。 老爸把爷爷接到县医院诊治,爷爷患的是脑梗塞。所幸不太严重,经过一段时间治疗病情稳定。此时正是“文革”,老爸成为“走资派”被打倒关押,爷爷只好回家。 新房建成后没有山墙,是用高粱秆箔做房间隔断。1968年,我老爸因是“走资派”被打倒,跑回老家住两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老爸在喇叭坑边制作泥坯,把房间的山墙垒起来。 1968年冬天,爷爷去世。 爷爷建的三间瓦房,存在三十多年。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国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二爹分家后在外建房,奶奶和小叔后来也搬出,老房子空闲无人居住,日益破旧。十几年前,二爹把它扒掉,在原址建平房。 十年前二爹去世,堂弟恒娃搬到镇上居住。平房无人居住缺乏维护,日益破旧。只有那棵橘树生长茂盛,每年都结下很多橘子。 今年回家上坟,去老房探视。堂弟恒娃把老房借住给一位本家,那厮把院子里搞得脏兮兮的。我说恒娃不珍惜,恒娃不屑一顾说:破房子,没有人住坏的更快。 爷爷如果地下有知,知道他的后代人人有房,再也不稀罕在老家居住,家里的老房成了这个样子。他是高兴,还是悲哀? 我想,他应该是高兴。 爷爷的后代赶上好时光,我们再也不会为住房发愁。 有天和堂弟闲聊说起房子。堂弟说,我大伯(我父亲老大)兄妹7人,到咱们这一代20多人,现在那家不是有两三套房子?再加上咱们儿女的房子,算下来有一栋楼了吧? 我一想,堂弟所言极是。 爷爷,这是你做梦也梦不到的事情! 2020/10-20 初稿 2020/11-15 第一次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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