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立| 伟大的齐白石—兼谈中国画的大师之路

伟大的齐白石

——兼谈中国画的大师之路

文|汤立

五四运动至今已逾百年，在中西文化交融、互鉴与激烈的碰撞之中，是谁能堪当中华民族绘画领域精神上的中流砥柱？

近现代中国画坛革故鼎新，与时俱进，完成了传统文人画的现代转型，其中谁为旗手？

是林风眠、吴冠中吗？不是。林风眠、吴冠中是中西绘画结合的代表人物。但他们绘画的基础和侧重点是西洋画，很难对中国民族绘画有深刻影响，尽管他们的作画中使用的材料是中国的毛笔宣纸，然而从观念到形式都未能融于民族绘画体系的文脉和主流之中。

近现代画坛有“南张（大千）北齐（白石）”之说。张大千在海内外影响巨大、特别是官场与商界，但他只是传统中国画的集大成者，缺少艺术上的开拓性与自己的个性品格。吴昌硕、黄宾虹、傅抱石都是一代大家，为中国画的发展做出了贡献，但他们都有各自的局限性。

唯有农民出生平民情怀的齐白石，花鸟、走兽、虫鱼、家禽、山水、人物俱能，诗、书、画、印四绝，工笔与写意兼擅。其作品一扫传统文人画陈陈相因之习气，开创了清新自然，生命饱满，天真烂漫，大气磅礴一格，成为百年中国画坛成就最高、影响最大、家喻户晓的大画家，堪当起中华民族绘画艺术精神上的中流砥柱，是当之无愧的现代中国画之旗手。

中国写意花鸟画艺术的发端，最早可追溯到新石器时期的河湟彩陶。河湟彩陶的图案以水纹、蛙、鱼、鸟兽为主。那扑面而来的博大雄强的精神气息，那浑穆圆融、具有强大张力的器型，那简洁、自由的图形，图案中呈现的浪漫与神秘，陶器上沉着厚重的墨黑与白色，以及爆发有力、控制得当的中锋用笔，不就是中国画的大写意吗？河湟彩陶大美不言、大巧若拙、大朴不雕、大气磅礴，这便是中华民族文化的原始基因，它始终伴随着中华文明进程。老庄哲学、周易、楚辞、唐诗宋词、中国画、中国书法、中国戏曲等无不充满了写意精神。

在中国画的人物、山水、花鸟三科中，大写意花鸟画最具表现性、抒情性，以及笔墨表现的抽象性，这些特征为那些艺术天才的艺术创造提供了张扬个性的腾挪空间。大写意花鸟画笔更简，境更幽，气更足，难度更大，代表了中国画的最高成就。齐白石正是在大写意花鸟画意领域取得成就，才攀上了中国画艺术的最高峰。

纵观世界画坛，中国花鸟画独树一帜，其艺术性要大大高于西方花鸟画。

西方称花鸟画为静物。静物画大多是人为安排的折枝、插花、水果和动物标本等。而以齐白石艺术为代表的中国写意花鸟画是鲜活的、动态的、有灵性的、赋予人的情感、是人与大自然间互动与和谐交融;在表现内容上有花卉、树木、飞禽、走兽、虫鱼、家禽等；形式上，是在写实基础上的提炼与升华，适度夸张变形，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半抽象，重神韵，重诗情。

徐悲鸿曾说：“花鸟画，乃吾国艺术在世界文化上最美妙之贡献。”（《徐悲鸿艺术文集》台北艺术出版社出版，1987年版403页）的确，无论是题材内容、形式技法、文化内涵，以及在人与自然相和谐的人类共有理念上，西方静物画无法与中国花鸟画相比。中国大写意花鸟画无疑是人类文明的一朵奇葩，是中华民族奉献给世界最珍贵的文化瑰宝。

勿容置疑，齐白石是中国画大师，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花鸟画大师。

齐白石艺术之伟大，可从以下四方面来分析：

一，强大的笔墨能力。

笔墨能力来源于书法。

笔墨是中国画之命门，中国画之民族性、精神性、经典性，其关键是笔墨。笔墨是中西绘画的分水岭，代表了中西两种不同哲学与文化，中国画如果没有了笔墨之玄妙，那与西画何异？其优势何在？笔墨无疑是中国画最为重要的艺术元素和标识，笔墨存则中国画存，笔墨亡则中国画亡。

中国最早的文字是3600年前商朝的甲骨文，后经秦、汉、魏、晋，历时2000多年，中国书法完成了纂、隶、正、草各种书体的完美演绎，使中国文字成为一门以线条为韵律结构、具有丰富美学内涵，从技法、理论、到品评标准的完备的美学体系，这个体系就是中国画的笔墨体系。

以书入画。

书法修养与功力往往能决定着画家作品气韵之有无，趣味之厚寡，品格之高下。中国画的大家往往都是大书法家。

齐白石早年做雕花木匠，青年时学习篆刻，练就了臂力、腕力、指力。其书法起步学何绍基的行楷，后学金冬心和李北海，得金冬心之古拙和李北海之苍劲；有对《天发神谶碑》《麓山寺碑》《曹子建碑》《祀三公山碑》等长达数十年间的学习、研究与锤炼，这些对齐白石书法艺术风格的形成产生了巨大影响。同时，也给齐白石大写意绘画艺术以强大的笔墨能力。

齐白石的画纯以书法用笔，力透纸背，大刀阔斧，沉雄劲健，中侧锋互用。其从容典雅、大气磅礴的书风确立了齐白石大写意花鸟画鲜明的艺术个性与正大气象。

以画入书。

仔细研究与分析齐白石的书法作品，不难看出大写意绘画对其书法的影响，也可以说其绘画深刻地影响了他的书法创作、书法风格、以其书法艺术的成就。

近一百年来，书坛碑学流行，影响巨大。基于秦汉篆隶碑刻的碑学书法具有阳刚、雄浑、苍茫的气象，丰富了书法艺术；但问题是大多以笔代刀的机械摹仿，使得书者失去了艺术家的自由与灵性，把天才的抒发变成了僵死的摹写与刻板作相，失却了中国书法艺术的写意精神，令人扼腕。

齐白石擅长篆刻、通篆隶，有碑学、贴学两方面的修养与功力，是画家里面的大书家。齐白石的碑学的最大特点是自然而然，灵活多变，雄强大气。这得益于长期对绘画形式美的实践与研究，碑帖互用，相得益彰，以及笔墨功夫的出神入化，使得齐白石自觉或不自觉地将其绘画的写意精神、笔墨技巧运用于书法，以至于形成了不同于一般意义的书法家的独特风格，脱却了“书法家习气”，其书法更显自由潇洒，更见性情，更具艺术的形式美，不同于近现代书法史中任何名家、大家、大师，跌宕朴茂而独树一帜。

二，齐白石的诗人情怀。

中国画的高度首先体现在诗的境界与文化上。

苏轼在《文与可画墨竹屏风赞》论曰：“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皆诗之余。”又云“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画家需要有诗人般的丰富情感和心灵。画乃文之极，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文化底蕴是区别画家与画匠的分水岭。

齐白石的画是诗意的。以齐白石的不足平尺的几幅小品画为例：

画中一只张嘴鸣叫的八哥，右边题字“要说汝尽管说，只莫说人之不善”；

画了一只小麻雀，一旁题字“汝身虽小能分鸡食鹤粮”；

画一只山鸡，题款曰“羽毛自知美，被人呼作鸡”；

画了一只小鹌鹑，上面题有“不越前庭草对万灵无愧”；

画了一只鹦鹉，题写“汝好说是非，有话不在汝前头说”。等等。

这是白石老人在与画中的小生灵对话呢。多么可爱，多么有情，多么有趣；文言短句，出口成章，幽默、机智、诙谐，道出了齐白石的童心，道出了齐白石的诗情，道出了齐白石的文雅，道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道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为人之道。一片天籁，物我两忘，这是诗、书、画合一的大雅，妙不可言，可令人反复玩味。

齐白石的诗多言志言艺。如：

《题林畏庐画》

如君才气可横行，百种千篇负盛名。

天与著书好身手，不知何苦向丹青。

《题山水画图》

逢人耻听说荆关，宗派夸能却汗言。

自有胸中甲天下，老夫看惯桂林山。

《天津美术馆征诗文四首之一》

迈古超时具别肠，诗书兼擅妙诸王。

逋亡乱世成三绝，千古无惭一阿长。

《题画葫芦》

涂黄抹绿再三看，岁岁寻常汗满颜。

几欲变更终缩手，舍真作怪此生难。

齐白石在一九五六年的《画集自序》中写到：

“予少贫为牧童及木工，一饱无食而酷好文艺，为八十余年。今将百岁矣，作画凡数千幅，诗数千首，治印亦千余。”

仅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齐白石全集·诗文卷》，其中收入其诗词联语多达两千一百余首。古今画家中作诗如此之多、诗中情感之丰沛，无人能及。

齐白石的文章，包括传记、墓志、纪念文章、书信、画跋等，颇见文化修养。中国现代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胡适在《齐白石年谱序》中称赞其为文“朴实的真美最有力量，最能感动人。”（引自《齐白石全集·诗文卷》湖南美术出版社1998年10月版）

三，齐白石对传统艺术程式的继承与创新

画亦有道。中国文学的声韵格律，书画艺术中的笔法、墨法、章法，戏曲艺术的手、眼、身、法、步等，都有十分考究的艺术程式。艺术程式是历代艺人、文化人在千变万化的自然生活中提炼、探索、总结，而渐渐形成。既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并在限制中完成了艺术的转化与升华。从感性体验到理性选择，并最终创造出一套具有美学理论和极富美感的意象艺术表现程式。这个程式是艺术精华，是艺术规律，是由技入道的艺术哲学。艺术程式的出现是艺术成熟的标志，无程式无艺术，有程式才有经典。

齐白石艺术程式的学习来自两个方面：

其一，是青少年时代随当地颇有影响的雕花木匠周之美学手艺。雕花木工属于民间艺术，它根植于民间，流传久远，具有一套深受老百姓喜爱的完整的传统艺术程式，其学习方式是师傅带徒弟，耳濡目染、言传身教。经过近十年的学习实践，齐白石已经成为技艺高超的雕花木匠。

其二，据《白石老人自述》中介绍：“二十岁随师傅做活，无意间在雇主家见到一部乾隆年间翻刻的《芥子园画传》五彩石印本，好像捡到了宝贝，就想从头学起，临它个几十遍”“用早年勾影雷公像的方法，先勾影下来，再仔细琢磨，半年时间勾成十六本。”（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2001年版59页）《芥子园画传》是内容最齐全，艺术程式最完备的学习中国画的启蒙和入门的经典课图。不难看出，齐白石对此套书的学习、临摹，如饥似渴、下了苦功夫。

艺术程式的掌握，一靠路子正，二靠勤奋刻苦。学离不开术，画画说到底还是要讲究手上功夫，有如“庖丁解牛”，唯千锤百炼、出神入化，方能由技入道。

齐白石的大写意花鸟画变形有度、夸张有趣，繁简得当，露藏相宜，阴阳相生。数十年的人生生活阅历及勤奋艺术实践，使他深谙中国古典哲学与传统美学规律。

齐白石绘画的农村题材是中国美术史中的独创。他画的虾、青蛙、萝卜、白菜、青椒、丝瓜、萝卜、茄子、南瓜、麻雀、老鼠、鸡、鸦，算盘、耙子等，都是平常生活中所见，观察入微，触景生情，皆为儿时之回忆，洋溢着浓浓的恋乡情怀，新意迭出，精妙绝伦。

齐白石的艺术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胆敢独造”，活用、和大胆突破了前人的艺术程式，才使其艺术作品成为时代经典。

齐白石的艺术是将民间艺术与传统文人画成功结合的典范。其艺术平民化、世俗化，他以一介农夫的质朴之心，创作了一大批平淡天真、诗意盎然、大俗大雅的艺术精品，颠覆了传统文人画逸笔草草的范式，达到了艺术内容与形式美的高度统一，引领了中国画的时代发展，别开一代新风。

四，艺术呼唤天才。

但凡时代之大艺术家，非天才莫属。齐白石就是近现代中国画坛百年一遇的大天才。

孙过庭说：“盖学而不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书谱》）这是天才论的经典总结。从事艺术、尤其是大写意，没有天赋再刻苦也不成；有天赋而不刻苦也不成。

王训跋《白石诗草》云：“山人天才颖悟，不学而能，一诗即成，同辈皆惊以为不可及。”

农民出生的齐白石，天假神授，不学而能，横空出世，睥睨万象，诗、文、书、画、印，花鸟、人物、山水、书法等，在多个领域自学成才，要么不出手，出手即非凡。超常敏感，超常执着，常发人之所未发，想人之所未想，且勇于变革。

齐白石刻有一方印章：“古风今雨之斎。”

他与王朝闻论画时说：“若无新变，不能代雄。”

他在《答徐悲鸿并题画记江南二首》中写到:

少年为写山水照，自娱岂欲世人欺。

我法何辞万口骂，江南倾胆独徐君。

谓我心手出怪意，神鬼使之非人能。

最怜一口反万众，使我衰颜满汗淋。

他57岁在《自记》中说：“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乃余何可自问，快心时也。”齐白石这种艺术上的求新求变之绝绝蛮狠，令人惊叹。

农民出生的齐白石，少时为雕花木匠，天性颖悟；27岁拜湖湘名士胡沁园为师学习书法、诗词；45岁以后饱览名山大川、开阔了眼界和心胸。他通过数十年的刻苦自学，终于脱胎换骨，完成了从农民到文化人的身份转换，从一个乡间木匠而成为诗、书、画、印俱能的新文人画家。他56岁定居京城，靠篆刻为生，60岁之后衰年变法。

从齐白石的人生经历和人生阅历上看，他走南闯北，向往大都市；从人际交往上，与上流文化名人大艺术家梅兰芳、老舍、艾青、陈师曾、徐悲鸿等相交往来密切，得贵人相助；他与上层官员、官僚均有交往，为毛泽东作书作画，蒋介石也接见过他，等等。社会环境、文化视野无不影响着齐白石。

齐白石自少至老，一以贯之，天才的光芒越来越辉煌，活到九十多岁，人书俱老，终成为一代大宗师。

天时、地利、人和，“三分人力七分天”，时势造就了伟大的齐白石，齐白石超越了时代，达到了艺术的高峰。

(本文为齐白石纪念馆《齐白石艺术研究》编委会约稿)

2022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