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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分斗野

 zhb学习阅览室 2023-01-14 发布于上海

作者:袁益民

“高邮到邵伯,还有六十六。”这句民间俗语用江淮方言说出来,押韵、上口。

十个字里,饱含了跋涉、希冀、喜悦,对行者来说,非常提气、提神、提劲,“一鼓作气吧,脚下麻利点,邵伯快到了。”

这句俗语的流行地在高邮,但我觉得这不是高邮人的首创:“还有”表明,水上行船的,或是岸上推车的、跨马的、抬轿的,已经走了好一段路程了。

这句俗语的流行,既要有时间的跨度,也要有人群的广度。这样的说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无法确定;但根据方向进行判断,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来自北方,比如济南、洛阳、开封、北京、长安,他们中有官员、船夫、商人,以及闲游的文人。他们由北往南,沿着大运河,水路或陆路,目标是南方,是南方的邵伯。

这就很有意思了。

现在的邵伯,也就是一个镇,为什么从前会在人们心中成为一个闪光的殿堂,明确的目标,一个人们热切向往的目的地?

这个季节,清凌凌的碧波已经被翠绿翠绿的叶片盖了个严严实实,一叶叶波俏灵活的小船荡漾在叶片之间。更波俏的是船上的人儿,蓝花头巾,蓝花小褂,站起来亭亭玉立,蹲下去楚楚可人。纤长的手指,白皙如葱根,光洁如凝脂,一只手轻轻地掂起一棵菱蓬,另一只手翘成兰花状,摘下水淋淋、嫩生生、青茵茵的菱角。

这应该是初秋,邵伯最常见的湖上场景。流水无言,但有她们的地方永远不会沉闷,不会枯燥,不会无声无息。

五月栀子花儿黄,

六月荷花满池塘。

七月菱盘赛白米,

八月桂花满市香。

九月菊花家家有,

十月芙蓉赛牡丹。

冬月雪花飘下来,

腊月天竹梅花开。

声音清丽、脆爽,像极了她们手中的小菱角。

是的,刚刚起水的小菱角剥开来,晶莹剔透,雪白亮眼,牙齿轻轻一叩,脆爽、清润,满颊湖水的清香,满口甜津的湿润,这是一种细微、柔弱,渗透性又极强的滋味,直抵你的肺腑。

对于邵伯女子来说,劳动就是她们的赛歌会。

叫啊我这么里来,

我啊就来了,

拔根的芦柴花花,

清香那个玫瑰玉兰花儿开,

蝴蝶那个恋花啊牵姐那个看呀,

鸳鸯那个戏水要郎猜。

小小的郎儿来,

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了。

泼辣鱼那个飞又跳,

网啊来抬了,

拔根的芦柴花花,

情郎那个劳动来呀比赛。

情姐那个勤劳啊山歌那个唱呀,

情郎那个送姐把谜猜。

小小的郎儿来,

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了。

小小的郎儿来,

月下芙蓉牡丹花儿开了。

那一句“小小的郎儿来”,清亮又悠长,不管不顾地扯扬出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包括你的心间。“行者忘其路”,不管你是拖着疲惫沉重的脚步由远处而来,还是踏着精力充沛的脚步准备去远方,你一定会凝神屏气,直至听得忘了自己要去的方向。你神清气爽,怡然自得。你所要做的一切,就是咀嚼,让心情和灵魂受到充分的浸泡。

民歌之于千年古镇邵伯,仿佛夹在线装典籍里的一片滴着露珠的桑叶,青翠、晶莹、多汁。

是的,桑叶是绸缎的源头,这片桑叶让邵伯这颗江淮明珠绸缎般滑润、熨帖、姣好、舒适,楚楚动人,风情万千,光华四射,流芳悠远。

初冬时节,我又一次来到了古镇邵伯,又一次走进了这条三里多长的古条石街——作为一个稍不留神就耽于旧时光里的写作者,我对这条典型的苏北老街、这条刻满了年轮和故事的老街,有一种天然的认同感。

不管什么时候踏进这条老街,都不会有时光相隔的恍惚,不会有却上心头的愣怔,甚至不需要认同,不需要试探。

清一色的青砖灰瓦黛色马头墙。那青,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青;那灰,是繁华收敛方始为真的灰;那黛,是深沉致远意蕴广博的黛。历经上千年沧桑的长街上,长满了深邃睿智的眼睛,这些眼睛沉静、淡然。

街上慢行,我又想起了明代天启年间的程春宇记录的那一首《水驿捷要歌》,其中有这样几句:

试问南京到北京,

水程经过几州城。

皇华四十有六处,

途远三千三百零。

……

广陵邵伯达盂城,

界首安平近淮阴。

……

提到驿站,世人都知道扬州府大名鼎鼎的盂城驿,其实,从南京到北京,一共有“四十有六处”呢,都依附着古老的大运河。邵伯驿也位列其中。

立身于河边,驿和船有着太多的共通之处。驿是岸上的船,驿不走人走;船是水上的驿,人不走船走。驿和船都是身体与灵魂的寄存和安放之所,都在一个远方指向下一个远方。

每次提到驿站,我总会抑制不住对这个词汇特别的喜爱。这个词是市井的,也是诗意的;是商业的,也是军事的;是奔跑的,也是栖息的;是远行的,也是归来的;是写在皇家文牍里的,也是立在平民心中的。

驿站对于以船为家的宁承武本没有多大意义,但是自从他与华小湄的故事有了开始,邵伯驿在他的心中就有了望穿秋水的分量,有了分分合合的纠结。那段时间,两个人处于热恋之中,多少次,华小湄躲在驿亭外的桃林里,眼睛紧盯着渐行渐远的船队,本来清丽欢快的栽秧号子却有了苦涩和凄楚:“哥哥明呀明个白,就把相呀思来害……”她没有唱出来,只让歌子在心里回旋着,直到那浩浩荡荡船队搅起的浪头恢复平静。

今天,如果我们顺着当年邵伯女子华小湄的目光极力远望,会看到一幅气势恢宏、场面壮阔的《运河揽胜图》——人们称之为邵伯的“清明上河图”。

画作的作者叫王素(字小梅)。这位嘉庆年间的画坛翘楚生活的年代,距离康乾年间金农、郑燮为首的扬州八怪创造的艺术巅峰差不多有一百年了。王小梅是晚清扬州画坛的一面旗帜,是扬州晚清时期的又一座画坛高峰。王小梅擅画人物、花鸟、走兽、虫鱼,无不入妙。尤以人物画成就最大,如今上海博物馆还藏着他的《钟馗图》,代表了他人物画作品的最高成就。

94厘米×174厘米,当然是巨制了。《运河揽胜图》,全景式地呈现了运河重镇邵伯的繁华和风情,在他的作品中可以说是个异数。

我们让时光倒流到1853年,太平军攻下了扬州,打破了王素砚墨笔宣构成的平静安宁的生活,他不得不举家迁居邵伯,以避兵燹战患。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运河揽胜图》横空出世,倾倒画界。

具体时间已经模糊了,那些人,那些船,那些生活场景都已远去。艺术来源于生活。感谢小梅先生留下了珍贵的《运河揽胜图》,让我们可以将程序倒过来,通过恢宏繁复的画面,还原那个邵伯与运河共同上演的流金岁月。

第一次看到画时,我差点停止了呼吸——这样的入迷非常美妙。目光与画相对,在王小梅笔墨的引导下,我走进了那个令人心旌摇荡的时空。

繁荣,是的,只能用繁荣来形容当年的邵伯。

河面宽广,樯帆林立;街市热闹,人流如织。

想要从画上数清邵伯河上有多少船,显然是徒劳的。生在苏北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由大船小舶排成的这种阵势。画的中间,视觉的黄金部位,是两艘装饰豪华的红顶巨船,这是官船。船首高挺,船尾上扬,船上多帆齐悬,多层叠加,甚有宫廷气象。前呼后拥——我看到的是船,而不是人。在这两艘官船的左前右前、左后右后,各有一条护卫船,有开道和戒严的意味。还有一个人,不要小看了他。他处于画面的渺远处,但画家却给了他足够的空间,给了他整个船头的位置;虽然面目不甚清楚,但依然可见此人身材魁梧,当然也一定目光炯炯。他抬头挺胸,吹着长号;尽心尽力,恪尽职守。他吹的长号应该相当于现在开道的警笛吧。我仿佛听到了长号嘹亮、高远的声音。之所以说不要小看了这个人,是因为他也是船队威仪的一部分;如果没有他,那种耀武扬威的气氛就要大打折扣。是的,船上的官人来头不小,架势不凡。是驻守扬州的盐政要员还是皇城派来的钦差大人?我们不得而知。他没有像电视剧中的大人物那样气宇轩昂地挺立船头,颔首捋须,一脸肃穆。从前的画家就是比现在的导演高明,大人物们怎么会轻易露面呢?王小梅先生留下了太多的空白,让观者去想象,去填补,去丰富。

画家用非凡的笔力记录了邵伯大小码头的繁忙。

说到码头,邵伯人最津津乐道的当是中大街通往上河边处的“大马头”。这是见证乾隆六下江南的重要遗物——乾隆六下江南都是坐着龙舟由运河南下,不经过邵伯是不可能的,除了飞过去。

龙舟给码头留下了许多故事,所过之地的百姓和官员都会津津乐道好多年。但也只是口头上说说,野史里写写;事实上,龙舟莅临码头这样重大的事件毕竟极其稀罕,而且扰民甚于抚民。码头最重要最经常的状态并不是为龙舟服务,而是为交通、经济与民生服务,它是万世万代延绵不断永续生机的助推器。所以,我们现在从中大街去往上河边,就会踏上一座圆形洞门,脚下会有一块石匾,上面写着“大马头”。这是乾隆的御笔。是的,乾隆的字,乾隆当年登岸之处,现在就在人们的脚下。这就是历史。

码头是南北货物重要的集散地,过往行人必要的落脚地,打鱼人家紧要的上下地,岸上看客重要的立足地。有学者检索过史料,邵伯镇沿岸最多时有二十多座码头。沿河边,官驿前码头、城隍庙码头、蔡家巷码头……今天我们能看到若干处遗迹。

难以计数的渔船、商船、歌船,组成了画面的重要背景,营造了邵伯的主要生态。这些船只,与飞扬跋扈的官船互为主宾、互为表里。我想,这幅画作之所以伟大、之所以惊世,是因为溢满画面的平民情怀,撑起了作品高远深邃的审美境界。

画面左下方的一处码头上,肩挑背扛的,一定是白花花的淮盐。我生活的城市,就是因为运河流金淌银,就是因为盐业堆金积银,才有了“东南繁华起扬州”的传奇。古镇邵伯,同样拥有了这两件瑰宝,才成为富甲一方、傲视下河的一方宝地。扬州作家蒋亚林先生有这样的表述:“邵伯盐栈有房千间,盐工近万,每日盐船川流不息,搬运盐包的盐工上下忙碌,一天之内有几十万斤海盐从盐码头上进出。”如果这些数字还不能帮助我们在大脑里勾勒当年的邵伯之盛,那么我告诉你一句广为流传的民间俗语:“镇江小马头,邵伯大马头。”这不难理解吧?

邵伯啊,何其了得。

现在我们再回到王小梅的画上。那些人面目不清,整个人绷得像快要发箭的弓一般,草鞋和大脚紧紧地抓着运河堤岸,极力向着岸上攀去。他们短衣短打,挥汗如雨。人声鼎沸,号子震天。他们中,一定也有宁承武或华小湄的先辈们。

停靠在码头上的那些船上,除了盐,还有从江西来的瓷器、木料、桐油、麻丝,从江南来的茶叶、丝绸、陶缸、火腿,从北方来的红枣、大豆、柿饼、粉丝、皮货、铁器、煤炭……沿着码头跟着搬运工人们的脚步走过去,就是木材行、铁器行、皮草行、绸庄、茶庄、瓷器店、堆煤场……展开了热闹而繁忙的市场经济和人间生计。

在岸上,我们同样不能忽略他们中间那几位衣冠楚楚、充满戾气者,是掌柜还是监工?虽然身份不明,但必定是劳心者。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叫嚣隳突的任性貌,跃然纸上。

放眼运河两岸,鳞次栉比,灰瓦白墙,徽派建筑和扬派造型的结合体,构成了邵伯大街。这里,应该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条石街吧。高楼巍峨峭拔,富丽堂皇,一派大都市的格局。

它们分别是浴室、酱园、赌坊、茶馆、戏楼、布庄、当铺、票号、书场、会馆、酒铺、剃头铺、雪花膏店,当然还有驿馆。邵伯镇上,百业兴旺,财源滚滚。街上绝大多数人穿着清式服饰,长衣长衫,深色居多,他们不是达官就是贵人。王小梅给了每个人一张白净的脸庞,这也从侧面反映了邵伯的富庶。

画面的中心位置,走街串巷的、沿户叫卖的贩夫走卒几乎不见。但我们能在河岸上高楼的阴影里,领略到丰富的市井生活,民间百态。卖时鲜蔬菜的、卖粮卖油的、卖鱼卖虾的、卖大饼油条的,他们的穿着都是民间的、粗朴的。他们到来,才有了真正的熙熙攘攘,市声鼎沸。

这时候应该临近中午时分,因为我看到画面正中下方,一对青年男女,臂弯套着臂弯,大约是逛了一上午的街市,正在往回赶。男的踌躇满志,女的心意满足。

“我说过的,要给你买一只镇上最大的戒指。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嗯,就这件事,你办得还算靠谱。”

“你又来了。我哪件事做得不靠谱?”

“哪件事?人家不过是说着玩的。”

两个人牵扯着往前走。

“等我这一趟从赣州回来,就请黄婆婆去和你妈说,择个黄道吉日,把你娶进门。”

“我妈?我妈好哄,但就看你怎么哄了。”

“我这不是有准备了吗。你刚才也看到了,我买这捆绸缎是花了大价钱的。这是上好的湖州绸,你妈穿在身上,保证亮瞎了邵伯街所有大娘大妈的眼。”

“好好好!就算过了我妈这一关,我爹爹那边呢?”

“这个你也不要烦。去年秋上,我爸就煮了两大缸高粱冲子。足足五百斤呢,到时候把大红纸簇贴缸上,往你爹爹面前一抬,保证他笑得小胡子直颤。”

“好啊!你居然敢说我爹'小胡子’。我要是告诉他,看你怎么敢进我家的门!”

“哎呀,我的亲梅枝哎,你千万不能告诉你爹爹哦。”

“去去去。谁是你的亲梅枝?我还没答应哪天过门呢,怎么就成了你的了?”

打情骂俏,搂搂抱抱,他们走出了画面。梅枝甜甜的声音萦绕在街角处。

清晨走到小河边呀,

哥哥锁着双眉尖哪。

叫声哥哥别着急呀,

不是妹妹要拖延哪(哎哟)!

……

(精彩继续)

原文首发于《雨花》202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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