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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没有见,大约老胡的确没了

 观潮h61qruk8lj 2022-12-18 发布于湖北

我有几日没看见老胡了,到了年关,茶馆掌柜王低飞说,“老胡怎么不来说书了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天桥下玩胸口碎大石的张二鸣说“老胡上次来做了三百个俯卧撑,如今好久不来了”,到中秋大家就不再提及他了,好像他仿佛不存在了似的,一个人被忘却,也就那么短短的时间。

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老胡的确没了。

我之所以对老胡有一点点了解,那是因为我在乌有镇的茶馆当伙计,每次老胡来,都穿着个长衫,他身材很高大;脸上一边是红色,一边是白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老胡和别人不同,他是站着喝茶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

他对人说话,总是虽然,但是,既要,又要,我认为,但我又不同意我认为,总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胡,在吃茴香豆的时候,总是把装茴香豆的盘子转来转去,有一次,他还表演了绝活,扔出去的盘子,又飞回到他的手中,让茶馆的客人很惊奇,于是在他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胡飞盘。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乌有镇茶馆当伙计,掌柜说我,这农民工样子太傻,恐怕侍候不了长衫主顾,毕竟长衫主顾都是知识分子,不能得罪他们,否则他们就会写小作文,说你茶馆里张贴的“莫谈国事”,是在含沙射影,讽刺当局不让人讲话。若是你把“莫谈国事”的纸张撕了去,又要说你私下诽谤了,若是嘲笑了长衫主顾,他们又会诉诸于法律,告你名誉侵权。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长衫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胡飞盘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乌有镇和隔壁的宗桑镇在历史上有仇,宗桑镇原来是没有名字的,当年为了求生活,来了很多人到这里,难免做些非法乱纪的事情,后来抢劫还杀了人,乌有镇的人常常对他们说“宗桑、宗桑”的,他们觉得这称呼听起来还不错,没有文字的他们,回去以后,就把居住的地方称之为“宗桑镇”。

这次听说胡飞盘被人打了,也是和宗桑镇有关,乌有镇每年都要做纪念,就是提醒老百姓,曾经被宗桑镇杀人抢劫的事情,让后代子孙要记住。然而胡飞盘说,“又来职业哭坟了,总是记住仇恨的人,是没有出息的,这个族群若不铺出新的桌布,就会一直轮回吃席”。

胡飞盘一到店,所有喝茶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胡飞盘,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热两碗茶,要一碟茴香豆。”然后摸着兜子,便排出九文大钱。

茶客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胡说八道了,才被人打!”胡飞盘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被农民工吊着打。”

胡飞盘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我是清蒸人,又有谁敢惹我,惹我就是破坏团结!”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因沙安拉”,什么“艾力哈目杜力俩”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胡飞盘喝过半碗茶,热茶让他的脸色阳了一样,白里透红,红的发紫,紫的发青,旁人便又问道,“胡飞盘,你当真认识字么?”

胡飞盘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谁见到你都要骂你呢?”胡飞盘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你们把自己的脸转向东方和西方,都不是正义。正义是信末日,信天神,信天经,信先知”,说了一堆大家不懂的话,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胡飞盘,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胡飞盘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说上过九年制义务教育。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辉瑞的辉字,怎样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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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讨人嫌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胡飞盘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缺钱用的时候,能派上用场。”

我暗想我就是个伙计,有钱对于我是遥远的事情,有人给个零碎混口饭吃就行了,我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左边一个光字、右边一个军字么?”胡飞盘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辉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而且写了这四种字,能卖2980文大钱。”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胡飞盘刚用指甲蘸了茶,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没有让我去学辉字的四种写法,他显出极惋惜的样子。我跟他说,普及了简体字教育后,我不想知道那么多写法,他又摇头晃脑地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胡飞盘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阵子胡飞盘没来了,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茶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

“他总是仍旧胡说。这一回,是自己发昏,说宗桑镇比乌有镇好,说乌有镇的人都有病,需要宗桑镇开药方,才能治好。于是就被人打了,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后来呢?” “后来打折了腿了。” “打折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掌柜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老胡的确没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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