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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脂评的对话性

 昵称37581541 2023-01-03 发布于江苏
本文所说的早期脂评,是指脂砚斋、畸笏叟、棠村、梅溪、松斋等人在甲戌本、庚辰本、己卯本上的评语[1]。学界普遍认为这些人是曹雪芹的至亲好友,相较后来的立松轩、玉蓝坡、绮园、鉴堂、左绵痴道人等评点者而言,他们作为知情人和参与者,对作者的生活经历和文本的创作过程了如指掌,见解更为独到。这几位评点者“深知拟书底里”[2],不仅知晓全文内容,还能通过文本所叙述的事物联想到本事,洞悉作者的思想感情,将许多不为大众所知的内情一一道出,甚至他们还针对文本的情节提出了许多删改建议。巴赫金在《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书的修订》中提出了对话性这一理论,他指出:“在地位平等、价值相当的不同意识之间,对话性是它们相互作用的一种特殊形式。”[3]人物与人物、作者与人物、作者与读者、人物与读者之间具有平等的对话关系。巴赫金认为在长篇小说中对话是重中之重,“一切莫不归结于对话,归结于对话式的对立,这是一切的中心。一切都是手段,对话才是目的”[4]。因此,我们可以在巴赫金对话理论视角下对《红楼梦》进行深入研究。王凌的《〈红楼梦〉脂评中的“互文”阐释策略》[5]一文,注意到了评点者的对话意识,将评点者与作者、角色人物、读者的对话一一列举,然而美中不足的是没有涉及评点者与评点者之间的对话。高明月在博士论文《〈红楼梦〉脂评研究》[6]中关注了脂评的多重对话角度,包括脂砚斋与作者的对话、脂砚斋与作品的对话、脂砚斋与“看官”“诸公”的对话、脂砚斋与自我的对话。该篇论文虽关注了脂砚斋之批与“诸公之批”的对话,却忽视了“诸公之批”与“诸公之批”的对话。本文从脂评与作者的对话、脂评与文本的对话、脂评与脂评的对话、脂评与读者的对话这几个方面来展开论述,以管窥作品的内涵。


一 脂评与作者的对话 

评点者凭借自身同作者的密切关系,在批语中时不时提及作者,使之成为对话关系中的另一个主体——他者。评点者与作者对话时,对文本内涵进行了独特的阐释,读者能从中收获许多重要信息。脂评与作者的对话,可以分为以下几种类型。

第一类,评点者在阅读文本时,喜好将文中的某些情节与作者的经历联系起来。评点者不仅知晓那些经历,甚至曾经参与其中。第八回,贾母初见秦钟时给了他一个荷包和一个金魁星。甲戌本眉批云:“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7]不熟悉作者生活经历的人,无法对文本中的“金魁星”等事物做出阐释,而这几位知情者则能对这些文字的内涵作出别具一格的阐释。评点者在与作者对话时,透露出许多故事原型,背后有着作者的影子。读者首先了解到文本中某些容易被忽视的情节与作者和评点者共同经历过的往事有关,进而联想到作者将这些旧事写进文本之中,有可能寄托了某种寓意。

第二类,评点者赞叹作者塑造人物的写作技法。第八回,宝玉听了宝钗的劝说之后,命人将冷酒暖了之后饮用,黛玉在旁磕着瓜子抿着嘴笑。甲戌本侧批云:“实不知其丘壑,自何处设想而来?”[8]评点者询问作者是从何处设想出心中含酸的黛玉的神情举止,实则赞叹作者阅历丰富,才能构思出活灵活现的情景。读者在分析人物形象时,受此类对话影响,有可能会思考作者塑造人物的技法。

第三类,评点者对作者提出疑问,甚至提出修改建议。第三十五回,傅试派遣两个婆子来见宝玉,两个婆子私下里讨论起宝玉的呆气。己卯本夹批云:“试问作者是丑宝玉乎?是赞宝玉乎?”[9]这句评语询问作者是丑化还是赞美宝玉。第七十五回,庚辰本回前批云:“缺中秋诗,俟雪芹。”[10]评点者在阅读文本的过程中,发现了美中不足的地方,于是对作者提出增加诗文的要求。

第四类,评点者在阅读文本时,加入了自己的主观联想,猜测作者身处文本情境之中会有何表现。第十七至十八回,贾政训斥宝玉为“无知的业障”,指责他不该在众人面前卖弄才华。庚辰本眉批云:“作者至此,宁不笑杀?壬午春。”[11]畸笏叟猜测作者亲临书中场景会为此发笑。结合庚辰本此处的另一条眉批“爱之至,喜之至,故作此语”,可知贾政是因为喜爱宝玉才道出了“无知的业障”这种言论,如同王夫人口中的“孽根祸胎”和“混世魔王”。如果没有这则对话,读者极有可能对这段文字的内涵产生误解。读者在阅读文本时,受此类对话影响,有可能会站在作者的立场上解读人物之间的关系。

综上,评点者与作者的对话,对文本内涵进行了创造性的阐释,吸引着读者在看似平平无奇的文字里挖掘出作者的真实经历,认识到这些文字蕴含着作者的某些寓意。读者在阅读文本时,有可能会探讨作者塑造人物的技法,分析作者对人物的真实看法,还原作者增删前的细微情节,站在作者的立场上解读人物之间的关系,更加深入地探究文本的内涵。


二 脂评与文本的对话 

巴赫金的对话理论提到了对话的内容:“对话的内容不只是引号内的内容、文字上的内容,还包括文字以外的画外音以及空白。”[12]脂评把文本当作一个具有独立平等意识的主体,积极地与之进行交流。脂评与文本的对话,包括脂评与叙述者的对话、脂评与人物的对话。

一)脂评与叙述者的对话

在《红楼梦》中,石头以叙述者的身份讲述了其幻化为通灵宝玉入世时亲身见证的所有故事。石头被空空道人称为“石兄”,评点者也袭用了这一称呼同石头进行对话。

评点者与石头的对话分为两类,一类是评点者打趣石头,询问石头当下的感受与曾经在青埂峰下有何不同。第八回有三处此类评语。第一处,通灵宝玉被宝钗托在掌上。甲戌本夹批云:“试问石兄,此一托,比在青埂峰下猿啼虎啸之声何如?”甲戌本眉批云:“余代答曰:'遂心如意。’”[13]第二处,宝玉和宝钗、黛玉一边喝酒,一边说笑。甲戌本夹批云:“试问石兄:比当日青埂峰猿啼虎啸之声何如?”[14]第三处,袭人从宝玉项上取下通灵宝玉。甲戌本夹批云:“试问石兄:此一渥,比青埂峰下松风明月如何?”[15]评点者与石头对话,问石头青埂峰下的猿啼虎啸、松风明月与红楼女儿们的说笑之声、一托一渥相比,哪个更好?实则评点者早已了解石头的心意,时而代替石头做出回答。另一类是石头在讲述故事时对读者所说之语被评点者回复。第十七至十八回,石头向大家讲述石港上不用名家题撰的匾联,而用宝玉之前所拟的匾联,之后将说明原因。石头如此说道:“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己卯本夹批云:“石兄自谦,妙!可代答云'岂敢’!”[16]石头在讲述时谦虚地将自己称为蠢物,评点者认为这是石头巧妙的自谦之辞,并代替读者用“岂敢”二字与石头对话。

二)脂评与人物的对话

巴赫金认为,小说中的人物“不仅仅是作者议论所表现的客体,而且也是直抒己见的主体”[17]。作者在第一回中声称自己“实录其事”,“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18]。在第二十五回,甲戌本侧批云:“句句都是耳闻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作者与余实实经过。”[19]作者和评点者意在告知读者文本中的人物和情节都是有生活原型的,这样读者就不再把文本中的人物当作完全虚拟的毫无真实感的假人,而是接近于真人的虚拟人物。评点者是主体,人物也是与之对话的直抒己见的主体,二者地位平等、价值相当。脂评与人物的对话,使人物变得更加真实。

首先,评点者与人物的对话让读者产生了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仿佛书中的世界变成了真实的世界,评点者和人物处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进行交谈。评点者不仅和宝玉、黛玉、宝钗、凤姐等主要人物对话,还同贾瑞、刘姥姥、跛足道人、金母等次要人物对话,书中的人物变得更加鲜活、真实。

其次,评点者与人物的对话拉近了评点者与人物之间的情感距离。人物所做的事、所说的话触动着评点者的心灵,评点者为之牵动情绪,或哭或笑。如第十九回,袭人向母亲和兄长诉说自己为了家人自愿卖身为奴,也愿意为了补贴家用而赎身,但现在家境变好,她不愿赎身。庚辰本侧批云:“我也要哭。”[20]可见袭人的一番话打动了评点者,她对长辈的拳拳孝心令评点者落泪。又如第二十五回,凤姐询问黛玉,之前她派人送茶时黛玉去了哪里,黛玉回复说忘了。甲戌本侧批云:“该云'我正看《会真记》呢’。一笑。”[21]评点者联系前文,凤姐派人往潇湘馆送来两小瓶新茶,黛玉不在房中,而是和宝玉在沁芳闸桥边共读《会真记》。评点者一语道出黛玉去了何处、做了何事,又因为这事不可在人前直说,于是为此会心一笑。

再次,评点者与人物的对话是评点者与人物进行的一场心灵的交流。评点者仿佛把人物当作真人来对待:时而看到人物出场,像对待熟人一样向人物打招呼;时而赞同人物所说的话,甚至做出附和;时而反驳人物所说的话,表达自己的想法。如第一回写娇杏看见一抬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从街上过去。甲戌本侧批云: “雨村别来无恙否?可贺可贺。”[22]评点者仿佛是贾雨村的旧相识,再次看到贾雨村时,不仅亲切地问候对方还祝贺对方仕途得意。如第八回,宝钗对宝玉说想要细细赏鉴听闻已久的通灵宝玉。甲戌本夹批云:“自首回至此,回回说有通灵玉一物,余亦未曾细细赏鉴,今亦欲一见。”[23]评点者此时对这块玉的所思所想正如宝钗一般,于是他也同宝玉进行对话,附和宝钗的说法。又如第二十八回,黛玉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甲戌本侧批云:“岂敢岂敢。”[24]评点者发现黛玉在心里自我贬低时,连忙与黛玉对话,用“岂敢岂敢”四字表明自己的态度。

综上,评点者与叙述者进行对话,询问其今昔对比之后的感受,有时在了解其心意的基础上代替对方做出回答。评点者与人物进行对话,如同在一个真实的时空交谈,不仅拉近了二者之间的情感距离,还使二者进行了一场心灵的交流。文本中的人物和世界随之变得更加鲜活、真实,整个文本的真实感也得到了提升。


三 脂评与脂评的对话 
早期脂评是一个不同观点评价的统一体,评点者在长期的社会生活中形成的价值观念、生活体验、审美趣味、个人感情存在差异,对文本的看法也不尽一致,相互之间存在对话的关系。

(一)对话中的超视

巴赫金指出:“我要想认识到自己并成为我自己,必须把自己揭示给他人,必须通过他人并借助于他人。”[25]巴赫金的意思是自我是独特的、片面的,自己眼中之我有很多不足之处,只有在自我与他者的对话中,获得他者眼中之我才能弥补自己的不足。他的“超视说”也说明了这一点。所谓“超视”,就是他人超出我看到我无法看到的全貌,或者我超出他人看到他人无法看到的全貌。评点者之间通过对话的方式进行思想交流,对共同关注的话题展开论辩,将自我的观点揭示给其他评点者,倾听他人的见解,从而产生观点与观点的交锋。他人的肯定、补充、反驳、解疑等回应能够引起心灵的激荡,获得新鲜的思想,开拓自我的视野,证明和完善自我。

评点者将自己对文本的解读在评语中道出,其他评点者与其对话,如果作出了肯定的回答,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证明评点者想法的正确性。如果在肯定的基础上做出补充,对话双方可以相互印证,从多个角度看问题。如果提出反对意见,就会让评点者重新审视问题,取长补短。评点者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后,也能从别人的解答中有所领悟。第十三回,贾府众人听到秦可卿去世这个消息后,“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甲戌本眉批云:“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靖藏本夹批亦有此条批语,署名常村。据此推知,此条批语疑是棠村所写。庚辰本眉批云:“可从此批。”[26]九个字指的是“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棠村一眼看出这句话暗示了天香楼之事,得到了另一个评点者的肯定,证明其观点的正确性。第十四回,凤姐命令彩明定造簿册。甲戌本眉批云:“宁府如此大家,阿凤如此身份,岂有使贴身丫头与家里男人答话交事之理呢?此作者忽略之处。”庚辰本眉批云:“彩明系未冠小童,阿凤便于出入使令者。老兄并未前后看明是男是女,乱加批驳。可笑。”此外,庚辰本上另有一条畸笏叟的眉批:“且明写阿凤不识字之故。壬午春。”[27]甲戌本眉批上的评点者以为彩明是个贴身丫头,是作者创作的不合理处。庚辰本眉批上的第一位评点者进行驳难,指责前者没有仔细阅读上下文看清彩明的性别,是乱加批驳。畸笏叟赞同这位评点者的驳难,并补充了自己的看法,认为凤姐用彩明,也有她不识字的缘故。正是这些反驳之语,让评点者们获得了对文本的其他理解。第十九回,宝玉为了让袭人答应不离开贾府,说出化作飞灰、轻烟这样的言论。己卯本夹批云:“脂砚斋所谓'不知是何心思,始得口出此等不成话之至奇至妙之话’,诸公请如何解得,如何评论?”己卯本另一夹批云: “所劝者正为此,偏于劝时一犯,妙甚!”[28]脂砚斋曾问宝玉是出于什么心思,才说出不成话之至奇至妙之话。有评点者针对脂砚斋的言论提出疑问,其他评点者为他解疑,认为脂砚斋的意思是袭人本来要为此劝宝玉,结果宝玉在袭人劝说之前说了这样的话。诸公的答疑让提问者豁然开朗。

(二)对话中的外位

文本并非只存在一个层面的意义,评点者们对文本涵义进行了多种解读。巴赫金认为:“在文化领域中,外位性是理解的最强大的推动力。”[29]外位性指的是我处在自己独特的、惟一的位置上,发现别人无法发现的事物;他人也处在他人独特的、惟一的位置上,发现我无法发现的事物。我要想发现更多的事物,必须外位于我,来看待事物。外位性并不意味着把自己摆在他人的位置上,丧失自己的位置,而是创造性地理解他人涵义,同时不消解自身涵义,使文本显示出多种涵义。

脂评与脂评的对话,具有外位性的特点。评点者在与其他评点者对话时,对他人的见解有着创造性的理解,除了自身所掌握的文本内涵外,从他人那里获得了新的内涵,两种内涵并没有融合,而是相互得到了充实,使文本内涵有了多种解读。第二回,甲戌本眉批云:“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30]这是脂砚斋与其他评点者的对话,说明了脂砚斋和诸公的见解各有各的独到之处,脂砚斋并不会因诸公见解与自己不同而改变自己对文本内涵的理解。第二十六回,贾芸来见宝玉,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甲戌本夹批云:“妙极是极!况宝玉又有何正紧可说的!”庚辰本夹批云:“此批被作者偏过了。”脂砚斋认为宝玉和贾芸说的话里并没有要紧事,庚辰本上的评点者则持相反见解,认为脂砚斋被作者骗过了。文中提到,宝玉对贾芸说的话主要是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谁家有奇货、谁家有异物这些内容。甲戌本夹批云:“几个'谁家’,自北静王、公侯驸马诸大家包括尽矣,写尽纨袴口角。”庚辰本夹批云:“脂砚斋再笔:对芸兄原无可说之话。”[31]甲戌本评点者认为从宝玉之口道尽了王侯的生活环境,衬托了宝玉的纨绔身份。这种观点给文本增添了新的理解因素,脂砚斋接受了来自对方的话语信息之后,并没有被说服,而是又重申了一遍自己的观点。第七十四回,凤姐抄检出潘又安给司棋的笺帖之后,笑着说司棋自己找了个好女婿。庚辰本此处有三条夹批,第一条夹批云:“刻毒之至!”第二条夹批云:“按凤姐虽系刻毒,然亦不应在下人前为不尊。”第三条夹批云:“此等人前不得不如是也。”[32]这三条评语明显存在三种立场,出自三个评点者之口。庚辰本夹批上的第一个评点者认为凤姐太过刻毒。第二个评点者也认为凤姐刻毒,只是他更在意的是凤姐在下人面前这样刻毒有失尊贵和体面。第三个评点者同样认为凤姐刻毒,但他认为凤姐在王善保家的这种人面前刻毒是情有可原、不得不为之的。

综上,脂评与脂评的对话,是评点者之间观点上的交锋。对话中的超视,使评点者自我得到了证明和完善。对话中的外位,使评点者创造性地理解他人对文本涵义的解读,同时不消解自身对文本涵义的解读,丰富了文本的内涵。


四 脂评与读者的对话 

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读者是文本之所以成为作品的重要因素。文本的接受对象是读者,小说评点的服务对象最终也是读者。评点者意识到了读者对于文本的重要性,为了增强文本的艺术吸引力,使更多的读者阅读文本,在社会上产生强烈反响,于是在批语中多次同读者对话,引导读者阅读文本。

对话中的隐含读者

在脂评与读者的对话中,读者是假想的读者。评点者与假想读者对话的方式,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刘知几有言:“自战国以下,词人属文,皆伪立客主,假相酬答。”[33]汉大赋的主客问答模式也是虚构的,因需设置主客,进行相互的辩难。伊瑟尔在《阅读行为》中提出的“隐含读者”的概念与此相似:“他牢牢地根植于本文的结构之中;他是一个思维的产物,决不与任何实际读者相等同。”[34]隐含读者可以看成是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的一种修辞手段。同样,隐含读者也可以看作是评点者预想出来的读者,现实中可能出现的读者。评点者无法得知真实读者的情况,只好在动笔之前事先推测读者阅读后的想法,再结合当时的社会舆论导向,生成一个疑问。然后代替读者提出质疑,评点者再进行反驳,说明自己的观点。隐含读者提出的观点不仅能使评点者的观点得到进一步的解释,还能引起真实读者的注意。

第一回,石头听了一僧一道的交谈后口吐人言。甲戌本侧批云:“竟有人问:'口生于何处?’其无心肝,可笑可恨之极!”[35]这个提问的人正是隐含读者,而非真实存在的读者。评点者评阅文本时,猜测某些读者或许会有此一问,于是设定了一个隐含读者向他质疑,他再通过与隐含读者对话指责这类读者,同时向读者表明应该用心去阅读文本,而非乱加批驳。第三回,王夫人坐在西边下首,让黛玉坐到东边,黛玉立刻看出了这是贾政之位。甲戌本侧批云:“写黛玉心到眼到,伧夫但云为贾府叙坐位,岂不可笑?”[36]这个伧夫是隐含读者,并非真有个伧夫说这段文字描写是为了叙述贾府的坐位。评点者设立这个隐含读者并与之对话,是为了提醒读者而按需设立的。评点者的目的是为了说明黛玉有眼力、心思玲珑。第二十七回,甲戌本侧批云:“有客曰:'先生身非宝玉,何能下笔?即字字双圈,批词通仙,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过玉兄之后文再批。’”[37]这个客在这里是隐含读者,提醒实际读者黛玉的心思只有宝玉能解,评点者都无从下笔,这吸引着读者去看下文。

对话中的语境要素

评点者为作者和读者搭建了一座互相沟通的桥梁,让读者了解到作者对文本倾注了多少心血,了解到文本中作者的种种用意,进而产生情感上的共鸣。评点者多次将作者实录其事、哭成此书的辛酸告知读者,让读者知晓文本的来之不易、理解作者的辛酸。评点者要想理解作者,需要与作者在语境上达到一致。段江丽指出:“不同时空的理解者与被理解者,可以因相同相通的情理而超越时空的局限,获得语境要素的一致性,从而使理解成为可能。”[38]

第二十五回,王夫人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宝玉。甲戌本侧批云:“普天下幼年丧母者齐来一哭。”[39]评点者与普天下幼年丧母者对话,这类读者与作者感同身受,无不回想自己母亲与自己相处时的情景是否如同文本中王夫人和宝玉一样。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将晴雯、四儿、芳官等丫鬟赶出贾府,并让宝玉搬出大观园。庚辰本夹批云:“况此亦皆余旧日目睹亲闻,作者身历之现成文字,非捏造而成者,故迥不与小说之离合悲欢窠臼相对。想遭零落之大族儿子见此,虽事各有殊,然其情理似亦有默契于心者焉。”[40]评点者与遭零落之大族儿子对话,这类读者或许遭遇的事与宝玉不同,与作者不同,但是他们理解作者,与作者心有默契。这些能够理解作者遭遇的读者,无不是与作者经历相似的人,他们在阅读文本的时候,看到评点者与他们的对话,在精神上与作者产生了超越时空的交流,与作者达到了情感上的共鸣。

对话中的经验传授
评点者传授给读者阅读文本的经验,达到精神上的共享。评点者和读者某些立场相同,他们共同阅读一个文本,共同琢磨作者的写法,共同为人物的悲欢离合而或悲或喜。评点者用对话的方式将一些阅读经验传授给读者,提醒读者记清人物、地点、事件,推荐文本的读法,分析作者的写作技法,揭示作者刻意瞒过的情节,揭露不为读者所知的隐秘情节。

第七回,甲戌本夹批云:“记清,荣府中则是赖大,又故意综错的妙。”[41]这个对话是在提醒读者分辨赖大和赖二。第二十五回,甲戌本侧批云:“以幻作真,以真作幻,看书人亦要如是看法为幸。”[42]评点者与读者对话,传授给读者“以幻作真,以真作幻”的看书之法。第十三回,庚辰本眉批云:“所谓层峦叠翠之法也。野史中从无此法。即观者到此,亦谓写秦氏未必全到,岂料更又写一尤氏哉! ”[43]评点者道出了“层峦叠翠法”这种写作技法,让读者领略到了作者强大的艺术魅力。第一回,甲戌本眉批云:“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后文如此处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44]评点者的这一揭秘,让读者明白了作者的布局,庆幸自己没被作者瞒过。第十三回,甲戌本回末批云: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45]评点者揭露了在文本原来的情节里秦可卿的真实死因。此则对话如同创作说明书一般,可以作为副文本来看待,和正文本互为补充,印证和完善正文本里残缺的内容,丰富正文本的内涵和外延。

(四对话中的伦理意图

脂评与读者的对话中流露出了评点者的伦理意图,评点者受春秋笔法影响,以当时的伦理观点来解读文本中的人物和事件,并结合自己现实的亲身体验,围绕人情世态借题发挥,讽刺人性的弱点和不良的社会风气,用以点醒读者引鉴自照,遵循日常生活伦理规范。

第六回,刘姥姥还未开口说出她的来意,凤姐就已经明白了,给了她二十两银子。甲戌本夹批云:“问看官:常有将挪移借贷已说明白了,彼仍推聋装哑,这人比阿凤若何?呵呵,一叹!”[46]评点者将文本中的打秋风之事与现实生活中的挪移借贷之事进行对比,凤姐的直截了当与贷款人的推聋装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评点者向读者对话,问读者贷款人比之凤姐如何,暗寓了嘲讽之意。读者的身边也有挪移借贷之事,于是看到这个对话之后,读者对现实中贷款人的装聋作哑产生了与评点者同样的愤慨,与凤姐的心理距离也由远及近。第八回,秦业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亲自带了秦钟,来贾代儒家拜师。甲戌本侧批云:“四字可思,近之鄙薄师傅者来看。”[47]“恭恭敬敬”四字可以看出秦业尊师重道,评点者感慨于生活中有鄙薄师傅的学生,于是在此向这类读者对话,希望他们遵循伦理规范,改邪归正。

综上,评点者与隐含读者进行对话,隐含读者提出的观点不仅能使评点者的观点得到进一步的解释,还能引起真实读者的注意。对话中,评点者为作者和读者搭建了一座互相沟通的桥梁,使读者和作者因为相似的语境因素产生情感上的共鸣。评点者还传授给读者阅读文本的经验,达到精神上的共享。在对话中,评点者流露出了伦理意图,以当时的伦理观点来解读文本中的人物和事件,并结合自己现实的亲身体验针砭时弊,用以点醒读者遵循日常生活中的伦理规范。


五 结语 

综上所述,脂砚斋、畸笏叟、棠村、梅溪、松斋等早期评点者作为曹雪芹的亲朋好友,熟知作者的生活经历和创作过程,对文本内涵的理解颇有见地。脂评与作者的对话,对文本内涵进行了创造性的阐释,读者在阅读文本时,有可能会探讨作者塑造人物的技法,分析作者对人物的看法,站在作者的立场上解读人物之间的关系。脂评与文本的对话,包括脂评与叙述者的对话、脂评与人物的对话,增加了人物的鲜活度,提升了整个文本的真实感。脂评与脂评的对话,是观点与观点的交锋。对话中的超视,使评点者得到他人的肯定、补充、反驳、解疑等回应,能够证明和完善自我。对话中的外位,使评点者创造性地理解他人对文本涵义的解读,同时避免消解自身对文本涵义的解读,使文本显示出多种涵义。脂评与读者的对话,主要是与隐含读者进行对话。评点者通过对话使读者因相似的语境因素同作者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并在对话中传授给读者阅读文本的经验,达到精神上的共享,还在对话中流露出了使读者弃恶从善的伦理意图。早期脂评的对话性,丰富和充实了文本的内涵。


本文为北京语言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成果,项目编号为21YCX136。
[1] 孙逊:《红楼梦脂评初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77页。
[2][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清华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81页。
[3] 钱中文主编,白春仁等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74页。
[4] 钱中文主编,白春仁等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第340页。
[5] 王凌:《〈红楼梦〉脂评中的“互文”阐释策略》,《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16年第4期。
[6] 高明月:《〈红楼梦〉脂评研究》,广西师范大学2020年博士学位论文。
[7][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125页。
[8][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119页。
[9][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469页。
[10][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978页。
[11][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223页。
[12] 董小英:《再登巴比伦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7页。
[13][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115页。
[14][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120页。
[15][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124—125页。
[16][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238页。
[17]钱中文主编,白春仁等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第5页。
[18][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7页。
[19][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340页。
[20][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260页。
[21][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344页。
[22][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19页。
[23][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115页。
[24][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381页。
[25] 钱中文主编,白春仁等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第377—378页。
[26][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169页。
[27][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179页。
[28][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261页。
[29]钱中文主编,白春仁等译《巴赫金全集》(第四卷,第370页。
[30][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22页。
[31][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357页。
[32][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973—974页。
[33][唐]刘知几撰,[清]浦起龙释《史通通释·杂说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21页。
[34][德]沃·伊瑟尔著,金惠敏等译《阅读行为》,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44页。
[35][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4页。
[36][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43页。
[37][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378页。
[38] 段江丽《〈红楼梦〉早期脂批的阐释学意义——以阐释语境为中心》,《红楼梦学刊》2016
年第5辑。
[39][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338页。
[40][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1013页。
[41][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109页。
[42][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348页。
[43][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170页。
[44][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8页。
[45][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177页。
[46][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94页。
[47][清]曹雪芹著,[清]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第1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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