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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与死亡,不是哲学,是现实

 仰羊 2023-02-09 发布于上海

UM心理咨询能力训练中心 | 深耕计划

仇剑崟深耕计划督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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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内容来自深耕计划,经改编,隐去个人信息,文章主要用来交流与学习。


这期督导的内容,让人感触颇深。借由一个案例,引发了我们对一整个群体的思考:癌症病人。

先说说前情概要。

说句大实话,有时候拿到一份案例报告看到密密麻麻全是字,头会嗡的一下大起来。

因为没法用电脑,这次的案例是用手机在网盘看,字小且淡,读起来很辛苦,但神奇的是我没有感到烦躁,就这么津津有味地读进去了。然而,津津有味地读完之后是乏味与无力。


这并不是一个困难的案例,从材料本身来看一切进展得很顺利,但为什么会让人感到乏味和无力?这里面一定还有隐藏的议题没被挖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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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大事件,让每个人都想逃

咨询师报告完毕后,督导老师问大家听报告时什么感受,有没有抽离的感觉。有人反馈说对这个来访者不感兴趣,觉得这个人讲述和呈现的东西都很浅,好像没有活过来。

我试着体会了一下,这可能是一种沉寂的、压抑的状态,看上去在咨询中不断反思、功能很好,是个很好的来访者,但实际在关系里流动的东西是浅的,就像一条小溪,一眼就看到底了。并且小溪的流速也不快,缓慢让人觉得生命鲜活的程度被抑制了。

没有哪个人的心是如此单薄的,在这条小溪下面一定藏着地下河,那条河也许暗流汹涌但却不为人知。

来访者看上去很好,咨询师也感到好像帮不上什么忙,但来访者能来,并且治疗关系持续了很长时间,一定是在咨询中获取到了自己想要的滋养,也一定是遇到了切肤的问题才进入治疗。

所以,来访者的主诉究竟是什么?

主诉通常在一开始就会谈,来访者会跟咨询师讲自己想解决什么问题,是因为怎样的契机选择来咨询。这些信息很重要,但通常都不能代表真相。

要摸着这些线索破案,去看来访者真正受困于什么。

咨询师猜测,或许跟来访者的病史有关,来访者有癌症史。

督导老师说:“这不是猜测,患癌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重大事件。”

即使是癌症早期,预后很好,没有转移,经过治疗肿瘤清除彻底,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甚至哪怕来访者说自己已经好了,不在意了,这依然是重大事件。

因为这件事的整个经历,是否在内在经过梳理,其中的哀伤与恐慌,是否被看见过被表达过,即使是意识层面的情绪过去了,潜意识里的暗流仍然需要处理。

在曾奇峰老师的课上,曾有位学员讲起自己母亲的去世,悲伤的情绪令听者都要落泪,但紧接着同学把眼泪擦干,笑着说自己已经好了,已经走出来了。曾老师看着对方的眼睛说了一番话,原话记不得了,大意是母亲的去世,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大事,即使没过去也不要紧。

在某次深耕的督导里,督导老师也讲过,母亲的去世对所有人来说都是重大事件,不要相信来访者说自己已经好了,即使过去十几年,依旧是重大事件,是值得关注的议题。

同样,患癌也是一样的。

虽然现在癌症比以前常见了很多,医疗技术也先进了很多,很多癌症的5年、10年存活率提高了不少,但这依旧是大事,因为有复发的风险,并且直接与生死相关。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突然得了癌症会是什么心情。

癌症病人来到咨询室内,或许会比其他来访者感受更加复杂。来访者进入治疗通常都是十分矛盾的,一方面想要解决自己的问题,但另一方面这些问题都是自己很难面对的。

要解决问题,就不得不面对这些问题。癌症病人更是如此。不可避免要去看自己当时的那段经历,并且复发、恶化的风险始终都在,像一把刀悬在脖子上,这种恐惧换谁都不愿意面对,都想用分散注意力的方式赶走它。

在治疗关系中更是如此。来访者意识层面希望获得帮助,潜意识层面却会包装、掩饰这些暗流,把波涛压进地下河,尽量让自己的小溪清澈、平和。

在一般的来访者身上,有经验的咨询师处理这些矛盾之处还是能易于找到下刀的点。但面对有癌症史的来访者,咨询师很容易认同来访者因这类重大事件散发出来的“脆弱感”,因为谁都知道这是件大事,要去触及就会有些小心翼翼,也会有无从下手的感觉。

咨询师和来访者在这个问题上采取同样的态度,就会让这个问题滑走,或者悬置在关系里,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大家心知肚明它就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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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的前提,是理解

如果是第一次遇到这类来访者,对癌症、重疾没有基础的了解,确实会很犯难。

没有接触过,就表示没有理解的点位。想要理解,但无从理解。

我想起一句话,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在完全不了解肿瘤人群的心理时,咨询师会感到很无力,好像说什么都苍白无力。

督导老师先是提出了一个思考,这样的来访者是因为什么进入咨询,进入咨询的这个时间点前后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来寻求咨询的时间点,和癌症、死亡事件发生的很近,那么这就是一条重要线索,是需要在治疗中去讨论的议题。

其次,触及这个问题,需要咨询师层层剥茧,是一件慢且细致的活儿。尤其在来访者认为自己整体很好,展现出自己有能力有力量的一面时,要敏锐体会讲述里的情绪。

有些情绪通常一闪而过,这种时候来访者如果节奏是快的,咨询师反而需要慢下来,需要用反移情去捕捉那些一闪而过、无法停留的情绪体验,从这里进入,也让来访者能够在情绪里停留。

咨询师想和来访者一起面对这个重大但不容易谈论的议题,有个前提是了解。就如同此次督导中,督导老师询问大家有没有和癌症病人工作过,有没有相关的经历和感受可以分享的,能帮助我们去理解癌症患者内在是怎样的心理图景。

我们很容易想到,这类来访者会有强烈的不安全感,会担心自己的生活再出变故,也会担心生死存亡。如果在早年生活体验过大量的不安全感、不稳定感,那么患癌这件事就会将这些体验成倍放大。

不过,“不安全感”这个词还是很空泛的,具体落在怎样的事情、怎样的感受上,包括不安全的程度是如何发展变化的。

督导老师说,心理治疗并不是仅仅只看内在,还要看当下、看未知,要将这些看成一个系统。咨询师通常很容易去看来访者的成长经历,去看很多过去,但是当下的现实生活也是十分重要的。

比如这几年开始的新冠疫情带来的不可控、不安全,比如是否正在经历和家人的分离、工作的变动,等等,这些就在身边的,正在发生的事也是需要被关注的。

包括病情的细节,癌症是几期,做了怎样的治疗,效果如何,后续是怎么养护的,这些细节都需要探讨。这也就要求咨询师对癌症有基础的了解。

这些话题在咨询中如果进展困难,或许不全是来访者不愿谈,而是要思考是否是治疗关系不够安全,没能让来访者感受到这个空间、这个关系是可以安全谈论自己的脆弱的。
图片癌症患者的内在世界

督导老师曾在上海龙华医院做了大量研究,研究发现某一类癌症病人术后半年到三年内,符合抑郁症诊断的概率是20%以上,注意是抑郁症诊断,不是抑郁情绪。

除了对死亡的恐惧外,这些病人还会面对身份丧失、价值感丧失、自尊受损等,这些痛苦会蔓延到家庭和人际关系中。

并且患病年龄越轻,心理问题会越严重。

癌症,是会一下击穿一个人的,穿透这个人的工作、生活。这是一个和死亡有关的终极问题,就像是在一个人根本没准备好的时候死亡的威胁一下来到眼前。

有人谈到癌症病人的病耻感,例如甲状腺癌,切除的伤口在脖颈处,夏天伤疤就会露出来;再例如需要切除乳房或子宫的癌症,将带来女性身份的巨大丧失感。

身体缺损带来的内在震荡,并不是坚强就能抵御得住。

还有人谈到自己在湖北肿瘤医院做志愿者时,对患者来说扑过来的不是死亡,是虚无感。很多病人可能只有1、2个月的生命了,作为医护人员,或者是心理咨询师,也同样深感无力,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除此之外,癌症患者还会感到低价值感,认为自己给家人添麻烦了,自己变成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病人,无法再创造价值,需要仰赖他人的照顾才能存活。

写到这里,我也想分享作为癌症病人家属的经历。

去年10月,婆婆查出结肠癌。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只是肠道问题,最多就是肠息肉,根本没有考虑到癌症,癌症在没来临前每个人都会觉得它离自己十分遥远。

入院检查,很快就确诊了,因为症状太典型了。我是家里第一个知道的,朋友在医院工作,第一时间就把检查结果告诉了我。我呆坐在电脑前,脑子里开始上演末日灾难片:

是癌症,还能活多久?情况有多糟?我们有多少钱?需不需要卖房子……

恐惧一瞬间席卷了我,我仔细盘算了各种可能性,往最坏的方向想,连卖房子都想好了,以后可能要两家人住在一起。

我把情况告诉了老公,也把我的“预案”说了,老公比想象中平静得多。我们整理好心情,一起去告诉公公,公公备受打击。

一声一声的叹气,手掌一下一下落在大腿上。抬头看着我们,眼神有些失焦,张嘴想说什么,却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怎么会是癌症。”

其实婆婆家有癌症史,从父母到兄弟姐妹,已经有四个癌症病人了。我看着自己的老公,我不敢想。

那段时间常做噩梦。

所幸,是结肠癌中期,马上就能安排手术。手术前经历了可能要造瘘的焦虑。最严重的情况下有可能会永久需要使用造瘘袋。说实话,这一点比癌症更让我们绝望和恐惧。我们三个人在家里一遍遍的讨论这件事,上网查资料,一遍遍的演算这个概率有多少。

但只能听天由命。

万幸,手术十分成功,没有造瘘,一次切除干净了。费用也不高,完全在我们意料之外,术后一周就出院了。婆婆一直以为自己是肠道息肉,高高兴兴的回家了。

术后还要复查,和医生研究化疗的方案,公公想瞒,但不可能瞒得住,花了两三天时间告诉了婆婆。婆婆一开始不信,最后看到出院小结上白纸黑字写着结肠癌时,哭了。

万幸的万幸,复查结果是没有转移迹象,也没有残留,化疗只需要服药即可也不需要感受痛苦的静脉注射。开了药回家,我们得知这个消息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松了一口气的我们,开始把婆婆当成健康人看待了。每天络绎不绝有亲戚和朋友上门拜访,带来自己养的鸽子,刚钓的鲈鱼,那段时间我们也跟着蹭了好多“病号餐”。

就这样,如普通人一般生活到过年,我自己的爸妈来上海团聚,和亲家坐在一起讲到这次生病,婆婆伸出手说:“你看,吃化疗药,手指会变黑。”

我转头去看,手指第一指节连带着指甲缝真的变黑了,像染了色。整双手也是不同常人的泛黄。

婆婆说有的人严重的手上指头关节会都变黑。我定定地看了一会,就转头再也不敢看了。

我已经快要忘记婆婆是个癌症病人了,已经快要忘记癌症也许会陪伴她一生。

她异于常人的手,让我想起了一切。

那是一双癌症病人的手,我从没见过那样的手。

也许化疗结束后会慢慢恢复,但得了癌症,得过癌症,这件事会在她接下来的时光里占据一席之地。

我们都想从这件事里逃走,像劫后余生一般谈论这件事,没有再问过婆婆现在心情怎么样,会不会害怕,有没有做过噩梦。

就像在咨询里,来访者很难在这段经历里停留,无法下潜,但咨询关系仍在进行,督导老师说或许来访者在治疗中找到了一种平衡,这在一开始是好的,我们需要尊重来访者的防御。

但如果关系要继续推进,治疗要继续向前,咨询师需要提供一些能温和融化这个部分的内容,要构建安全的感觉。

比如从来访者呈现出来的孤独、恐惧入手,慢慢靠近,再比如咨询师尝试调整咨询的节奏,和来访者一起慢下来。同时在此前的咨询中一些未能谈论的话题,要重新回过头给予关注,比如来访者和重要他人的关系、在工作里的恐惧、对死亡的焦虑、以及来访者自己消化和处理情绪的方式,等等。

同时也很重要的,是和来访者一起讨论咨询关系本身。

细致、敏锐地不让重要信息溜走。

于我而言,看完这节督导后,我很想问问我的婆婆,她的手变得黑黄以后她有没有难过。

*本期督导老师 | 仇剑崟 医学博士、国际精神分析协会(IPA)认证精神分析师、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心理咨询与治疗部主任与心理治疗研究室主任、中国心理卫生学会心理咨询与治疗专业委负会副主任委员、国际精神分析协会(IPA)中国委员会顾问委员、中国心理学会首批注册心理治疗督导师、中德精神分析治疗连续培训项目中方总负责人兼教师。

内容撰写:李雅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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