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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嫂子们

 玲珑君 2023-01-30 发布于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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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嫂子们

作者:刘升翔

         
       父亲是独子,我也是独子。我没有亲兄弟,但有四个叔伯兄弟。

       爷爷兄弟俩人。爷爷的哥,是我的大爷爷。大爷爷的儿子又有了四个儿子,他们是我的叔伯哥。

       我的四个叔伯哥,虽一母所生,但无论性格脾气还是身材高矮胖瘦,都有很大差距。大哥、四哥个头较矮,一胖一瘦。二哥三哥都是中等偏高个头,二哥微胖,憨厚。三哥人精神,心灵手巧,是四兄弟中的“拔尖人物”。

      再说四个嫂子,大嫂,人高,小脚。缠脚,是旧中国的“国粹”,祸害妇女上千年。很不幸,大嫂赶上了最后一波。好在年龄尚小,又遇到民国的“新生活运动’,缠好的小脚,“松绑”放开。但大嫂走路,仍是背微驼,颤巍巍,让人想到旧社会的万恶。大嫂嫁给大哥,已过二十大多,已入“老大闺女”之列,实属晚婚晚育。

       二嫂,出身卑微,矮胖。很小被卖给别人家,屈辱中苟活。幸亏解放了,二嫂跳出火坑,嫁给了二哥。二哥是木器厂的工人,口吃、寡语。一人工资,五人家计,生活拮据。为补贴家用,夏天,二嫂到工人文化宫大门对面的路边,设了一个卖水的小摊位。一张小桌,几个交叉(即马扎,类似小板凳的坐具,用藤条或布条相串,可折叠),一把暖壶,数个茶杯,生意就开张了。白开水,一杯一分钱;绿豆汤,一碗二分钱。一天下来,有三五毛钱的进项,很少说话的二嫂,会很知足。

       三嫂身材苗条,白净。父亲是卖炸货的小贩,绿豆丸子最有名气。三哥三嫂是街坊邻居,从小就相识,两人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彼此相慕自由恋爱并结为伴侣。结婚后,一气生了五个孩子,四子一女。三哥与我父亲,一度都是黑山煤矿的职工,两人辈分是叔侄,感情如兄弟。我与三哥三嫂的二儿子刘平同岁,小学初中都是同窗,同学加玩伴,常年厮混在一起。记得小学二年级的某天中午,我与刘平放学,三嫂正在摊煎饼。三嫂扯起冒热气的煎饼,撒上白糖,卷成桶状,我们俩一人一个,吃的那个香!

       四嫂年轻、漂亮,能说会道。五十年代末,毕业于淄博一中。她父亲历史上有“污点”,戴帽监督劳动。四嫂考上高中,但政审无法过关,待业数年工作无着落,无奈只能屈居嫁人。经人介绍,与四哥成婚。四哥黑瘦,个矮 ,文化程度小学四年级,职业是菜农,捡粪挑尿种蔬菜。平时少言寡语,只知低头干活。那时我年龄虽小,却爱琢磨事儿,感觉四嫂与四哥,不是一路人,脑袋里就蹦出一句话 : 鲜花插到牛粪上。两人经常吵架,甚至动手。有一次,四嫂一怒之下,回了娘家。冷战数天,最后还是在母亲等人的劝说下,四哥登门赔罪,誓改前非,两人风波方得平息。

      六十年代,博山小城古风依旧。早晨与傍晚,我常常与小伙伴们登上博山公园,站在山顶的凉亭上俯瞰博山全貌。河对岸东南方向数百米,可以看到孙家相府的阁楼,阁楼北面就是我们刘家大院。仔细看,隐约可见大榆树,绿树掩映中的黑瓦屋脊,还有夕阳余晖里的缕缕炊烟。我的哥哥嫂嫂们,我们老刘家的一支血脉,就在那里,在那个如不仔细辨认连自己都看不清的大院里,生活,成长,繁衍,上演自己家族的悲喜故事。

       大嫂是居民小组的小组长,大嫂把这个职位看的很重,兢兢业业,事必躬亲,与人产生摩擦便在所难免。尤其是妯娌四个,大家本来平起平坐,无啥矛盾。大嫂当上了组长,自感腰杆好像硬了起来,说话有时拿腔拿调,便引来了妯娌们的不满。尤其是三嫂,心直口快,当着众人的面讥讽大嫂“拿着鸡毛当令箭”,一脸的不屑。

      四个嫂子开始也倒相安无事,后来爆发大战,缘起于分家。

       我的大爷去世不久,分家开始。

      大爷放浪形骸,将家产败光。解放时因祸得福,家庭成分划为贫民。到分家时,大爷的四个儿子,共有五间住房。大哥一家六口住两小间,前后院过道的位置,阴暗,很少见阳光。二哥一家五口住前院南屋两间,有台阶,南北窗户,通透,敞亮。这两间主卧,听说是很板正的大娘在世时,自己的卧室兼客房。三哥住大院门口的北屋一间,七八平米,有大小七口人,实在挤不开了,三哥自筹砖瓦石料水泥沙子,在进大门与影壁墙的空地上,依托原有的两面院墙,盖上了一座简陋的拐角矮房,面积勉强可放一张床,一小桌。小屋虽小,也占了进出大门的公共空地,宽敞的道路空间,变为仅供一人进出的逼仄小道。想想,三哥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不能让孩子天天排鲫鱼睡地板吧。

      最简陋的住所为四哥所居,在后院的东南角,东屋的南间,与南屋的东山墙之间有一条过道,通向一个东南的小院。小院东西宽不到两米,南北长两米多一点。充其量有一个卫生间的面积。一间低矮的草房,就龟缩在这旮旯里。

      这间草房在解放前后曾是我家的厨房,也放些杂物。草房对面有七八级石阶,通向我家冬季取暖的地炉。大雪纷飞的严冬,我曾冒着飞雪,下到屋后的地炕,添煤加柴,烧火取暖。这间草屋,还是我姐姐出生的产房。1952年春天的一个上午,母亲在此,独自一人,生下了我的姐姐。

      六十年代初,四哥娶四嫂,为婚房愁肠百结。母亲急人所急,将这间草房拾掇打扫干净,换上前后玻璃窗户,扎上顶棚,粉刷一新,给四哥做了新房。

       按说兄弟分家,这草房是不该作为哥嫂们的财产列入分家清单的。但我母亲却说,房子老四住着,就是你们的,你们尽管分就是了。其实,哥嫂都心知肚明,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见我母亲大度谦让,大家也都哼哼哈哈,将别人的房产当做了自个儿的瓜分。好在有个理由,勉强自圆其说 : 肥水不流外人田。母亲家中议论这事时说,这房子争不得,若是有人倒打一耙,说咱家反攻倒算,说不定会大祸临头。人心难测,不得不防。

       分家进入程序,斗争很激烈,过程挺复杂。四个哥哥,四位嫂子,在分家这个事件中,各自以家庭为单位,组成紧密利益共同体。二哥占据最大的房子,谁都眼馋。大哥次之,虽说不是正室,但是有两间,也能凑付。三哥人口最多,房子却只有一间。四哥呢,一间草房,产权还是别人的。所以,三哥四哥急于改变现状,要打破平衡重新分配。大哥二哥则趋于保守,要保护既得利益,竭力维持现状。

       我家成为分家谈判的“板门店”(朝鲜停战谈判地点)。晚饭后,四个哥哥四个嫂子聚拢而来,提出方案展开讨论。那时,社会正流行“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人们像打了鸡血,不管是在饭桌上,还是在闲聊中,若观点相异话语不合,就会挽起袖子摆开擂台进行辩论。分家分房事关根本利益,哥嫂更顾不得兄弟情义妯娌关系了。四个哥,虽说也争得声高脸红,到底守住了底线,没有动武。嫂子们,说是歇斯底里,有点过分,哭天抢地,对阵叫骂,却是屡次三番的上演。妯娌之间,为了各自的利益,合纵连横,阴谋阳谋,使出了浑身招数。焦点人物是大嫂、三嫂,大嫂一心保住既有成果,三嫂铁了心要改变现有的状况。两人互不妥协,僵持不下。三嫂曾威胁要以蛮力解决,只是在母亲等人的劝解下,没有使对骂升级为蛮斗,大嫂则以嚎啕大哭争取同情。二嫂采取乌龟政策,甭管你们怎么折腾,我就是不出声、不反驳、不争辩,我的房子,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四嫂虽然极力主张自己的权益,但因人口少,资历浅,利益空间小,缺乏奋不顾身的劲头。

       最终的结局,是维持了现状。如同两军对峙,历经数个回合较量,终点又回到原点。又过了三五年,三哥四哥的住房条件得到改善。原先前院两间北屋、一间南屋,由两户外姓人家居住,后来经三哥四哥不断申诉,得到了房管部门的回应。外姓人家迁出,两间北屋归了三哥,一间南屋分配给了四哥。四哥住的草房,后来落实政策,连同街中的一座三层小楼,产权重归了我家。

      多年以后,一个疑问忽然蹦出来 : 六七十年代,城市所有的房产,名义上都已归公,哥哥嫂嫂们分家时掀起了那么大的风波,当时他们有没有搞明白 : 公家的房子,能否自己重新分配?

       贫穷限制了我们遥望远方的视野,时代造化将传统文化彻底摧毁。为了一间陋室,兄弟反目,妯娌成仇。回忆往事,透视人性的扭曲,让人心寒。

      遥想当年,我亦是少年。嫂嫂们看在母亲父亲的面子上,对我亦高看一眼,给我一个 “小叔” 的礼遇,这让自己产生了错觉,把自己当做了大人。有事无事,总想往大人堆里凑。不但愿意听他们闲聊,还愿意掺和事儿。 那些幼稚荒唐的事儿,现在想来让人哭笑不得。

       四嫂是嫂子里唯一的文化人,住房又与我家一墙之隔,我与四嫂接触最多。夏天夜晚乘凉时,聊斋鬼怪的故事大多是四嫂讲的。那时大院里看小说的圈子,就是父亲、五姨,四嫂。姐姐和东屋的霍姐,负责从学校图书馆借书,自己看的不多。四嫂在家无事,看书最多。我上小学的时候放学早,经常到四嫂屋里蹭书看,儿时的读书兴趣,与四嫂的影响分不开。

       四嫂除了执叔嫂之礼,对我也是高看一眼。夸我聪明好学,将来必定有出息。按说,我与四嫂,应该有共同的话题,感情最深吧?事实恰好相反,我对四嫂却极有成见。想来这种成见,是我的正统观念作祟。我将四哥视为兄长,将四嫂视作“外人”,四嫂对四哥的不敬,我视为不守“妇道”,是大逆。对四嫂年纪轻轻不去工作,视为好吃懒做,不尽责任。由成见偏见,发展为仇视,最终引发冲突。

       六十年代中期,《小兵张嘎》上映,嘎子堵胖墩家的烟筒,将正在生火的胖墩和老爸,从屋里熏到屋外,大咳不止。这组镜头成为电影的经典片段,我非常欣赏嘎子爱憎分明的精神,更佩服他敢做敢当的作为。灵机一动,将嘎子对付胖墩的办法,拿来送给了四嫂。

       四嫂住的草房后墙与张家相府院墙之间,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过道,过道经年失修,积土很多。地面距离屋檐,仅有不到两米的高度。观看《小兵张嘎》不久,一个冬日的下午,趁四嫂四哥外出,我独自一人攀上四嫂的屋面,将一堆乱草塞进飘着炊烟的烟囱,然后跳回地面,等待好戏上演。

       想象一下,四嫂四哥的愤怒吧。寒冬腊月,本来正常的火炉,突然就发了神经,炉火微弱,烟气呛人。开窗敞门散烟气,然后灭火拆烟囱查原因。一番折腾后发现罪魁祸首竟然是一把茅草! 很明显,这是人祸,而非天灾。聪明的四嫂,几秒钟就锁定了作案人:大人不会干这种弱智的勾当,孩子里,也只有我这个孬种,既有动机,也有胆量。

       夜幕降临后,母亲拖着疲惫的身体从服装厂回到了自己的家。我想母亲看到的场景,一定让她震惊、尴尬。四嫂与四哥站在我家门口,向我问罪,怒吼。而我呢,抄起捅火棍,堵在门口,嘴上拒不承认自己的劣行,还摆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母亲夺下我手中的利器,好言劝慰四嫂四哥,连声道歉,平息了四嫂四哥的怒火。关起屋门, 母亲对我没有训斥也没有动手,搂着我说,好孩子不能干这种龌龊事,对哥哥嫂子要尊敬,不能任性。最后嘱咐我,大人的事情,你还不懂,不要瞎掺和。母亲的态度,让我觉得做人要有涵养,要包容大度,这对我的成长,至关重要。

       后来,我高中毕业,下乡、就业,八十年代末,卖掉刘家大院的祖宅,将父母接到张店。不久,博山老城区改造,刘家大院与小刘家胡同、孙家相府以及千年大街皆灰飞烟灭,代之以高楼大厦。我的哥哥嫂子,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亦各奔东西,消失在人海。

       哦,怀念,祭奠。过去的岁月,过世的哥嫂 ……

作者简介:刘升翔,1957年生于博山,曾就职于国企和民企。偶写书法,兼爱摄影,闲时写点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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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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