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韵2022-12-11 19:55发表于广东 编者按: 唐诗和宋诗的优劣之分,是一个旷日持久的争论,宗唐还是宗宋甚至成为一个划分诗坛门派的标志。但宋诗实际上是从唐诗发展而来的,了解宋诗是如何在唐诗的基础上发展,对我们学习诗词可以有很大的启发。下面的内容节选自近现代著名史学家、文学家、教育家缪钺先生《奇气灵光之境》这本书中《论宋诗》一文,缪钺先生分别从用事、对偶、句法、用韵、声调五个方面进行对比,并且以同题材同体裁的诗进行对比,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宋人是如何在唐人的基础上求新求变的。 唐诗技术,已甚精美,宋人则欲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盖唐人尚天人相半,在有意无意之间,宋人则纯出于有意,欲以人巧夺天工矣。兹分用事、对偶、句法、用韵、声调诸端论之。 一、用事 杜甫自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其诗中自有镕铸群言之妙。刘禹锡云:“诗用僻字须要有来去处。宋考功诗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尝疑此字僻,因读《毛诗·有瞽》注,乃知六经中惟此有饧字。”宋祁云:“梦得作九日诗,欲用餻字,思六经中无此字,不复用。”诗中用字贵有来历,唐人亦偶及之,而宋人尤注意于此。黄庭坚《与洪甥驹父书》云:“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黄庭坚欣赏古人,既着意于其“无一字无来处”,其自作诗亦于此尽其能事。如《咏猩猩毛笔》云:“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用事“精妙隐密”,为人所赏。故刘辰翁《简斋诗注序》谓:“黄太史矫然特出新意,真欲尽用万卷,与李杜争能于一词一字之顷,其极至寡情少恩,如法家者流。”实则非独黄一人,宋人几无不致力于此。兹举一例,以见宋人对于用字贵有来历之谨细。 《西清诗话》:“熙宁初,张掞以二府初成,作诗贺荆公,公和曰:’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以示陆农师。农师曰:’萧规曹随,高帝论功,萧何第一,皆摭故实,而请从隗始,初无“恩”字。’公笑曰:’子善问也。韩退之《斗鸡联句》:“感恩惭隗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也。’乃知前人以用事一字偏枯,为倒置眉目,反易巾裳,盖谨之如此。”(《苕溪渔隐丛话》卷三十五) 唐人作诗,友朋间切蹉商讨,如“僧推月下门”,易“推”为“敲”;“此波涵帝泽”,易“波”为“中”,所注意者,在声响之优劣,意思之灵滞,而不问其字之有无来历也。宋诗作者评者,对于一字之有无来历,斤斤计较,如此精细,真所谓“寡情少恩,如法家者流”。此宋人作诗之精神与唐人迥异者矣。 所贵乎用事者,非谓堆砌饾饤,填塞故实,而在驱遣灵妙,运化无迹。宋人既尚用事,故于用事之法,亦多所研究。《蔡宽夫诗话》云:“荆公尝云:’诗家病使事太多。’盖皆取其与题合者类之,如此乃是编事,虽工何益。若能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情态毕出,则用事虽多,亦何所妨。”《石林诗话》云:“诗之用事,不可牵强,必至于不得不用而后用之,则事辞为一,莫见其安排斗凑之迹。苏子瞻尝作人挽诗云:’岂意日斜庚子后,忽惊岁在己辰年。’此乃天生作对,不假人力。”大抵用事贵精切、自然、变化,所谓“用事工者如己出”(《王直方诗话》),即用事而不为事所用也。 非但用字用事贵有来历、有所本,即诗中之意,宋人亦主张可由前人诗中脱化而出,有换骨夺胎诸法。黄庭坚谓:“诗意无穷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摹其意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缪钺先生手迹 诗中用字用事用意,所以贵有所本,亦自有其理由。盖诗在各种文学体裁中最为精品,其辞意皆不容粗疏,又须言近旨远,以少数之字句,含丰融之情思,而以对偶及音律之关系,其选字须较文为严密。凡有来历之字,一则此字曾经古人选用,必最适于表达某种情思,譬之已提炼之铁,自较生铁为精。二则除此字本身之意义外,尚可思及其出处词句之意义,多一层联想。运化古人诗句之意,其理亦同。一则曾经提炼,其意较精;二则多一层联想,含蕴丰富。至于用事,亦为达意抒情最经济而巧妙之方法。盖复杂曲折之情事,决非三五字可尽,作文尚可不惮烦言,而在诗中又非所许。如能于古事中觅得与此情况相合者,则只用两三字而义蕴毕宣矣。然此诸法之运用,须有相当限度,若专于此求工,则雕篆字句,失于纤巧,反失为诗之旨。 二、对偶 吾国文字,一字一音,宜于对偶,殆出自然。最古之诗文,如《诗经》、《尚书》,已多对句。其后对偶特别发展,故衍为骈文、律诗。唐人律诗,其对偶已较六朝为工,宋诗于此,尤为精细。《石林诗话》云:“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如’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读之初不觉有对偶,至’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但见舒闲容与之态耳,而字字细考之,皆经櫽括权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尝与叶致远诸人和头字韵诗,往返数四,其末篇云:’名誉子真居谷口,事功新息困壶头’,以谷口对壶头,其精切如此。”大抵宋诗对偶所贵者数点: (甲)工切。如“飞琼”对“弄玉”,皆人名,而“飞”字与“弄”字,“琼”字与“玉”字又相对。如“谷口”对“壶头”,皆地名,而“谷”字与“壶”字,“口”字与“头”字又相对。如“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鸭绿”代水,“鹅黄”代柳,而“鸭”“鹅”皆鸟名,“绿”“黄”皆颜色,“鳞鳞”“袅袅”均形容叠字,而“鳞”字从“鱼”,“袅”字从“鸟”,备极工切。 (乙)匀称。如“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其中名词动词形容词相对偶者,意之轻重,力之大小,皆如五雀六燕,铢两悉称。 (丙)自然。对偶排比,虽出人工,然作成之后,应极自然,所谓“浑然天成,不见牵率处。”如黄庭坚《寄元明》诗:“但知家里俱无恙,不用书来细作行。”陈师道《观月》诗:“隔巷如千里,还家已再圆。”陈与义《次韵谢表兄张元东见寄》诗:“灯里偶然同一笑,书来已似隔三秋。”骤读之似自然言语,一意贯注,细察之则字字对偶也。 (丁)意远。对句最忌合掌,即两句意相同或相近也。故须词字相对,而意思则隔离甚远,读之始能起一种生新之感。如苏轼:“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黄庭坚:“舞阳去叶才百里,贱子与公俱少年。”读上句时,决想不到下句如此接出,此其所以奇妙也。 三、句法 杜甫《赠李白》诗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寄高适》诗云:“佳句法如何。”《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诗云:“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韩愈《荐士》诗称孟郊云:“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唐人为诗,固亦重句法,而宋人尤研讨入微。宋人于诗句,特注意于洗练与深折,或论古,或自作,或时人相欣赏,皆奉此为准绳。王安石每称杜甫“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转。”之句,以为用意高峭,五字之模楷。黄庭坚爱杜甫诗:“不知西阁意,肯别定留人。”肯别耶,定留人耶,一句有两节顿挫,为深远闲雅。《王直方诗话》云:“山谷谓洪龟父云:’甥最爱老舅诗中何语?’龟父举’蜂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黄流不解涴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以为深类工部。山谷曰:’得之矣。’张文潜尝谓余曰:’黄九似“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真是奇语。’”观此可知宋诗造句之标准,在求生新,求深远,求曲折。盖唐人佳句,多浑然天成,而其流弊为凡熟、卑近、陈腐,所谓:“十首以上,语意稍同。”故宋人力矫之。 缪钺先生与叶嘉莹 《复斋漫录》云:“韩子苍言,作语不可太熟,亦须令生。东坡作《聚远楼》诗,本合用’青山绿水’,对’野草闲花’,以此太熟,故易以’云山烟水’。此深知诗病者。”此事最足以见宋人造句之特色。若在唐人,或即用“青山绿水”矣,而宋人必易以“云山烟水”,所以求生求新也。然过于求新,又易失于怪僻。最妙之法,即在用平常词字,施以新配合,则有奇境远意,似未经人道,而又不觉怪诞。如黄庭坚“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张耒称为奇语。“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皆常词也。及“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六词合为两句,则意境清新,首句见朋友欢聚之乐,次句见离别索寞之苦,读之隽永有深味。前人诗中用“江湖”,用“夜雨”,用“十年灯”者多矣,然此三词合为一句,则前人所无。譬如膳夫治馔,即用寻常鱼肉菜蔬,而配合烹调,易以新法,则芳鲜适口,食之无厌。此宋人之所长也。 四、用韵 唐诗用韵之变化处,宋人特注意及之。欧阳修曰:“韩退之工于用韵。其得韵宽,则波澜横溢,泛入傍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韵窄,则不复傍出,而因难以见巧,愈趋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譬夫善驭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宋人喜押强韵,喜步韵,因难见巧,往往叠韵至四五次,在苏黄集中甚多。吕居仁《与曾吉甫论诗帖》云:“近世次韵之妙,无出苏黄,虽失古人唱酬之本意,然用韵之工,使事之精,有不可及者。”诗句之有韵脚,犹屋楹之有础石,韵脚稳妥,则诗句劲健有力。而步韵及押险韵时,因受韵之限制,反可拨弃陈言,独创新意。此皆宋人之所喜也。 五、声调 唐诗声调,以高亮谐和为美。杜甫诗句,间有拗折之响,如“宠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一双白鱼不受钓,三寸黄柑犹自青”,“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舡何郡郎”。其法大抵于句中第五字应用平声处易一仄声,应用仄声处易一平声。譬如“宠光”二句,上句第五字应用平声,下句第五字应用仄声,则音调谐和。今上句用仄声“与”字,下句用平声“舒”字,则声响别异矣。因声响之殊,而句法拗峭,诗之神味亦觉新异。此在杜甫不过偶一为之,黄庭坚专力于此。宋人不察,或以为此法创始于黄。《禁脔》云:“鲁直换字对句法,如:’只今满坐且尊酒,后夜此堂空月明。’’清谈落笔一万字,白眼举觞三百杯。’’田中谁问不纳履,坐上适来何处蝇。’’秋千门巷火新改,桑柘田园春向分。’’忽乘舟去值花雨,寄得书来应麦秋。’其法于当下平字处以仄字易之,欲其气挺然不群。前此未有人作此体,独鲁直变之也。”黄非独于律诗如此,即作古诗(尤其七古),亦有一种奇异之音节。方东树谓黄诗:“于音节尤别创一种兀傲奇崛之响,其神气即随此以见。”(《昭昧詹言》) 总之,宋诗运思造境,炼句琢字,皆剥去数层,透过数层。贵“奇”,故凡落想落笔,为人人意中所能有能到者,忌不用,必出人意表,崛峭破空,不从人间来。又贵“清”,譬如治馔,凡肥𬪩厨馔,忌不用。苏轼评黄诗云:“黄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飧尽废。”任渊谓陈师道诗,“似参曹洞禅,不犯正位,切忌死语。”方东树评黄诗曰:“黄山谷以惊创为奇,意,格,境,句,选字,隶事,音节,着意与人远,故不惟凡近浅俗,气骨轻浮,不涉毫端句下,凡前人胜境,世所程式效慕者,尤不许一毫近似之。”黄陈最足代表宋语,故观诸家论黄陈诗之语,可以想见宋诗之特点。宋诗长处为深折,隽永,瘦劲,洗剥,渺寂,无近境陈言、冶态凡响。譬如同一咏雨也,试取唐人李商隐之作,与宋人陈与义之作比较之: 李商隐《细雨》 萧洒傍回汀,依微过短亭。 气凉先动竹,点细未开萍。 稍促高高燕,微疏旳旳萤。 故园烟草色,仍近五门青。 陈与义《雨》 萧萧十日雨,稳送祝融归。 燕子经年梦,梧桐昨暮非。 一凉恩到骨,四壁事多违。 衮衮繁华地,西风吹客衣。 李诗写雨之正面,写雨中实在景物,常境常情,人人意中所有,其妙处在体物人微,描写生动,使人读之而起一种清幽闲静之情。陈诗则凡雨时景物一概不写,务以造意胜,透过数层,从深处拗折,在空际盘旋。首二句点出雨。三四两句离开雨说,而又是从雨中想出,其意境凄迷深邃,决非恒人意中所有。同一用鸟兽草木也,李诗中之“竹”、“萍”、“燕”、“萤”,写此诸物在雨中之情况而已;陈诗用“燕子”、“梧桐”,并非写雨中燕子与梧桐之景象,乃写雨中燕子与梧桐之感觉,实则燕子、梧桐并无感觉,乃诗人怀旧之思,迟暮之慨,借燕子、梧桐以衬出耳。宋诗用意之深折如此。五六两句言人在雨时之所感。同一咏凉也,李诗则云“气凉先动竹”,借竹衬出;陈诗则云“一凉恩到骨”,直凑单微。“凉”上用“一”字形容,已觉新颖矣,而“一凉”下用“恩”字,“恩”下又接“到骨”二字,真剥肤存液,迥绝恒蹊。宋诗造句之烹炼如此。世之作俗诗者,记得古人许多陈词套语,无论何题,摇笔即来,描写景物,必“夕阳”“芳草”;偶尔登临,亦“万里”“百年”;伤离赠别,则“折柳”“沾襟”;退隐闲居,必“竹篱”“茅舍”。陈陈相因,使人生厌,宜多读宋诗,可以涤肠换骨也。 新书推荐 《名家谈诗词系列》之《奇气灵光之境》一书由三联·生活书店出版,该书精选了著名历史学家、文学史家、教育家、诗人、词学家缪钺先生的33篇诗词论文及随笔,论析了诗体流变、诗词特性,以及曹植、杜牧、李商隐、姜夔、汪元量、元好问、王国维等诗人词人的创作特色与成就等。 这些文章写作跨度长达60余年,集中展现了作者深广厚重的学养、博通敏锐的眼光,在史学与文学间游弋、融通的治学之道,是广大诗词爱好者走近诗词、提升诗词素养的上乘读物。 点击上方图片可购买 《奇气灵光之境》 缪钺 著 缪元朗 编选、景蜀慧 导读 ISBN:9787807683490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 本书由中山大学历史教授、缪钺先生的弟子景蜀慧教授导读。据景蜀慧教授介绍,“奇气灵光”是缪钺先生《论词》诗中形容理想诗词境界之语。诗曰:”论词悬拟最高境,奇气灵光兼有之。玉宇琼楼饶远想,斜阳烟柳寄幽思。由来此事关襟抱,莫向蛮笺费丽辞。察物观生增妙趣,庭中嘉树发华滋。”至于何谓“奇气灵光”?缪钺先生在其随笔《要言不烦》中尝有提示,盖诗文之中,有精言警语如宝玉明珠,精光四射,能引起读者遐思远想的文字,即是有“灵光奇气”,而能臻于此境界者,唯学养深厚、识力敏锐之士。 作者简介 缪钺(1904—1995),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家、历史学家、诗词作家。字彦威。江苏溧阳人,生于直隶(今河北)迁安县。1924年北京大学文预科肄业后,在保定多所中学任国文教员,其间曾任河南大学中文系、广州学海书院教授。1938年10月起,任浙江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教授。1946年8月起,任华西协合大学中文系教授兼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同时兼任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1952年11月后,专任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1981年,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批准为首批博士生导师。兼任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成员、顾问,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中国唐史学会、中国唐代文学学会、中华诗词学会顾问等。著有《诗词散论》《杜牧年谱》《读史存稿》《冰茧庵丛稿》《冰茧庵论学书札》等专著,另有诗词集《冰茧庵诗词稿》。 |
|
来自: 新用户12747762 > 《待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