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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凯旋 | ​俄罗斯石像

 知易行难nev5ph 2022-12-10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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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札米亚金笔下的巴雷巴这具俄罗斯石像,可以看到俄罗斯灵魂的另一面。

    

俄罗斯石像

文 | 景凯旋

本文刊登于《随笔》2022年第6期

俄罗斯文学的重要特征是它的人道主义,从十九世纪上半叶开始,俄罗斯作家创作了一系列描写乡村生活的作品,其中对俄罗斯大地的赞美,对底层人民的怜悯,构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整个乡村就是俄罗斯。

这种怜悯源于西欧启蒙运动与东正教传统的结合,所以有一种宗教式的热情。走进这道风景,人们能感受到《驿站长》中的暴风雪,《猎人笔记》中的白桦林,普希金的作品比屠格涅夫更看重人的命运。当然,要说到贫穷的乡村生活,契诃夫的小说《农民》是不能不提及的。居住在莫斯科的尼古拉患病后,带着妻子女儿回到家乡农村,故乡已经完全衰败,父母一家人挤在又暗又脏的木屋里,睡在灶台上,谈话内容不外贫穷和疾病,男人们喝醉了酒就打妻子,女人们则忍气吞声,人们嘴里要么念叨着上帝,要么就恶狠狠地诅咒生活。尼古拉最后在老家病逝,妻子带着女儿离开乡村,一路唱着福音歌乞讨,回到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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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

《农民》作于1897年,具有契诃夫那种一贯的忧郁。波兰现代诗人扎加耶夫斯基曾说,存在着暴力、美和苦难三种历史,前两种历史常被编写,苦难却很难有人记载下来,因为它十分单调无趣。对于俄罗斯文学,这句话显然不符,在俄罗斯作家眼里,文学既是美学,更是社会诊断学。所有国家的作家都会表现穷困,但俄罗斯作家更善于写寻常的苦难,以至于苦难成为美德的源泉。

契诃夫死于1904年,他的创作属于俄罗斯文学的黄金时代,而当布宁在1910年出版中篇小说《乡村》时,俄罗斯文学已经进入它的白银时代,不过布宁的创作仍然属于黄金时代的余绪,即对美丽的乡村和穷人的生活充满怀旧般的同情。布宁出身没落贵族家庭,年轻时就崇拜契诃夫,并得到契诃夫的赏识。《乡村》就很有点契诃夫的忧伤,主人公季洪和库济马是两兄弟,季洪靠着精明能干发了家,可他却遭遇衰败的年代,“到处是贫困,庄稼人倾家荡产”,穷人甚至开始抢劫富人财产,烧毁地主的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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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宁

作为一个乡村小财主,季洪常常欺负更穷的人,同时又受到官府的欺负。他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妻子生了几个孩子都没活下来,这让他万分苦恼。他占有雇工的新娘子,后来又把她嫁给一个地痞杰尼斯卡。做了这些坏事后他又感到不安,整天提心吊胆,不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他的弟弟库济马对他说,俄罗斯人“受不了畜生般的生活,可还是这么活着,而且还要这么活下去”。季洪却认为他们:言语下流,好吃懒做,开口就没真话,也不知道羞耻,谁都不相信谁!

在我们心目中,俄罗斯作家是如此强调人民与善的关系,库济马的朋友巴拉什金教训他说,普希金给打死了,莱蒙托夫给打死了,皮萨列夫淹死了,雷列耶夫给绞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刑场陪绑,果戈理也给逼疯了,都说是政府的责任,“俗话说,按头做帽;有什么样的奴仆,主子就得用什么办法去对付他”。这就是俄罗斯,它的人民既可怜又可憎。然而,对于库济马来说,那些伟大的作家正是这些人民的儿子。

的确,在布宁眼里,每个活着的人都是不幸的,他们的粗鲁、暴躁和愚昧都是因为生活所迫。布宁同情穷人的听天由命、逆来顺受,这是俄罗斯文学的传统,强调穷人的道德纯洁和对上帝的信仰,但这个形象不过是作家们理想化的结果。俄罗斯作家为了描写人民,总是让底层人嘴里不断念叨“俄罗斯人”,仿佛一说到这个词,个体的道德缺陷便微不足道,人人都具有高尚的爱,甚至连苦难也变得神圣起来,就像《乡村》结尾辛酸的结婚场面,迎亲的队伍乘着雪橇,唱着歌,在黄昏的暴风雪中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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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宁《乡村》书影

告别这个抒情传统的作家是札米亚京,他于1884年出生于俄罗斯小城列别金,1931年移居国外,1937年死于巴黎。人们知道他的名字是由于其寓言小说《我们》,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作于1913年的《小城轶事》。这部乡村小说不同于契诃夫和布宁的作品,一个恶棍巴雷巴成了故事中的主角,他长着“硬邦邦像铁一样的下巴颏、四角方方的阔嘴巴和狭窄的额头”,像是一头野兽,有着极强的生存能力。为了让小伙伴开心,他能用坚硬的牙齿将石头嚼得粉碎,以换得一块面包。十五岁那年他逃学离家,睡在一个废弃的牛棚里,四处偷东西吃,后来他勾搭上一个富婆,过起了吃穿不愁的日子,但这份差事也很辛苦,看着富婆跪在圣像前祷告,他心里明白:“她磕的头越多,作起孽来越重,到夜里折磨他的时间就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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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米亚京

出于报复和补偿,巴雷巴强奸了富婆家的女仆,结果被赶了出来,只好跑到修道院去借钱。趁着神父喝醉酒,他将神父藏在教堂里的钱偷走。他有钱了,便租住在一个年轻寡妇家里,接着他又勾搭上寡妇。这一切的发生都很自然,很顺利,因为他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不想,他心里只有自己,并靠这个活着。

他的朋友吉莫沙是个裁缝,喜欢讲一些世界都是表象、应该怎样生活之类的话,巴雷巴对这些都不懂,只是觉得有趣,并借此认识了律师马尔古诺夫,当上了见证人。他的任务就是在法官面前说谎,以便有利于马尔古诺夫的官司。这一点对他来说毫无困难,他说起谎来眼都不眨一下,而且叙述得有条不紊,为此他赚了不少钱。

时代在变化,各地都发生了骚乱,巴雷巴想起一位从前的女同学,据说她在彼得堡被抓起来了,“读书读得不耐烦了”,他对吉莫沙说。在复活节,骚乱也蔓延到村子,村里人抓住一个小偷,巴雷巴挤在人群中看热闹,“一种原始的、兽性的、心底渴望的强行掠夺的欲念动了一动。他想和大家在一起,像大家一样吼叫,揍那众人在揍的人”。但吉莫沙这时却站了出来,制止众人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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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罗斯乡村风景

谢尔盖·托图诺夫绘

事后,吉莫沙被控煽动骚乱,当地警察局长要马尔古诺夫找巴雷巴做证人,证明吉莫沙是个乱党,报酬是给一大笔钱,还可以安排一个差使。巴雷巴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了,毕竟可以弄个差使当当,再说吉莫沙患有重病,本来就活不长了。后来他在法庭上做证词时,讲得头头是道,清清楚楚,吉莫沙和小偷被判绞刑,巴雷巴如愿以偿,当上了警察。

志得意满的巴雷巴坐在村子小饭馆里喝酒,他看见旁边几个布匹掮客在大声说笑,突然觉得非常不爽,决心要给他们点厉害瞧瞧。他把跑堂叫来,通知他现在这儿禁止笑声,后来他决定要由自己亲自去宣布。札米亚京在结尾写道:“他那巨大的、四角方方的、沉重的身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弄出很大的声响,朝掮客们走过去。好像走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活过来的古代石像,一具怪诞的俄罗斯的石像。”

札米亚京描写了一个十足的恶棍形象,其他俄罗斯小说,比如在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契诃夫的早期小说中,我们也能看到这类恶棍,他们厚颜无耻,没有任何道德情感和做人底线,只要能得到一点好处,什么坏事都敢干。不过,我们对巴雷巴却似乎恨不起来,因为他身上的恶是他自己都无法认识的。正是由于此,这类恶棍在俄罗斯作家笔下很少成为主角,总有一个善的形象跟他们形成对立和平衡。在表现底层生活时,俄罗斯作家似乎更愿意描写那些受苦忍耐的小人物,以赞美他们心目中的俄罗斯灵魂。

喜爱俄罗斯文学的读者都知道,俄罗斯的灵魂是复杂的,交织着理性与情感的冲突,恶中有善,善中有恶,但实际上,在巴雷巴身上找不到任何善的因素。这种无灵魂的人物虽然很简单,却又很真实。在二十世纪初的俄罗斯,广大农村缺乏人文主义教育,像巴雷巴这样的人遍布俄罗斯大地,他们崇拜权力,没有独立人格,没有现代知识,对于外界只是本能的反应。最重要的是,他们对待具体的人从来没有同类的概念,不需要懂得达尔文的理论,他们天生就对同类冷酷无情。

我常常凝视巴雷巴这座石像,陷入沉思。我在想,十九世纪的俄罗斯文学是不是给我们造成了一种错觉?以为所有俄罗斯人都像作家一样充满悲悯,而忘记了这其实是将生活文学化的结果。实际上,文学从来不等于全部真实。在俄罗斯人的爱之外,还有某种坚硬的东西。世上到处都有苦难,俄罗斯作家着力表现悲悯而不是别的,是出于对人类的爱,这大概就是俄罗斯灵魂的奥秘:爱抽象的人类,而未必爱具体的个人

札米亚京看到了这一点,他刻画了这个坚硬的东西,这具古代的石像,完全没想要保持善恶之间的平衡。作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他不发掘理想的事物。在他眼里,恰恰是巴雷巴这样的人物支撑起了整个俄罗斯。巴雷巴后来出现在卢比扬卡,出现在科马雷,出现在每个城市和乡村,监视着人们的笑声。他们是一具具没有灵魂的石像,有着一模一样的面目。或许正是出于这种深刻的洞察力,札米亚京才写出了《我们》,给世人描绘出一种“数学式的完美生活”。

本文图片来源网络

编辑:揭莉琳

审核:王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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