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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都知道，我记性不错，几十年前的风景能背着画出来，比如说家乡凤凰至今无存的庙宇、楼阁、街景，画得可以像写生一样。前些日子许家老九要我为他爹的东单西观音寺口和平画店店面画张画，那两级半的破台阶，店左一根不三不四的电线柱子顿时浮于眼前。画好一看，当然是像的。再说一位几十年失掉联系的戏剧界的老朋友殷振家，是我当年剧教二队的老大哥。队部驻扎在江西赣州，一个不太像寺庙却取名为东溪寺的老房屋算作队部。当我前几年找到还活在世上的殷振家老兄时，同信一齐寄幅画，画的是当年东溪寺大门的街景，对面蜿蜒小泥路，一列高高低低土墙上，石灰刷出的“抗战必胜，建国必成”标语隐约可见。他很感动地来信说：“60年前景象恍如昨日。”我特别得意的是门右手伸出的厕所顶上，那根洋铁皮透气筒上的防雨的小圆顶帽，我没有忘记它。殷振家老兄说：“见到它，我哭了。你怎么连它都没有忘记？你不提，我八辈子也不会想到它。”多少年后有人说我这劳什子没什么出息，我心里明白，有出息的画家从来是对着东西写生的。
荣宝斋南纸店 说这一大堆近乎自吹的牛皮干什么呢？只是告诉读者我黄某人也有砸锅的一天。 荣宝斋要举行百年大庆了，约我写篇文章，我马上答应了，并且要为荣宝斋画一幅五十年前门面图。文章动笔就写，门面图卡了壳，我怎么想也想不出荣宝斋古往到如今之门面究竟有什么固定的样子！没有给人留下印象不外有：一、老是改动门面，老是整容；二、设计公式化，洋公式、土公式，这个土公式换那个土公式，换来换去，眼花缭乱，积不成印象；三、领导思想的变化，不断“运动”的影响，原来风格灿然之荣宝斋无所适从，连秉承上级意图的行动都显得手忙脚乱，智者沉默、巧者赔笑也未融成章法。50年以来，“拨乱反正”在荣宝斋最见成效，有了自己独立的步伐，一种从容、安全、实际可行的长远规划，真是来之不易。没有爱心、没有文化基础、没有专业独到眼光，怎能发展荣宝斋？因为荣宝斋到底不是衙门啊！“门面”没有交卷。 1953年中央美术学院的头头江丰同志派我到荣宝斋学习木版水墨套印技巧，要我在中央美院版画科（后来改版画系）开木版水墨套印专业。荣宝斋的领导人侯恺是位很有眼光的人，他很欣赏江丰的这个高明的见解，在欢迎会上讲的话至今我留有深刻印象，说江丰看得“远”！远近咱先不说，50多年来水墨套印新创作为全国所知是个事实。
我这个人做事还算认真，两个月时间总算摸到了一点门径，木料、印刷刻制工具、纸张和色彩及水分的关系和印刷操作规范板眼，都算做到师傅们微笑点头了。“毕业论文”是“齐白石像”和十幅“阿诗玛”插图。 那时我刚从香港回来，学习生活与饮食都感烦躁，在荣宝斋中午排队买饭，馒头、窝窝头、大碗面、大白菜汤吃得那么兴高采烈，真令我惊讶。中午男女就趴伏在办公桌上、凳上、椅子上睡觉的群众场面也让我叹为奇观。我非常惶恐和惭愧，也颇感新奇，便也试着学着来做。上班钟响，我猛然一惊，跟师傅到水龙头那边去作“醒脑”活动——凉水盖头。一闪间的原始之极的羞辱迎面而来，我这么差劲，连“醒脑”都要人带？  两个月来跟不少人在工作上的亲近，成为终生幸福的纪念。几十年的联系为动荡打断，又接续又打断，又接续。侯恺、王仁山、冯忠莲、董寿平、孙树梅、陈林斋、侯培显、田永庆、孙连旺、田宜生、王宗光、张延洲，还有王大山、雷振芳、韩度权、萨本介、熊伯齐……这一代又一代友谊的联系，成为一张让人生赞美的文化情网。 熟悉荣宝斋的人也会问，到底荣宝斋是个什么样的机构？出版机构？它曾经归入人民美术出版社好多年。画廊？多少年来展览售卖古今名人字画。文具商店？文人雅士聚会场所？收购文物单位？几十年来，文化人或爱好文化的政府官员或半官员十天半月都要上那儿逛一逛。所以说，荣宝斋与文化人、政府官员或半官员之间的关系又有点患难与共的姻缘。荣宝斋之成员不单具有高度文化修养，还兼顾着敏锐的文化行情和政治嗅觉，难为了那位小八路出身，居然几十年能留得全尾全须的负责掌柜侯恺老人，驾着这一叶扁舟，渡过狂风巨浪，可真不易。 经营荣宝斋之所以艰难体现在：你得送迎党、政、军、士、农、工、商、学各方人士，你得情绪饱满、手脚利索、对答如流；世态变幻、云涌风起之时，你又得头脑清醒、账目朗然，以便各界查询配合；你得从容稳重、不偏不倚，从而适应不同时空的反复。 我离开内陆十年，在香港的日子常得到香港荣宝斋的友谊和关心。回北京后的展览会是荣宝斋主办的，出版了精美的画册。为了一张大画，荣宝斋动员了十几位师傅到万荷堂来，就地工作了几天几夜裱好那张大荷花，真是难以忘怀的盛事！ 所以，我对马五一和雷振芳“老板”说：“快盖好你们的大房子，留块墙给我！给你们画张大松树！当然，我的潜台词是'房子没盖好，我死了，别赖我’！” 唉！我知道，公家要办一件事多难啊！想到文木山人“沁园春”中几句：“……共百年易过，底须愁闷？千秋事大，也费商量。江左烟霞，淮南耆旧，写入残片总断肠……” 怀旧生涯是老人余响，可惜尊敬的老人们来不及看到今天的盛景，真有说不出的感怆！ 2006年8月9日于万荷堂  
内容来源 | 《荣宝斋350周年纪念文集》 校对 | 王桂荷 侯文佳 易抒璇 编辑 | 李晓婉 审核 | 刘珍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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