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晁盖,吴用等人自从黄泥岗劫了“生辰纲”,干下了这泼天的案子,也晓得干系重大,不免收了些锋芒,甚少在外招摇,每日只在自家庄子里,与三阮,刘唐等吃酒耍些枪棒。有道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所谓“雁过留声,踏雪留痕”,任你机关算尽,总也有蛛丝马迹。晁盖等人每日里快活,哪晓得那“白日鼠”白胜,早教公人揪翻,人赃并获,已是将他们都供了出来。说来也是,那黄泥岗不过三五十里远近,来去都是熟面孔,重赏密访之下,哪有不翻车的道理。 济州府“三都缉捕使臣”何涛,领着二三十公差,连夜赶路,清晨城门方开便进了来,又赶紧寻处客栈安置,生怕惊动了地方走漏消息。一番梳洗拾掇,来到县衙正遇上宋江,因知晓他的大名,何涛恭敬让于茶馆。叙话间宋江得知拿捕晁盖事,口上说拿的好,却又一边寻事拖延,将这何涛稳住,一边着紧出得茶馆,打马直奔东溪村那晁盖庄子而去。看官,你道这宋江作甚火急报信,是他与晁盖情愈兄弟?嘿嘿,非也非也,且听俺慢慢道来。 却说那晁盖闻听宋江庄前求见,问知只一人飞马而来,吃了一惊,忙问随从多少,听报只他一人来时,暂放宽心才迎了宋江进来。不等入室安坐,宋江火急火燎,张口便是“心腹弟兄,舍命来救”,一席话说完不待晁盖千恩万谢,即刻出了庄打马赶回县里去了。宋江走后,吴用一旁走出,询问此人是谁,听得是宋江,感慨早听大名,这番头回见着真人,已是大恩难谢,江湖盛传“及时雨”名号果然不虚。 不提这头晁盖等安排跑路,投奔梁山事宜,却说宋江回到县里,引那何涛见了县令。这拿捕晁盖的公文之外,梁中书,蔡太师两封门贴一并,县令知晓兹事体大,有些慌乱,便听从宋江的主意,以防白天出动大批公差惊动贼人,决定入夜动手。 当晚,郓城县尉知晓那晁盖势大了得,等闲奈何不了,于是领着朱仝,雷横,一个马兵都头,一个步兵都头,县里专管刑事缉捕的两位,点起一应公差,士兵100多人,跟何涛带来的二三十人一道,带了兵器绳索,大队人马直奔东溪村。等到了村头,时近初更已是半夜,几人商议晁盖庄子前后两门,该当分兵两路,前门鼓噪而进,后门设伏拿人,雷横争着要去后门,却被朱仝以自己路熟为由哄去了前门。这头商议完刚进村子,却见那晁盖庄子里一柱火起,众人惊愕下抢路而进,才到庄前,里头已是泼泼杂杂,三四十处火头烧得白昼一般。 前门处,雷横赶着一众士兵,高呼拿人呼啸而进,后门里,晁盖,公孙胜领十数人刀枪乱舞冲出庄外,舍命杀出,朱仝轻身闪过,高呼“不要走了晁盖”,待士兵冲进了庄里,他又转头挺着刀死命追赶。一众慌忙夺路间,晁盖扭头看见朱仝,忙喊道“朱都头,平日里不曾得罪,何苦作难于我”。眼见得是晁盖,朱仝回头见无人跟随,停步回道,“晁保正,今日若非我哄那雷横去前门,你便十条命已自没了,你没见我闪开路让你走?此番你旁处都去不得,只那梁山暂可安身”。原来这朱仝朱都头一番安排,末了苦追这一回,都为了教晁盖脱身,再说这番话,把这人情落个实处。 不消说,这般厮弄,百十人舞乱一宿,却是空忙一场,众人纷纷叫苦,没奈何,于是胡乱捉了左近邻居,回去交差。一路回转,不说众人垂头丧气,那雷横更是怿怿不乐,心里道“朱仝跟那晁盖交好,定是教他放了,这老大个人情没了,怕不是还要落那晁盖埋怨”。 看官,你说好笑不,晁盖做下这一场泼天的案子,京城里蔡太师手书下到郓城县,县令县尉一干官员风头火势,立正笔直的查办,三个最关键的经办人,宋江,朱仝,雷横却比着赛地要放那晁盖,作这人情。那晁盖不过江湖上有些虚名,也就是这郓城县一个富户,当个“保正”,类似村长这种八竿子捞不着的事儿头,那宋江三人为何上赶着要送他这天大的人情,救他性命? 更不用说,朱仝雷横在那里争抢计较,哪晓得宋江生怕这落人情的机会走脱,第一时间便飞马赶去占了先机,若只为报信,寻个靠得住的小厮,风险不比自己打时间差小多了?再者说,宋江张口闭口“心腹弟兄”,他跟晁盖原本的交情,到这份上吗?施耐庵老先生真是鬼的很,他并不明写,只写吴用并不识得宋江,一下子就让咱们明白了。为何?因那吴用与晁盖本是发小,从小到大,无事不在一处商量的,若是彼此心腹弟兄,哪有不识得的道理? 至于说,宋江等人为何要冒着风险,定要做实人情,这事就说来话长了。看官你道这宋江,朱仝,雷横三人,与那县令县尉一个屋檐底下办事,都是拿的朝廷俸禄吗?哈哈,这可见差了,县令县尉的确是朝廷委派的官员,拿的俸禄,宋江这个押司,朱仝雷横的都头,就不是朝廷任命,名义上是县令自己掏腰包招来的帮手,实际却是县令等官员在委派地方到职后,与当地豪强大户妥协分权的结果,这些人叫做“吏”,不是“官”。你想那官员都是科举文章得的上进,于地方实务本就一窍不通,更何况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为官一任三五年说不定又调去了新职新地方,不依靠地方上豪绅大户,不依靠这些“吏”,那真是一件事莫想做成。 譬如那景阳冈上打了大虫的武松,为地方除了一害,万人感佩,又得阳谷县令敬重,便恩赏他做了“都头”,是公安刑警队长的意思,护持一方治安。然后,这些“吏”的薪水,只是象征性地由地方供给一些,不够的部分由县令默许他们各显其能搞一些灰色收入,比方后来武松拳打蒋门神争的那“快活林”,就属于这种,再有嘛,各种官司两头吃都是见惯不怪的,还有比如那被胡乱抓去的晁盖邻居,无来由遭此横祸,看官你猜他们要如何才能脱得干系? 如此这般,表面上看起来这些“吏”们能否稍有顾忌,不至于吃相难看,全在当任县令的能力如何,清廉几许影响之下,实际上主要是跟当时社会的整体风气有关。那么这“生辰纲”一案当时,社会整体风气如何?看官须知,施耐庵安排这宋江出场在第18回,为何水浒劈头先写东京,那林冲何等英雄人物,何等忠直男儿,到了要被逼得“风雪山神庙”,这一场大戏,好教你知晓咱今天说的这场为何会如此搞笑,宋江又何以成为宋江,以至后来这许多魔幻的苍生百态,原都是自何而来。 县令之下,如宋江这等的“吏”才是真正做实事的人,他们各自收入多寡又与此密切相关,这就让他们与“江湖”越发脱不了干系。比方一家镖行,要想生意兴隆,走镖顺畅,光靠武艺是不行的,你横不能走一路打一路吧,那光赔镖师的安家银子,就得破产收摊。江湖是个啥?哎,对了,是“人情世故”,镖行做生意,路上越是不太平,越显得这“人情”的重要性,人情越多,给面子的人越多,你可不就成“大侠”了嘛。这“宋江”们做的事,说起来跟镖行并无二致,朝廷不给俸禄,说到底他们吃的不就是这一碗“江湖”饭嘛。 只是,那世道宋江们如鱼得水,混得花团锦簇,看官你道那一般哀哀小民,却是如何?正是,你道那覆舟水,却原是苍生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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