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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修炼如何说话

 成中行 2023-01-29 发布于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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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

事已至此,话已说出去,子弹就一定在飞,惊雷就一定在震响,恶魔就一定在施法,毒气就一定在蔓延,火药桶的引信就一定在继续燃烧,无法预知的困厄、接二连三自找的生活的敌意,就一定会礼尚往来的对你加以回报,令你疲于应付,心力交瘁,苦不堪言。没想到吧,一句话的能量和自由意志,怎么能够被轻易忽略呢!我们常常低估了语言本身的神秘性和不为人力控制的部分——语言并不完全顺服说话的人,其所承载的能量与关联事物之间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是巨大无比的……无论是触及到公共事件,还是一粒灰尘,以及肉眼看不见的超灵性物质之类,乃至多维时空或平行宇宙之中的事物——该如何与十方世界保持敬畏的距离、姿态,才能安生立命,放置心灵于的自由无碍之境呢?

我现在是日日练习尽量不说话,对任何举手投足都小心翼翼,不敢放任半句言词带有一丝锋芒而四处乱飞。即使是突然冒出的,对某人某事应该有的赞美之词,我也格外小心,因为这一定会伤害到没有受到赞美的其他人。在家中,我已有诸多不敢,对妻子、对女儿,哪怕是发自内心的爱与关心、担忧,一旦化为语言,其语气,或语境,很多时候也同时传递着责备、训诫、压制、不信任等等的负面能量;我曾经一度息交绝游,因为几乎所有的交往都是利益和寂寞所致,其过程中发生的所有不愉快,能迅速抹去曾经产生的转瞬即逝的星点儿小快乐,并石化为记忆的空虚——尽管也不乏偶尔灵光乍现的至美至善之人事,但那毕竟如知己一样难求,不停反复轮回的,总是无效的自我的嘚瑟、自嗨,以及各种随之产生的,如牛皮癣一样而无力自挠之痛苦情状……

作为人类最伟大的发明,语言,创造了一个个辉煌的文明,运载和储存了使用它的民族的灵魂和历史、禀赋和气质。想一想,没有语言曾经多么可怕,在矇昧时代,只能用眼耳鼻舌身感受肉体之外的神秘世界,除了亲人之间能用熟悉的肢体、表情,暗示相互间要传输的意思,人与人的距离关系,是一种多么深不可测的黑暗,人的最初的孤独,那是怎么样一种巨大的孤独啊!然而,有了语言却使用不好,则不仅是可怕,简直是恐怖的了。如火的发现,刀枪和原子能的发明和使用。

当语言转化为人的生命存在的一部分之后,人的概念是可以用言行两个字来概括的。言为心声,说话是人意驱动的结果。当话语的物质外壳沉淀和固化为一种依附于人,却又相对独立的存在,而与人一起交互运作,呈现出一个个异质系统,与人的社会镜像互存。对个体而言,其合力、磁场、工具性,以及因为社会关系而产生和激活的能量,则反过来对人发生无与伦比的作用力。它几乎是一切情感、精神、文化、道德力量的形而上的物化。如同我们手里使用的任何随身物品,话语,已经成为人们接触时刻第一出示的工具。它总是走在人的最前面,率先抵达人的所向、所指。但人在很多时候,往往是不快乐,甚至是烦躁的,被情绪驱使的,而情绪是未经思考过滤的外界事物和人催化的分泌能量,当情绪作为燃料,遭遇我们随机抓取的语言,其能量巨大的推力业已改变最初的工具性能,而增加无量的攻击性,这是说话的人无法控制和收回的,这真是很麻烦而且糟糕透顶,我们所招致的痛苦和厄运,大致就这样双向而来。

不同于年轻时,能玩、能闹、能侃。现在感觉生命能量的库存已越来越少,没有谁能逃出熵的消耗。很正常,一切行为都必须做减法,面对许多事情,渐渐无话可说,不想劳神、浪费心力了!作为生命重要组成的说话状态,许多年来,我说得太多了,甚至是透支了!凝神观照,我竟然没有做到说好过任何一句话!

说话如此,记录为文章的形式,也没有好到哪去。迄今为止我写下的作品,无论是诗歌、随笔,还是散言,严格一看,大多都是废话,是一系列情绪分泌出来的符号,或者说是人格、自我分裂的沉淀物。幸好发表的不多,对社会和人的干扰面也等于没有,更没有必须担心的后果,可以让人略微让我心安。哎!回想那种曾经膨胀的拯救社会的想法,实在可笑,实在自不量力。因为作为个体生命自我拯救的可能性,似乎也没有多大可能。

突然记起与某友人闲谈时的感慨:“曾经花了五十年学说话,现在,却要把后半生——用来学习,如何不说话!”

是的,迄今为止,我依然不能完整的描述和表达眼前的一事一物。源于天赋不足,曾经希望成为一个不错作家想法,毒害和耽误了我。我常常反思因此而导致的人格分裂状——与不少人一样,在生存的驱动下,我不自觉的卷入了一个强大的、以多重宇宙形式出现的一个个语言场:它们是各种意识形态的,名利的,家国荣誉及个体生命的爱恨怨尤的。好在有近七八年了吧,我把生命放在寄生的现实、历史、文化中,反复观照,最后复归于人的起始点,渐渐明确我每日必须坚持训练的功课——学习如何不说话。

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社会职责和角色,按理,应该说相应的话。但社会事实并非这样。我们所经历的现实是,如何完成自己的份内工作和劳动已经是困难事,且无力用话语对人准确说出。可以肯定,无论怎么说都是错的!只有少说比多说、乱说好,只有不说比少说好。因为语言本身的困境在于,一个人就有一种说法,当话语经过情感和人格过滤之后,表达就意味着不同程度的话语能量的改变,对抗和接收。不会做人的,做不好人的,都不会说话,都在传递伤害。巧言令色的在说欺名盗世的话,阿谀逢迎的在说拍马屁然的话,傲慢的在说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话,极少有人会说谦逊的,恭敬的、平易近人的,敬畏他者的仁义之词。我们日常生活空间的言语,绝大部分不是没有充斥暴力的……

我一直在渐进的探寻真我,或者说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本我”,那是钻石一样的真人品质,拥有它的人,甚至是超越了君子品格的温良恭俭让。其人格的力量能够照彻一切阴暗,包括人性的内部和广袤的宇宙空间。这样的人说的话,仅仅是出于交际交流的必然所需,是语言的元初使命,除此,没有一字废话。

回想我说的话,那些争执的、傲慢的,那些不耐烦的,尽管是出于爱却最终以伤害状态表现的不知轻重的话,那些本该有尊重的、平等交流的话,在通过情绪化变型之后,乱扔出去,那些信誓旦旦却永不兑现的,那些因为我的品质缺陷呈现暴力的;最糟糕的,是那些经过极力粉饰、夸大、听去近乎传奇和小说的描述,都是为了放大自我,掩饰内心的弱小、自卑、浅薄所架设的近乎虚无的虚拟世界……我一次次因为他人无暇洞悉我的内心而自鸣得意和蒙混过关,忘乎所以的在如此虚构的人格建筑上,对周遭的一切横加评论和指责,给人世添乱!当然,也把自己的生命空间堵塞得呼吸困难,及至招来四面风雨和必然的因果回击,所谓人设崩塌,就是结果,这究竟是何苦呢?

我的话是渐渐少了。从生命的空无和澄明状态看,除了活着最简单的信息互动交流外,真的没有任何必要多说一句话。从珍惜生命天生的能量定数的角度,一个人的一生,多说半句都是在无畏的耗损。我是平凡人,介于君子与小人之间,伟人与庸人之间,曾经的名利追逐已经让我无谓的耗损得太多,我现在只追求尽量把话说好,说得管用,同时不给自身和周围的人制造干扰和障碍。

自古以来,不论多聪明的人,似乎从来也没有能把话说到绝对的好。写下《与韩荆州书》的李白,虽才气逼人,过后的谜底实际上是自取其辱的酸楚;孟浩然因为一句话说漏嘴而终生与为官无缘;“乌台诗案”,则是因为言辞之漏而沦为朋党之争的牺牲品。至于“文字狱”则是说话的不得不面对的生死厄运,它会随时给人制造无法自救的困境,中国的明清时代就登峰造极,波德莱尔就曾深陷的巴黎的司法纠纷,唯美大师王尔德正是死于惊为天人的言词,曼杰里斯塔姆必须消失在他的俄罗斯白银时代,即使号称自由天堂的美利坚,众人熟知的斯诺登和阿桑奇事件,已经说明,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 当然,捍卫道义则是另一回事。

终于能够理解古人寡言、讷言、谨言的话外深义了,也知道了少说多做,“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先贤教诲之心。作为一介书生,仅仅靠工作能够养活自己的人,我连修身修心都做不到令自己及格满意,一切超出自身能力和想象的济世空谈都是可笑的,其隐藏的危险又怎么能预测。止于至善是一道永远的彩虹,如同许多被人高谈阔论的现代普世神话。我的身边会不会有不善之人?我怎么知道谁对我心怀嫉恨?是否在等待随时出手找茬?没有人能够百分百洞悉人心!人间是否真有你认准的知己而无可不谈?在利益或者生死攸关时刻,他能不变脸吗?人性的自私和阴暗的深不可测,你探测得准吗?建构了一生的人格,你能确定在某个时刻不会因为某事件而坍塌?看看身边,可能的告密者会是谁?你的每一句话,在说出之后会蓦然发现漏洞百出,处处都无力抵御攻击的虚位,和可以被安插敌意的木马,所指、能指,在被加工、剪接之后,都你、可能成为对手抓住的“铁证”而置你于死地,你无需质疑肇事者的人格和你的不可预期的未来。想一想,人类社会的文明什么时候摆脱过高枕无忧的信任他者而不人人自危?语言也是双刃剑,只要在表达,无论在微信中、短信中、语音中,其承载的能量和方向——现代通讯可以随时改变、随意加速,把乌龟的速度加速至光的速度之后,其攻击和摧毁力,是无法想象的。同样一句话,在恶人和善者,结果大不一样。

于是自然理解魏晋时期玄学和清谈之风的盛行,且更加敬仰竹林七贤的风骨人格。那样的生存处境多么难熬,嵇叔夜根本无法想到自己如履薄被的谨言慎行,仍还是因为交错朋友和不经意的一句话埋下杀身祸根,即使有神人孙登的明示,也把控不了性格和命运的捉弄,千古风流只能戛然终止为广陵散一曲千古嗟叹。

要做到安身立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人的一切不如意的处境,基本都是言行所致。而首当其冲的,是不会说话,仅仅是心存善意、仁爱行事是不够的,必须把说好每一句话作为头等重要事情,在把良知和道义时刻深藏内心,校准处世准则和方法的同时,在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时,既不能贪生,也不能不自量力的情绪一时,置自己于险恶之境。除非到了一夫当关,非你莫属,必须舍身而取义,否则,你的一切疏忽、胡闹而不理智的荒唐言论,都会把自身推向绝境。

如何说话,似乎本来是自由的,其实不然,只要有对象和环境就不可能自由无度,再美丽的花朵和纯粹的音乐对于不需要的人也是障碍和噪音,何况不能尽善之言辞?现实中的不少人却把涉及的话题无边扩大,名之曰“言论自由”,如同人与人之间,不是什么话都可以随时随地乱说的,社会秩序不接受这种玩意儿,有约束才有自由,有场域空间才有自由,有没有翅膀束缚、空气束缚的天空的自由吗?如果想在刀尖上舞蹈,在悬崖上蹦极,在荆棘丛中岩石中行走,那属于探险的自由,至于唏嘘的最后结果,有什么奇怪的呢?

现在想来,人,能修炼到不说话,不乱说话,才是最大能耐。当然,不是指绝对不说话。那些最简单的日常会话与交流,是必须的,不可或缺的,那都是一些描述性的大实话,只传达单一的信息。但倘若涉及善恶是非,或者有陷阱的话,就当考虑是否闭嘴,明察于心,乃至选择响应策略了。突然明白古代真正的圣贤们述而不作的伟大智慧!而所谓的著书立说,倘若止步于思想和冥想,那是多么美妙的纯然之境——再想想禅家言语道断、壁立千仞的妙境,凡我们说过的话,不都是废话吗?哈哈,修炼如何不说话的最佳办法就是如何最大限度的少说话,守口如守祖传的旷世珍宝,如曾国藩教诲后辈的“群居守口”和“独居守心”,除去少说则少错的修身法则,人格独立的最高的境界不就是抵达心灵的自由吗?回想几天不与人说话的时候,心灵的空间不是异常辽阔、不受任何羁绊干扰吗?那么,与人相处,为什么要激情飞扬的彰显存在感、争高低贵贱与输赢,且涉及不该谈论的话题而陷入自我的虚假表演呢?所谓道义和真理是从来不会公开自证、表白,强力去说服人的。既然如此,一切比废话更没有必要说的话,就必须在要说出去之时果断的吞咽到肚子里,把话语高高的悬挂为脸上的应对表情。实在要深思和探究生命的玄妙和存在奥义,那就去冥想,去悟道,齐天地万物而逍遥观照,或者,如纯粹的艺术家们,走唯美的言说之路——

音乐?建筑?绘画?书法?形而上的诗?或者如研习自然科学的数学等等,不都是美妙的言说吗?

2021.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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