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老屋只剩两间了,另外四间被堂哥翻建成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 回到老屋,触目所及,皆是回忆。 曾经围绕院墙栽了一圈的那些梧桐树不见了,但它们都在我记忆深处葳蕤着。小茅房东边的那棵山楂树呢?记忆中,我们好像从没见过那些青山楂变成红玛瑙的样子。那一枚枚小青果脸蛋刚开始泛红,就被我们悄悄“顺”走了。那段时间,我们去茅房的次数也格外勤,每次都有额外的收获。倘若被逮个正着,我们就会狡辩说,是被风刮下来的,正好让我捡到了。大人充其量会来上句:你就是好运气,俺从来就没碰见过。看破而不说破,或许是大人期待我们自觉,我们则依旧我行我素,且沾沾自喜于自己的小聪明。 院子中间那棵曾经芬芳了我整个童年时光的宝相花,现在位于堂哥家的新院子。一把大铁锁牢牢地守护着院子里的一切,也将我和宝相花隔绝开来。宋代诗人赵师侠赞曰:蔷薇颜色、玫瑰态度、宝相精神。如今,我却只能凭过往记忆来想象那一派花团锦簇、蜂飞蝶舞的盛景。 说起宝相花来,奶奶常常念叨,都长了红红那么大个人了。红红是我妹妹,小我三岁,是发水那年出生的,与之同龄的还有老屋。像这种老屋,都是灾后县里统一承建的。迎风送来一股久违的异香,是茶香与玫瑰香的那种混合香型。我心头一震,是宝相花的气味。没错,就是它。是宝相花感知到昔日小主人的到来,特地前来打招呼吗? 打开堂屋门,映入眼帘的都是些多年未曾谋面的老相识。爷爷专门用来盛木匠家什的那个扁扁的长方形筐子、被奶奶视若珍宝的那个做工颇为精致的烟盒子、那个被岁月浸染得看不出原木色的六升箢子、那座老式台扇、父母结婚时的那两面大镜子,我如同见到久别的亲人般,眼睛竟然有些湿润。轻抚着这些老物件,所有关于它们的记忆便纷涌而至…… 我们家是木匠世家。爷爷在十岁之前,就被我的老爷爷送到景芝一个叫油坊的村子学木匠营生。学成之后,手把手教会了四爷爷以及一干子侄。而后,爷爷招工进了木器厂,直至退休。父亲是一名教师,耳濡目染,木匠活也干得不错。我家那辆地排车桩和那台饭橱,就是他趁节假日完成的。早先那些年,其他人家嫁女儿,都是婆家置办箱、柜、桌椅条凳啥的,只有我们老许家是娘家陪送。 退休后,爷爷也喜欢穿那套胸前印有“安全生产”字样的劳动布工作服,口袋里总是习惯性地装着拐尺和铅笔,当然,铅笔夹在耳朵上的时候居多。那个长方形筐子里曾经摆放着墨斗、凿子、各式刨子、锤等木匠工具,如今,却只有那支又扁又粗、名为“大个子”的红色木工笔孤零零地卧在那里。 爷爷身材高大魁梧,人送外号“大个子”。大个子用着“大个子”铅笔,冥冥之中,上天似乎总在有意无意安排一些巧合。恰恰是这些巧合,将世间的悲欢离合演绎得更加荡气回肠。 奶奶称得上是一杆“老烟枪”。记忆中,奶奶只有吃饭、睡觉时不抽烟,其他时间,不是正在抽,就是正在为抽烟做准备。睡觉前,她总是把烟盒子放在顺手就能摸到的地方。清晨一睁眼,奶奶会先抽袋烟提提神,然后开始一天的劳作。 我曾暗中观察过,做一顿饭的空儿,奶奶究竟要抽几袋烟。准备做饭了,奶奶会说:吃(抽)袋烟,做饭。装上锅,烧火前,奶奶会再抽袋烟。饭做到一半时,奶奶会抽空来上袋。饭做好后,奶奶却不急着起身,而是再抽袋烟歇歇。这段文字曾出现在我的作文中,被老师一顿夸,说我善于观察生活。 记忆中,奶奶的烟袋杆有半尺多长,烟锅闪着紫铜色的光泽,烟嘴是白中泛绿的玉石材质。那根指头粗细、圆溜溜的烟杆牢牢地嵌在烟锅和烟嘴之间。 旱烟袋是要经常清理烟油的,否则,抽起来不顺畅。这个活儿奶奶都是交给我,用一根粗细适中的席篾子一疏通就好了。有一次,我正要将那烟油扔掉,瞥见一只壁虎正躲在墙角偷看。我玩心顿起,费了好大劲儿将其捉住,把那坨烟油硬塞进了它的嘴里,让它也尝尝烟的味道。紧接着,颇为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眼见那只壁虎四脚朝天、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如同睡着了一般。 我惊呆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奶奶见多识广,让我赶紧去找棵苦菜。我家就住在湾沿上,那里多得是苦菜。只见奶奶将苦菜的白色汁液涂在壁虎嘴里,一会儿,它的腿动了动,由颈间的脉动看,似在回神之中。一转眼,不见了。我由此也知晓了一个道理。 奶奶独爱烟,爷爷的嗜好广泛些,他还好酒。爷爷抽烟迷不迷,我没太注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那个做工颇为考究的大烟斗。那烟斗带有过滤器,跟电视上福尔摩斯手持的同款,是上世纪80年代初,三姑父从新西兰给带回来的。爷爷嫌那过滤器碍事,拆掉了。书上说,孔乙己是唯一穿长衫而站着喝酒的人。现在想想,那个年代,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小村庄,身穿背带式工作服、腰掖烟袋包、手握时尚大烟斗的爷爷,应该算得上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吧。 较之烟,爷爷更喜欢酒。爷爷好酒,却不贪杯。因为之前曾患过两次轻微的脑血栓,为了爷爷的健康着想,父亲特意用积攒下来的九个牙膏壳,请锡匠打造了一把二两制的酒壶。那酒壶嘴大肚大、颈部较细,造型古朴雅致,线条简洁流畅,是爷爷的至爱。 记忆中,爷爷除了早晨不喝,顿顿来上点。多了不喝,就那一小壶。现代人喝酒,必须有好酒肴下酒。爷爷喝酒,常常忘了就肴。母亲是赤脚医生,往往越到饭点越忙,我家的饭便经常不应时。每每这时,爷爷就先倒上酒,喝着等着。让我给剥棵葱,碗里放上捏虾皮,再倒上点酱油,就着这样的酒肴,爷爷照样喝得眉开眼笑。母亲回到家,一看爷爷已经开始了,赶紧给他炒个鸡蛋就着,然后开始做饭。 “难舍最后一滴,景芝景阳春”。每当看到电视上播放这则广告,我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爷爷喝酒时那一系列经典的动作。 冷天,爷爷喜欢喝温酒。在那个白色的粗瓷酒盅里倒上约半盅酒,将燃着的火柴直接放到酒盅里。60多度的酒,见火就着。爷爷手执酒壶在火上缓缓移动,一会儿,酒壶里就唱起了小曲儿,随着壶嘴里一股股白汽的冒出,酒香便会弥漫整个屋子。酒精燃烧得差不多了,酒也温好了。酒盅里剩余的水,爷爷却不舍得倒掉,而是倒入酒壶中掺掺,这才有滋有味地喝起来。 喝到最后时,那个经典的动作就会重复上演。只见爷爷把酒壶拿起来控控,再控控,真是难舍最后一滴。我常常想,如果爷爷健在的话,景阳春酒应该请他去做广告,定会将那场景演绎得更加声情并茂,那可是发自内心的难舍最后一滴。 说起来,在那些马车迎亲的岁月里,我家那个六升箢子和那床线毯可没少给我们挣花生、糖果等稀罕物吃。那些年,嫁闺女、娶媳妇,所有彩礼都用箢子盛。通常用六升箢子,由四个到六个,后来成了八个。八升箢子也有,一般不用。为啥?同样多的东西,装在六升箢子里要比装在八升箢子里排场得多。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这笔经济账还是要算的。 我家那床柿黄色的线毯,是远在青岛的姑姥姥送给母亲的陪嫁之物。在当时的农村,是鲜见的。 那时的线毯,不外乎大红、胭脂红、柿黄三种颜色。对于色彩,村里人的叫法总是那么接地气,他们习惯称中国红为大红,称橙色为柿黄色。由白色和其中任意一种色彩搭配交织成各种图案,四周是用两种颜色的线相交结成的穗头。在那个色彩不怎么丰富的年代,这东西在我眼里,简直比课本上描述的一幅壮锦还要漂亮。 那个年代,送亲的马车好像有个统一的标准。用棉槐条子和苇席扎一个拱形的大车篷,顶部用色彩艳丽的线毯覆盖,前后都用时兴的线毯做帘子。盛妆打扮的新娘和伴娘就坐在装饰一新的马车里。那天,赶车的青年也拾掇得板板正正,就连马头上都系着鲜艳的绒线穗头,洋溢着一派喜庆气氛。那些年,每逢看到线毯,我都倍感亲切,好像新人们的幸福是由线毯给带去的。 随着社会的发展,我曾以为线毯已遭淘汰。谁料,就在几年前,我竟意外地遇见了它。不过,它已不再是传统的三原色,而是以黑色和明黄色交织成各种图案,看起来古色古香。这种线毯,出现在大观园中,似乎更合适。 睹物思人,每个老物件都能唤醒一段沉睡的记忆。 挂满蜘蛛网的角落里静置着一个口大底小、呈倒梯形状的斗,斗里放着升,升里放着拨锤子,上面皆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以前,拨锤子总是挂在东屋墙上,与其形影不离的是一匹麻。身体好的时候,奶奶会拽下两根麻,随着拨锤子的转动,麻扭成了麻绳,捻好纫头后,后续工作就交由母亲去完成了。在两代人的接力中,我们长大了,奶奶也老了。 那座台扇是三姑父听说老家通上电后,送给我们的礼物。台扇通体乳白,风速有高、中、低三个档,还具有摆头功能,在当时是很先进的,也是我村第一台电扇。在那些个炎热的夏天,邻居家中来了客人,就到我家借电扇用。奶奶又是好说话之人,这座台扇几乎转遍了村里的家家户户。也正是这段特殊的旅程,让它见证了乡亲们的生活由温饱到富足的嬗变。 三十多年前我们离开了老家,由镇上到了市里,后来去了潍坊,离老屋也越来越远。说实话,当年我是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离开故乡的。然而,近几年,老屋却频频出现在我的梦中,好像在对我发出召唤。 就要离开老屋了,此时我才发现,我对这里的一切竟然恋恋不舍。再回首,历经岁月的老屋越发显得沧桑凝重。 “那是庙上人家的后人,那是大个子的孙女”,好想好想再听到这句话。以这句话来称谓我们的那些人大多已经作古,如此平常的一句话,于我也是奢望了。 或许不久的将来,老屋会成为矗立的楼房。但不管未来如何变化,老屋终将作为故乡的化身,作为游子情感和精神的皈依,永远珍藏在我记忆深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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