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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李元洛兄《夕彩早霞集》小札文(三):传统诗词意象的采撷出新|聂鑫森

 小楼听雨诗刊 2022-12-07 发布于浙江

传统诗词意象的采撷出新

——读李元洛兄《夕彩早霞集》小札
文|聂鑫森

元洛兄将此书命名为《夕彩早霞集》,“夕彩”与“早霞”这两个意象,就引人遐思。二十多年前,他在《唐诗之旅》的自序中写道:“人生之旅,忽忽已到了向老之年,令我常常不禁蓦然回眸怆然回首,而这一卷《唐诗之旅》的夕彩,还能在一夜之间变为壮丽早霞吗?”当时的他刚届六十,而今已逾八秩,思清心健,仍读书勤、著述不辍,“夕彩”灿烂俨如明亮之“早霞“。他在此书的后记中说:“人生有憾,岁月无情,恨不得挂长绳于青天,系此西飞之白日,且让我仍以当年楚人所具的浪漫幻梦,以'夕彩早霞集’作为这本诗联集的书名吧。”

与“夕彩”同义异名的有夕阳、夕照、落照、残照、晚照、斜阳、斜晖、落日、晚霞……它是中国古典诗词一个常用的意象。

我曾应报刊之邀,撰写系列连载文章,在《夕阳无限好——诗词常用意象之一》一文中写道:“太阳既是一种美丽的自然现象,又是一个直观的时间单位;既引起审美的感应,又挑动情绪的波澜,诗人往往因境遇各异、心志不同,对夕阳而萌发无限感慨,佳篇俊句与时间共存。”《诗经·王风·君子于役》中的“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恐怕是最早将夕阳入诗的例证。唐代李商隐《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则是千古传诵不衰的名作。

元洛兄的七绝多作于老境,感同身受,采撷夕阳这个意象入诗的频率很高。

“最是令人回首处,频频挥手夕阳中。”(《怀臧克家老先生·之二》)写臧老的长者之风,送别来访的元洛兄于门外夕阳中,美丽的夕阳便是臧老温婉性情的外化。

“雄图帝业今何在?都付残垣夕照中!”(《海龙囤·之二》)海龙囤位列贵州遵义市北之龙岩山,自唐末即为杨氏土司世袭统治之大本营,岁月更替,大体轮廓犹在。元洛兄游此,乃有“残夕照”之感慨。

“邂逅当年日欲斜,重逢落照向天涯。因君好语相留驻,一笑回眸学早霞。”(《无题有赠·之四》)篇末设注:“本组诗戏仿李商隐体”。李商隐的无题诗,多言个人情感之秘事,元洛兄此诗大约也是?当年与这个人相遇是“日欲斜”时,多年后重逢又正当“落照”,对方好语留驻,脸颊一抹羞红如早霞,此中便透出许多温婉的信息。“日欲斜”与“落照”是写景,又指代欲入未入老境和已入老境的时间单位。

而《春晚登慕田峪长城·之二》,更见出元洛兄对“夕阳”意象的采撷出新。“长城飞舞入云烟,千里来登耄耋年。我与夕阳俱未老,壮心同在万山巅。”元洛兄不忌年高而登盘踞“万山巅”的长城,正是夕阳红染时,也隐述他壮心不老犹精进的衷曲。“我与夕阳俱未老,壮心同在万山巅”实是道前人之所未道,较之“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意境更觉开阔,情绪更觉高昂,场景描写与哲理升华贴合得更圆融、生动。

垂钓观鱼这个意象,在《夕彩早霞集》中,元洛兄也是不惜笔墨一用再用。

我在《独钓寒江雪——诗词常用意象之六》中写道:“《后汉书·严光传》中,写严光(字子陵)为刘秀同窗好友,他辅佐刘秀登基后,却谢绝高官厚禄,隐居富春江畔,每日垂钓为乐。后人将其垂钓处,称作子陵滩。于是,严光成了一个功成名退、寄情山水田园的达人智者,受到历代文人墨客的礼赞,垂钓也就成为一个常用的意象。”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唐·柳宗元《江雪》)表达的是一种不慕世俗浮华,坚守旷古寂寞的节操与风骨。“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唐·孟浩然《临洞庭湖上张丞相》)叹息的是没有施展才华的平台以遂平生之志。“篮内河鱼换酒钱,芦花被里醉孤眠。每逢风雨不归去,红蓼滩头泊钓船。”(清·黄慎《鱼父图》)诉说的是远离名利场,自劳自得,让个体生命自由自在……

且读元洛兄的《山塘垂钓》:“儿时往事已如烟,倒计时中觅旧缘。白首山塘边上坐,一竿钓起是童年!”老来垂钓,忆及童年垂钓往事,故曰“一竿钓起是童年”,化实为虚,真好。其实诗人还有言外之意:诫勉已入老境的人,要时时保持纯真的童心、童趣。

《儿时记忆·之二》:“鎔金落日浅河中,随父凌波尚幼童。最忆鱼竿挥动处,竿竿钓得晚霞红。”元洛兄的慈父是一位颇具才情的诗人、书法家,对后人的人格铸造、学识增进功莫大焉。此诗明写慈父带着爱子去钓鱼,“竿竿钓得晚霞红”,暗写慈父对他的处处关心与教诲,是难忘的回忆也是由衷的歌赞。

他借垂钓这个意象,或写心境的从容与舒闲:“柳荫撑起遮阳伞,半钓青天半钓云。”(《垂钓·之二》)或写对友情的珍重:“杨柳岸边频约我:何时来钓水中云?”(《春游燕山下雁栖湖·之一》)或感叹人生易老,应珍分惜秒:“倏忽浮生谁钓尽?白头觅句钓三章。”(《垂钓·之三》)

而《垂钓·之一》,则是针砭当下歪风邪气的警示之作。一些视党纪国法为儿戏的人,行贿受贿,搞权钱交易;一些品格低下的人,钻山打洞,沽名钓誉,令人唾弃。诗云:“世外桃源何处经?江湖满地钓竿横。人间多少垂纶客,歪钓权钱邪钓名。”末句的“歪钓”与“邪钓”,可说是推陈出新。

剪烛西窗的意象,源自唐代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既表达对亲人、朋友的思念,渴望聚首;又泛指亲友相聚、倾心交谈的人间乐事。

元洛兄亦多用之。《赠惠民·之一》:“中山初识曹公子,师大同门忆旧踪。夜话昔年多少事,舌花灿烂烛花红。”老同学久别重逢,夜话昔年,何其快乐,末句就特别出彩。《赠建生·之一》:“麓山年少幸同窗,沧海曾经血未凉。话旧夜深嫌烛短,声声点亮旧时光。”同样是写同窗谊深话旧到夜深人静,但“嫌烛短”与“声声点亮旧时光”造语工新,出人意表。还有他怀念故去妻子的《雨夜祭》:“独对孤灯夜不眠,秋波笑靥已成烟。眼中泪共窗前雨,湿透相思为断弦。”“共剪西窗烛”的欢情变成了“独对孤灯”的凄伤,对妻子的思念,被“窗前雨”与“眼中泪”所湿,这就完全挣脱出李商隐《夜雨寄北》的旧窠巢,如茧之化蝶,光彩照人。《夜雨寄北》的一、二句写的是夜雨巴山,诗人独坐而思念友人,但三、四句却是写待到与友人重聚,他会说到巴山夜雨的难忘情境。而《夜雨祭》所表述是元洛兄除了对妻子的思念外,却不能在灯下重见妻子的“秋波笑靥”!正如他在另一首诗中所道:“日月不知何处去?人间难再少时双。”(《五周年忆内·之二》)


(未完待续……)

聂鑫森 1948年6月生于湘潭。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曾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名誉主席。出版过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七十余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短篇小说百花奖”“湖南文艺奖”“小小说金麻雀奖”及“小小说终身成就奖”等奖项。

 编辑/章雪芳  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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