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我左迁至九江郡任司马,住近湓江地低湿。十一年春,看日色正好,便将鞋服书画晾晒,忽看到多年前的一双鞋子,忍不住再三抚之叹息,老泪婆娑。 这双鞋子,是我初到长安赴试那年,她送我的。这是一双精致的鞋子,用料考究,针脚细密,所绣花草栩栩如生,她必定花了好几个晚上才做好的吧?她说,路途遥远,必得穿一双合脚的鞋子;她说,盼我此去长安,早日功成归来;她说,愿她和我,如同这鞋,终能成双不相离……对于我们共同的未来,我还是很有信心的,我以为,虽暂相离别,终久相与处,只要,我取得了功名,只要,我的态度够坚决,母亲终会成全我们的吧?我舍不得穿这双鞋子,但无论到哪里,都要带在身边,我提醒自己,要努力,为了和心爱的姑娘长相厮守。那年,从越中回到阔别近十载的家乡符离,我见到了她,惊鸿一瞥,便一眼万年,从此我将携她共度此生作为毕生最重要的目标。那年,她15岁,姿容清丽,娉娉袅袅,软侬细语,逗弄鹦鹉之语萦我耳畔,使我经日难忘。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那年,她23岁,我们已相识相恋八年,因我出身于世宦之家,她出自农家,门第有别,母亲不允我们二人成婚,无奈之下,我北上京城,希望求取功名,以得到婚事自主的权利。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 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 九月西风兴,月冷霜华凝。 思君秋夜长,一夜魂九升。 二月东风来,草坼花心开。 思君春日迟,一日肠九回。 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 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萝草,生在松之侧。 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寒月沉沉洞房静,真珠帘外梧桐影。 秋霜欲下手先知,灯底裁缝剪刀冷。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 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夜半衾裯冷,孤眠懒未能。 笼香销尽火,巾泪滴成冰。 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长相思 深画眉,浅画眉。蝉鬓鬅鬙云满衣。阳台行雨回。 巫山高,巫山低。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 食蘖不易食梅难,蘖能苦兮梅能酸。 未如生别之为难,苦在心兮酸在肝。 晨鸡再鸣残月没,征马连嘶行人出。 回看骨肉哭一声,梅酸蘖苦甘如蜜。 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 天寒野旷何处宿,棠梨叶战风飕飕。 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 忧极心劳血气衰,未年三十生白发。 初识她时,我已及冠,对我们的共同未来早有规划,并没有因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而耽误学业,反而责任在肩更加刻苦。(《与元九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很顺利的,我一举中第,且是同年十七人中最年轻的。意气风发、快马加鞭,我回到了家乡。我以为,我有了和母亲谈婚事的资格。可是,母亲依旧不同意,并且以死相逼,我只能偷偷离开,甚至不敢和我的女孩道一声再见。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 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我思她念她,恋她忆她,想舍弃一切,随她而去,却有老母弱弟,责任在肩,难以遽去。欲忘忘未得,欲去去无由。 两腋不生翅,二毛空满头。 坐看新落叶,行上最高楼。 暝色无边际,茫茫尽眼愁。 也曾想过,不如就不管不顾,接她纳她,厮守一日是一日。可是,官场上的门第观念、大宅院里的尊卑秩序,自小我听多见多,倘若不能给她名分,让她不明不白跟了我,可能使她终身活在他人的鄙夷和评判里,即便她甘心,我又怎忍心?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动有殊姿。 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 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 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 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紫袖红弦明月中,自弹自感暗低容。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惟有两枝残。 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 美人与我别,留镜在匣中。 自从花颜去,秋水无芙蓉。 经年不开匣,红埃覆青铜。 今朝二拂拭,自照憔悴容。 照罢重惆怅,背有双盘龙。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 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有感于唐明皇和杨贵妃旧事,我作《长恨歌》,一时海内外传唱不衰,没人知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字字泪声声血,悼念的其实是我自己的爱情。也曾偷偷回乡,想看看她过的好不好,可是,历经战乱,处处残垣,村村凋敝,她的家,也早已人去梁空。问乡人,说艰于生计,精通音律的她与父亲携一琵琶到外乡卖唱去了。我的她,终究和我在茫茫人海中失散了。 轩窗帘幕皆依旧,只是堂前欠一人。 自首次去乡至京,已十年过去了。这十年里,我先任校书郎,后任县尉,虽品阶不高,家境寒素,但文名甚盛,官途无限,是达官贵人眼里的潜力股,同僚屡欲伐柯,母亲也多次逼迫,可我决意不娶。我的心里,除了她,再容不下其他人。既然不能是她,就让我孤独终生吧!也许这样想,潜意识里是以为她会和我做出同样的选择,如此,我们二人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在一起吧?十多年来,我一直信念坚定,苦情守志,可是此时,我感到累了,既然终究不能是她,那么是谁,又打什么紧?只要有一个人,能够在今后的漫漫风雨路,和我齐心协力,并肩同行,就够了。她送我的镜子、鞋子,我都藏于深匣之中,更藏于内心深处,从此一心一意做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吧!无数次午夜梦回,脑中都是梦中和她的情事,总要潸然泣下,怅然良久。左迁浔阳,路途几千里,也只是夙夜忧叹而已,但今日看到这双鞋子,刻骨往事历历如在目前,深埋多年之情喷涌而出,我泪如雨下。几日后,夜至浔阳江头送客,忽闻水上琵琶声,于是识得琵琶女。那年回乡,乡人说她与父亲携琵琶卖唱江湖,大抵和眼前琵琶女处境类似吧?少年之时,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以为两情缱绻,定能长久,倏忽二十多载过去,孰料不仅感情未能久,彼此处境也皆如此落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和琵琶女共情,因我们是不相识的相识;“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泪如雨下,为琵琶女为我更为她。某年月日,携妻挈子由南至京途中,没想到我竟会和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她重逢。惊喜交加、悲乐相继,可惜,皆如浮萍,匆匆相会,旋又离散。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 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
其二 久别偶相逢,俱疑是梦中。 即今欢乐事,放盏又成空。 白居易和湘灵的爱情,和陆游与唐婉的爱情一样凄婉动人,可却少有人知,所以我想写一写。天若有情天亦老,山若有情山白头。 口疮手胝因卿故,体羸头白皆为君。 孰料今世情缘浅,奈何造化弄人深。 江湖路远望珍重,愿结来生未了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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