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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荣尧:河湟枝头的“花儿”(上)

 安蓝2021 2023-01-06 发布于甘肃


  河湟枝头的花儿 
唐荣尧

“来时,身子后跟着一片布
走后,尘世里住下(ha)一个梦。”
这不是诗,是我在黄河流经的青海东部、甘肃南部、宁夏中部地区,听到的一茬茬不分季节地疯长、卑贱得贴地但又尊贵地从嘴里飘出后定居在一代代人心里的庄稼,它有个柔弱但浪漫的名字,也有青铜般的生命,那是连接黄河流经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地段的口音,是黄河如一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少年换出的嗓音。它叫:“花儿”!
       
黄河边,一抹夕阳正缓缓掠过山岗,给散乱地定居在山下贫瘠乡村里那些简陋的黄泥小屋涂上一层金黄,也给田野不时留下树枝带来的阴影,牧羊的东乡族少年马乌尕德跟在一片乱噪的咩叫声后,将脚步送回家。马乌尕德看见村里同龄的女子海娜正挑着水,在泥土的村道上,铺出一个即将告别青涩、即将成熟起来的身影,那不就是让马乌尕德半夜里老睡不着觉时苦苦想着的尕女子吗?一股莫名的骚劲,像八月暴雨引起黄河洪流冲破河床,让一道村里人熟悉的声音从马乌尕德的胸腔里澎湃而出——
天上的月亮者,出来了
星星的光气哈,给压下(ha)去了
尕妹的模样们,长全了
皇上的正宫们哈,全压下(ha)去了
就像一场雨后,从地里突然冒出来的绿韭菜,绿了田野;就像一场没被云兜住的雨,从天而降,少年马乌尕德的嘴里奔涌出的词,是从脑子里即兴冒出来的,冲破少年害羞心门的曲调,是庄子里的大人都熟悉的。大人们听到少年的那一嗓子后,心里念叨着:“这娃,长开了,知道漫花儿了!”
在黄河流经青海和甘肃交界的积石山一带,一个少年成熟的标志之一,就是从嗓子里蹿出的歌声如河里上涨的大水,漫过堤坝般地钻进心仪的姑娘心田,它不是小曲般的哼、秦腔般的吼、民歌般的唱,它有个专属的字——“漫”,那是黄河与积石山相遇地域里的少年心思,如黄泥抹墙,如春雨润苗,如出浴后的女子慢慢地爬出那正变音的喉咙,缓缓地在口腔里打着漩儿似的转几圈,徐徐地从口腔飞出,如春水进田般地细细浸过庄稼地的每一寸肌肤,一秒一秒地钻进一个又一个耳朵。这个“漫”字,天下也就合适“花儿”了。一个河湟少年,长到能漫“花儿”的年龄,意味着他知道通过喉嗓的这一盆火,能烧开思念的水,滚滚烫烫地送到心仪的女娃耳边,表达一份少年的青涩之爱。

白天,少年马乌尕德会通过漫“花儿”表达自己的情感;夜晚,他拿出偷偷买来的笔和纸,点亮煤油灯,开始画画。有人进来的时候,他展示的是自己画的山岗与月亮,莲花与鸳鸯;没人的时候,画着的是心仪的尕妹。夜深人静时,他将画好的尕妹海娜像挂在墙上,端起煤油灯,一遍遍端详。最终,还是一声叹气中撕下来,揉碎,放在灯上烧掉。马乌尕德总觉得天下最好的画师,也难画得出海娜的俊俏模样来。但第二天晚上,还是重复这样的事。画好,观赏,撕掉,再重画,这样一天天看似被复制的生活里,一段成型了的“花儿”,逐渐像熟了的青稞收割回来后摊开在麦场上,被来回翻挑着供随后而来的磙子碾过一样,在马乌尕德的胸腔里来回翻滚——
画上十五的明月亮
再画上戏水的鸳鸯
巧画上尕妹的俊模样
落在阿哥的枕头旁
海娜的模样是海浪,马乌尕德的枕头是岸;海娜的模样是刀剑,马乌尕德的枕头是鞘。两年后,马乌尕德像他的故乡位于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之间,站在了介于少年和青年的门槛上,对海娜的思念就像喝过头道和二道后的罐罐茶,更加浓苦了。两年间,他用“花儿”的表白并没得到明确回复,虽然在一个村子里,但见个面面容易说个话话难,更别指望能拉到海娜那绣花、洗衣、做饭的小手手,两人同在一个庄子里,却像黄河里的一条鱼和天上的星星。
又是一个圆月之夜,马乌尕德的心里越来越惆怅,一曲“花儿”不由自主地沿着舌尖漫了出来——    
十五的月亮咋这么圆
刚刚(jiang)爬上山口是半圆
天上的月圆人不圆
把个少年想成了病汉汉
少年不再,青年马乌尕德得跟着庄子里的大人出去找生活、讨生活,他们要以“赶脚”的身份走到西宁城,然后继续往西,逆着湟水河向陌生的青藏高原腹地走去。到湟源一带,山体早不是故乡那位于黄河边的红色丹霞,而是被林木覆盖的一片葱绿;河谷里已经不见故乡的小麦与杂粮,在河谷和山交界的山坡上,是一片片瓦蓝的青稞,那种异域般的自然环境与生活场面,让马乌尕德有了感触:
百七百八上抹青稞
二百的街(gai)道里过上了
十七十八上寻乐和
老来时思谋就没错了
马乌尕德跟着有经验的大人们,翻过日月山去牧区收羊皮,大雪封路,胆战心惊地走在被大雪覆盖的一盘一盘山路,仿佛是磨坊里拉着磨盘转圈的毛驴。在垭口处,马乌尕德看到经幡都冻得翻卷不起,鹰也懒得起飞,群山被冻得如僵硬的巨蟒,讨生活经过的这一盘一盘的天路围绕着的日月山时,对家乡尕妹的思念,雪崩般涌来,一曲《日月山的盘天路》唱得鹰惊豹慌,山醒冰裂——
日月山的盘天路,高得很
盘不到天河的嘴嘴里
尕妹是海里的红珊瑚,深得很
捞不到阿哥的手手里
从牧区收来羊皮与山货后,运到家乡的码头边,马乌尕德要跟着在黄河上搞运输的水把式,前往甘肃的兰州或宁夏的银川,甚至内蒙古的包头,这让马乌尕德有了一个新的身份:筏子客。
马乌尕德帮大人们装好货,带好够十几天吃的干饼子,坐稳羊皮筏子,开始黄河上的生活。离开家乡不久,就是著名的积石峡,湍急的水中,皮筏子像一枚飘落在地面上又被风卷起的树叶,时而在浪尖上起伏,时而在漩涡里打转,时而像一支射出的箭飞速前行,两边的荒山和河谷地带的庄稼一闪而过。
看着这波涛汹涌的大河,想着越来越远的故乡及尕妹,马乌尕德盘腿稳坐在货物中间,憋在肚子里的“花儿”从口里蹿了出来——
千万年的黄河水呀不干
万万年不塌的青天
千刀么万剐的我情愿
舍我的尕妹是万难
——《千万年黄河的水呀不干》
黄河穿过积石峡中最逼仄细瘦的狐跳峡时,刚才还要远远看着的高山,像是被河流拉着往前靠近,高耸的山崖同时相向而行,朝河中央逼来,浩荡大河变成了一道细急的湍流;狐跳峡就像一枚银针的鼻眼,皮筏子犹如一根线,手执划板、稳坐筏头的筏客,像一位眼神好、手法稳、出手快的穿针巧妇一样,“嗖”的一声,就让皮筏穿过了细峡;端坐皮筏最前端正中间的主筏客,犹如一只盘踞悬崖上的雄鹰,雷达般的眼睛快速而精准地扫描着暗石、漩涡,眼盯着皮筏如被关在圈里饿了几天的羊出圈后,狂奔却平安地跑赴草地,冲向突然开阔的河谷,马乌尕德听见左舷上坐的副筏客漫起了“花儿”,那是告别穿峡过谷的紧张状态后,给自己熬制的一副舒缓心理紧张的药剂——
左边的黄河,右边的崖(ai),明白的人呀,
南天门修一条路来;
我搭上天桥你过来,有缘的人呀,
看一趟尕妹的病来
没想到,岸边有爱“花儿”的人,高声漫起了一曲“花儿”来应和筏子上的“花儿”,岸边的人和筏子上的人并不认识,在匆匆而过的筏影中,以“花儿”为媒,搭建了人世间的一段声音之缘,留下了一段经典的“花儿”曲目;让岸边的、水面上的“花儿”,相逢在黄河上——
黄河的皮筏子下(ha)来了
山边的花儿们笑了
阿哥是甘露者下来了
想尕妹者要病了
——《黄河的皮筏子下(ha)来了》
行旅的骡马投奔的是店,水上奔驶的筏子寻靠的是码头,兰州城是来往水上的筏子客交货、上货的重要集散地,筏子客们会在靠近城区南岸的金城老码头休整,黄昏进城去逛逛,晚上披着星光回到筏子旁,拿出随身带的衣物,地上一铺,年轻人围坐在老筏客身边,望着盛装一天星斗的河面,眼角一抬,便能看见对岸的北塔山,老筏客的“花儿”落在河面上,和水里的星星跪地结拜,让这凄惶的声音被一河的星光收留,日后,便是兰州城的一道声音记忆:
兰州的木塔里藏着的经
五泉山下站着的空酒瓶
想断了肝花疼烂了心
望麻了阿哥的一对黑眼睛
——《兰州的木塔里藏的经》
告别兰州城,皮筏依次穿越桑园峡、乌金峡、小三峡、大峡、石门峡、车木峡、黑山峡,每一个峡谷都是考验筏工胆量与智慧的考场。回头时,故乡已远,兰州不见——
西宁的城,循化的面,
积石峡里鱼不站;
羊皮筏子赛军舰,
“嗖”的一声过中川。
昆仑的雪,黄河的浪,
兰州城里逛一逛;
万千的女子眼前过,
阿哥把阿妹揣心上。
——《羊皮筏子赛军舰》

羊皮筏子即将进入宁夏境内的青铜峡时,老筏客告诉马乌尕德这个地名。青铜之色,不就是故乡女子的脸色?思念故乡和尕妹的青年,再次让花儿漫过逼仄峡谷里的水面——
青铜的灯盏是十八转
降龙木刻下的是底盘
等上个千年者心不变
五百年修下的婚缘
——《青铜峡里青铜盏》
一路行来,马乌尕德和老艄公比赛般创作着、传唱着“花儿”,让单调又刺激的水上生活有了彩色,有了温度,有了快乐。“花儿”飘洒在千里河面上,一次大河之旅变成了“花儿”之旅,给马乌尕德的心上种下了一颗“花儿”的种子,像一副迷药,让他此后的一生中了“花儿”的毒。
在宁夏平原上最大的城市银川靠岸,卸货、重新装货的日子,让他们在这座东靠黄河、西依贺兰山的城市度过几天美好时光,这柔润的城市羞怯而低调,像是藏在花蕊中的蜜蜂,这又成了马乌尕德漫“花儿”的一次机会——
白花花的雪者遮贺兰
西夏王朝成云烟
想起个尕妹子心里酸
眼泪蛋蛋直往黄河灌
——《想起个尕妹子心里酸》
快到水上之旅的终点包头城时,远处的阴山扑入眼帘,天上却下起了毛毛细雨。这情景让老筏客冲马乌尕德喊了起来:“尕子,还不漫个花儿来?”
马乌尕德的河湟口音,在阴山下飞荡了起来——
毛毛雨下者罩阴山
水红花罩住了塄坎
若要咱两个的因缘散
除非九道的黄河水干
——《毛毛雨下者罩阴山》
任何一条两岸有人居住的河流,都有自己的口音,“花儿”就是黄河从青海经甘肃到宁夏的口音,就像两岸的梨花,从青海贵德到宁夏的南长滩一样,就像梨花结成的果实被羊皮筏子栽着沿河而行,被马乌尕德这样的筏工口噙着的“花儿”,随着一河浪花绽放的“花儿”,随波而漫在从青藏高原到黄土高原间的河道上。 
返回家乡后,比马乌尕德家境更好的人家去尕妹家提亲了,想起苦恋的尕妹或许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马乌尕德只能用“花儿”表达自己的内心:
积石山根里的一眼泉,尕桶子担
桦木的勺勺舀不干
要得么我和尕妹的情谊断
三九天,青冰上开起一朵红牡丹

马乌尕德和那时积石山下的很多青年一样,没能摆脱被抓去当兵的命运,被强征到西宁的马家部队,经过集中训练后,就赶赴果洛、玉树一带镇压当地牧民的起义。“花儿”成了这一路伴随马乌尕德的盘缠,成了压在他心底的干粮,成了旋绕在他头顶的云彩。那些和他一起被征集的新兵,在高寒的雪域之地,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没有往家里寄的钱两,只有随时会丢掉的性命。想家的时候,大伙儿会起哄,让马乌尕德漫上一曲“花儿”,那是一朵朵被移栽到合适格桑花盛开之地的“牡丹”,是从他家乡起步逆河而上的皮筏。在黄河沿岸,马乌尕德留下了一曲《黄河沿上的孤路雁》:
黄河沿上的孤路雁
石头上蹲了两千年
人家们成双(者)我打单
阳世上活下得可怜
在遥远的玉树草原驻守时,马乌尕德的心里越发放不下故乡和他的尕妹,在澜沧江边的一杯清茶里,他遥望黄河漫起了《清茶熬成牛血》:
清茶(哈)熬成牛血了
茶叶(哈)滚成个纸了
浑身的白肉(哈)想干了
只剩下一口气了
马乌尕德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时光,就丢在了玉树的冬天。一个深夜,三江源地区玉树二十五族牧民联合发起的反抗回击中,马乌尕德被子弹击中,他明白,生命的丧钟已然敲响,在这尘世,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他在激烈的枪战声中想了很久,最终发现放不下的就是“花儿”。
一股高腔像一列快车,穿过枪炮声、呐喊声、诅咒声、哭喊声构成的隧道;一曲“花儿”像一叶踩着星星而行的快舟,缓缓地驶过高原冰冷的夜空,它像一趟长途列车进终点站时播放的萨克斯名曲《回家》,像在江苏听到《茉莉花》和在浙江听到越剧《夫妻双双把家还》一样,在场交战的马家军和藏族牧民都听到了“花儿”中传唱最经典的那一句——
花儿(么)本是心上的话
不唱者,是由不得自个家
血从肠子里往外涌,“花儿”从喉咙里往外涌,喊一嗓子就像往上提了一下血涌的闸门。马乌尕德刚唱出这曲“花儿”的前两句,在场的人仿佛听到了一道停战令,双方的枪声都停止了;那两句高腔就像地上快速生出的一层层胶,黏住了交战双方的脚步;那两句像两块量喉制作的活塞,堵住了交战双方者的喉咙,让大家都说不出话、喊不出声。
刀子(哈)拿来头割下
不死就是这个唱法
如今,听到这首“花儿”的人都知道,最后两句是拿木锨要扬到天上去的两撮麦粒,是能覆盖住星星之眼的两行飞雪,也是能把天空钻两个窟窿的子弹。再往下唱,马乌尕德明显感到气不够用了,胸腔里是棉花般的云彩在软绵绵地回荡,喉咙里总有什么被堵住似的,让他无法唱完最后的几个字。那是裂开底的布鞋,是断开了的裤腰带,是凝固在半空中的雪粒,是被哑弹塞住管孔的长枪。就像阿Q 临终前要努力画好那个圆一样,马乌尕德一次次努力,试图把最后那句唱得破了天、裂了地、碎了耳、分了心。然而,马乌尕德失望了、绝望了;很快,随着生命的终结,他连失望、绝望的机会也没了。马乌尕德没来得及唱出最后一个词,像突然被拦截到半空中凝滞的气团,只有马乌尕德看得见:那是那时的“花儿”在青藏高原上飘得最远的地方。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唐荣尧,诗人、文化学者、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银川市作协主席、银川文学院院长。出版诗集《腾格里之南的幻像》,西部三部曲《宁夏之书》《青海之书》《内蒙古之书》;西夏三部曲《西夏王朝》《神秘的西夏》《西夏陵》;山河三部曲《大河远上》《青海湖》《贺兰山,一部立着的史诗》及《月光下的微笑》《黄河的礼物》《出入山河》等。



审核:三丫、晓霞、吴静

编辑:安蓝

纯粹 | 简单 | 治愈


- 《白银作家》编委 -

云   宏   安  蓝   董瑞霞   吕锦涛   三  丫

吴晓霞   吴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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