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天前的那一整个星期,我过得昏天黑地,不再关心世界,每日寸步不离地照顾被病毒击倒的爸爸。那一周,爸爸一粒米都不曾咽下,我一口汤一口蜜一块水果一块糖地想方设法给他续命,心急如焚,也束手无策。 7天前的那个夜晚,我几乎没睡,眼见着他呼吸一点点微弱下去,意识越来越模糊,我怕我睡着了就再看不到爸爸醒来。 半夜开车去朋友家借来血氧仪,悄悄测了,69。第二天早晨测,76,脉搏只有28,心跳的图形没有波纹起伏,只是微微隆起,经常是一条直线。 我心沉到潭底,知道这已经危重了,但爸爸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拼命摇头抗拒去医院的提议——即便我已经联系好床位有直接入院的奢侈条件。爸爸声音微弱地说:去了就回不来了,还是在家安安静静地走。 几年前,妈妈的最后关头,插了管子,心脏停跳后还被做了十几分钟心肺按压,那是爸爸最不能释怀的一个伤痛,他后悔医生来急救按压的时候他没有阻止。对于父母来说,多活一天少活一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走得安详,身体不受折腾,意识不被打扰。 妈妈走后,我和爸爸多次谈及生命的最后时刻要怎样处理,爸爸每次都跟我强调:到最后时分,绝对不要抢救,绝对不上任何器械,一定要安安静静地走。我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也以为肯定会这样做。但真到这个时候,心里纠结的呀,胃都一阵阵拧着疼。 思来想去,还是尊重爸爸的意愿,就像我一家人一直共同认为的那样:活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分是不是幸福、是不是有质量。而呼吸机和ICU的生活,何谈幸福和质量?对我们来说,那样痛苦的维生,再久都没有意义。 于是把心定了下来,对自己声明:好吧,不去就不去,咱们在家把每一分钟都过好。如果分离时刻一定要来,那我们就手拉着手一起笃定地迎接好了。但没到最后的时分,我绝不放弃。 第二天,是一个转折点。我一边做好了面对后事的心里准备,一边发动所有能量寻得了最好的家庭救治帮助——医生远程诊断并给闪送过来的肺炎药物,朋友闪送过来家庭制氧机。还有很多亲戚朋友远程送来了精神宽慰和鼓励。 做好了永别的准备,我反倒能从焦虑担心中抽离出来了。白天马不停蹄照看父亲,晚上坐在黑夜里认真回想爸爸的这几年。 说实话,爸爸这几年过得并不好。妈妈走后,爸爸陷入了巨大的孤独感中,他最需要额外关心的这几年,我的心力却正被小学生儿子和自己的事业追求拉扯着,哪个都没顾好,经常焦躁自责。 爸爸的生活,也从每日给我们买菜洗碗、出门拍花拍草(封面的花就是爸爸拍的),到渐渐只能在家晾衣收衣,最近半年就只剩每日呆坐沙发上看窗外日升日落。不出去跟老头们聊天,也不看电视,也不再翻看他收集的门票粮票和邮票了,渐渐对什么都没兴趣了。除了每晚跟孩子亲亲抱抱的一会儿有笑模样,其他时间似乎都只在静静地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不知不觉间,爸爸活成了一个移动的家庭道具,而我对此不仅感觉无力改变,甚至偶尔会在心里升起无名火——我都每日搜肠刮肚地给他讲各种政治八卦社会新闻了,都跟他争论美国到底坏不坏,日本到底是不是在中国偷偷开了国家不知道的小学了——我感觉我尽力了,但他还是越来越无生机。而且记忆偏差也越来越厉害,我经常要为一个他脑中臆想出来的事实跟他掰扯好多遍。除了想方设法给他做他爱吃的,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什么。 我们似乎都在机械地活着,虽共处一室朝夕相处,但对彼此的存在和内心,感知力越来越弱,我们中间,隔了一层透明玻璃。 但这一场始料未及的大危机,让我突然把一切都抛在身后,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爸爸身上,他的每一个表情,手臂上的每一条血管,我都看得清晰无比,他每一次吞咽的痛苦,每一次艰难的喘息,我都感同身受——我有多久没这样关注爸爸了?! 这十几天,我基本上就在厨房和爸爸床前快速切换,哄着喝水哄着吃口水果哄着喝米汤哄着吸氧。就像初为人母时一样,几乎没吃过整饭——离开他床头十分钟我都担心他这时是不是正想喝水而我不在身边。不需要喂水喂药的时候,我就拉着他的手摩挲着,隔着被子给他已经皮包骨的身体轻轻按摩,温柔地给他唠叨着有的没的,像哄一个孩子。 这个过程中,我没有觉得辛苦,相反,我觉得我心里有些东西在复活,原来我与爸爸之间的距离,其实是我心灵灰尘的厚度。灰尘厚得已经结成了铠甲,让爸爸在我眼皮子底下活成了一具越来越健忘呆滞的木头人。原来,我不是无能为力,只是我没有真正用力用心去做而已。 看着每日昏睡十几个小时的爸爸,我脑中不停闪回和爸爸的种种过往:爸爸盘腿坐在火炕上,环抱着我给我读格林童话;手把手带我练大字;给我梳辫子;给我扎纸灯笼;跟我一起刻木头枪;清早起来扫雪;带我放爬犁;给我做蜻蜓网;清早从水田里带回来一网兜鲫鱼瓜子;从市场给我带回来一串母蛤蟆;起大早去供销社抢购一大兜子沙瓤西红柿;带我看电影,回来路上回头严厉地对跟在我身后叫我外号的熊孩子说不可以这样;给我收集剪报并整整齐齐贴满一本又一本;青春期早恋跟父母宣战时,没有批评我,而是给了我十块钱让我买想吃的零食……童年少年青年,春夏秋冬,一幕幕场景,在我眼前哗哗地闪过,如此鲜活,连温度气味都在。 我的心开始变得清澈通透,开始完完全全地贴近爸爸,就像阿凡达中小蓝人用头发连接他们的母体一样,我重新连接了我的“母体”,我发现,爸妈的爱依然在原地,依然强大,依然可以源源不断地给我输送能量。我的心从一整年的愤怒和浮躁中沉淀了下来,安静而坚定,重新充满力量。 而爸爸一定是感知到了我想留住他的恳切,从抗拒吸氧到完全配合我的一切陪护指令,变得全然安心地把生命交付给我。虽然他虚弱不堪,但眼睛渐渐有光了。我们之间曾经的亲密与快乐不觉间回来了,手握着手彼此看着,随便说点什么,都会感觉到“彼此真正拥有”的幸福。 生命长短不重要,重要的是质量,在家庭生活中,生命质量的唯一标准,就是能不能彼此相爱,彼此关注。被关注了,人的心灵就有光亮了,才算是真正地活着。而爸爸的物理生命,也就努力挣扎着跨过致命的病痛,真的一点点活过来了。。。 写完才发现已经是31号了,这篇文字不小心成了我的岁末日记。 愿无比惨淡荒诞的2022就此翻过,永不再来。 愿2023,每个人都能从此健康自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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