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老底子每天呈送精彩文章一组 打开尘封的记忆,寻觅往昔的岁月 叙上海老底子事 忆上海老底子人 诉上海老底子情 陆耀文 妈妈烧的菜,味道老好吃的。现在不光吃不着了,真的要去回想伊味道到底是哪能额,已经被荏苒岁月弄得不清爽了。不过,有几只带着往事况味的菜,是随便哪能不会忘记的。 不知道哪年的国庆节,妈妈烧了一个葱炒芋艿。要先把芋艿头煮熟剥皮,起油锅,葱花爆香,下芋艿,放盐翻炒起锅。香糯滑爽,非常可口的一道时令菜。要知道,那芋艿是一户三斤,分配来的,一年也不一定有这么一次,在一人只有三分钱蔬菜供应的三年灾害里,是多么珍贵。可是我那饭来张口的爸爸,那天不知怎么,来帮妈妈端菜,一失手,把一碗芋艿翻在了地上。 “我想不到有这么重。”你看他,两手小心地一点点把地上的芋艿捧进碗里。“作孽啊,一年才吃得到这么一点。” 那碗,是楼上李家大女儿苏联留学回来送的礼物,像佛寺里的大号酥油钵,通体玉白,是玻璃制品,碗壁有一厘米厚,足有三四斤重。 爸爸蹲在地上,看样子还想把一点汤水弄进碗里。嘴里还嘟囔,“我想不到有这么重。”妈妈拿扫帚过来,碰碰他,“好唻,好唻,勿要像祥林嫂一样,多讲有啥讲头。” 三年灾害过去了,供应好转不少。有段时间,橡皮鱼成了灾。菜场里其它鱼腥都没有供应,逼得你只好吃橡皮鱼。 雪菜橡皮鱼 橡皮鱼肉质粗,而且硬实,一般的做法,油锅煎香,放一点雪里蕻腌菜多炖一会儿,这样咸鲜入味,稍许还能吃吃,但多吃总觉得粗鄙不堪。 但做鱼松正相宜,洗净蒸熟,脱骨拆净肉,些许油,葱姜煸香,鱼肉入锅,佐丁点盐糖,少许胡椒粉增香。翻炒得耐住性子,至鱼肉微微金黄,淋几滴米醋,粗硬的橡皮鱼便成了酥松的鱼松,颇有化陈腐为神奇之妙。 橡皮鱼还有一种脱胎换骨的吃法。洗净入钵,酱油半浸,加糖、料酒和五香粉,时加翻动,腌两三小时,蒸熟,排入匾内晒一两天,酱香鱼脯告成。肉质劲道,酱香留齿,佐酒零食皆佳。 妈妈辛辛苦苦做了一匾鱼脯,放进一个布袋里,备不时之需。几天后,有客人到来,妈妈打开布袋,只见袋底仅余小鱼三五条,都被偷吃光了。逮到我追问,我不便说谎,憋了半天,说“总不会是我一个人吃的。” 大姐念技校,相应号召,报了名去新疆支边,还有月把就要走了,这几天,妈妈时不时烧只把可口的小菜,要等大姐吃过了,我们才能下筷。 蛤蜊炖蛋 这天,妈妈做了个蛤蜊炖蛋,是广东名菜,到饭店里才能吃到。样子很好看,一只只蛤蜊张开嘴,支楞在丝滑的蛋液中。爸爸回来,拿了筷子要动。妈妈说:“等一息,等小敏来了再吃。”只见爸爸把筷子一摔,说:“侬天天拿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影响伊,侬要培养伊到啥个样子。” 爸爸一直是家里的中心,一切好的,都要尽他先用。这段时间,妈妈怀不舍之情,烧好吃的给大姐,他觉得被漠视了。我作为小辈,对爸爸个中思想解析、心理耙梳就不便了,实录而已。 1978年,我考入了大学。初一的文化程度,下乡插队十年,考进不错的大学,在弄堂里是独一份。妈妈对我没有夸奖,对外也不炫耀。但我知道,这段时间,是妈妈最最荣耀、最最幸福的时光。 乡下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毕,回到上海休息几天,就可以直接去南京上学了。妈妈拿起入学通知书看了一眼,去了厨房做饭。爸爸把通知书看了又看,说:“没有文化大革命,你已经大学毕业好几年了。” 手撕鳗鲞 一会儿,妈妈端了两个菜上来。一个是手撕鳗鱼鲞。新鲜的海鳗曝腌,晾晒一两天,蒸熟撕开,撒上葱花,极鲜极香,是上海人最喜欢的下酒小菜。另一个是生腌河蟹。十月初的蟹壳还是软的,但用来做这道菜却是恰好。拿剪刀把螃蟹剪成小块,越小入味越快,倒入酱油,加少许料酒和醋,少许糖,撒葱花、姜末,现做现吃。滋味鲜到天上去了,仿佛整个秋天的精华都融入在里了。 生腌螃蟹 我尝了一块,就停不下来。妈妈说:“你们先吃,不要等他们了。”大姐在新疆,妹妹在崇明的农场,二姐和弟弟还没下班。 我拿了酒杯,叫爸爸一起吃。爸爸说:“我不吃酒,你吃好了。”我说:“侬白酒不吃,吃啤酒好了。”我给爸爸换了酒杯,他才坐下来,两个人说了好些话,现在都想不起来了。 妈妈陆续又上不少好菜,现在也都想不起来了。 96年暑假,我回上海,妈妈很高兴,和我说了好些话。忽然说:“夜里吃点啥,吃油煎豆腐好伐?”说着,就去买菜了。 一会儿,妈妈买了一盒豆腐回来。隔了一息,只听到爸爸在下面厨房里在对着妈妈咆哮。我赶忙下楼,爸爸还在一个劲地数落,原来妈妈两天里已经买了三盒豆腐了,却没有买其他菜。 我把妈妈拉到楼上,拉开冰箱一看,里面果然有两盒豆腐,其他没什么菜。我下楼,对爸爸说:“我去买菜,回来我来烧。” 爸爸说:“不是呀,这不是今天才这样啊,以后哪能办啦。” 我说:“你不是在这里吗,你不是可以做嘛。” 他说:“我又不会烧。” 我说:“不会可以学呀,你又不是痴呆。不会烧,还有道理,还介凶。” 晚上,我给兄弟姐妹电话,告诉他们这事,讨论家里请保姆的事。 我跟老同学朱持叹过苦,说我已经不相信“好有好报,恶有恶报”这句话了。妈妈是这么善良勤劳的人,老天为什么要让她得上这么残忍的病。 老朱回答我说,实际上我们都不相信因果报应这回事。我们并不是祈求将来有好的报应,才去做好人行好事。若以做好事是为了求得好报应来论,岂不是看轻了像你妈妈那样的好人了吗。洒脱点看,灾祸病死或者荣华富贵都是偶然的结果。行善,只是自我完善的要求,是发自本心的。 我说不过老朱,但我也没有轻易被老朱说服。直到妈妈离世十年多的现在,我还是对老天愤愤不平。 陆耀文,1952年上海出生,江苏省溧水县柘塘乡艾园村插队九年半,1978年考入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做中学教师当校长至退休。 鸣谢:陆耀文先生赐稿分享! 我知道你在看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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