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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刚散文丨父亲排到了第八——回乡(之一)

 真言贞语 2023-02-16 发布于山东

父亲排到了第八
——回乡(之一)
/张刚
掰着手指头,往下数。
村里的一个远亲的三伯,有一年自己坐在炕头掰着手指头,按年龄往下数村里的老年人,谁承想数来数去,他自己就是年纪最大的那一个,一摁大拇指就数不下去了。
按惯例,村里每年都要走那么一两个,这就是按年龄大小排着队来的。
这个三伯一直觉得自己还年轻,长须飘飘但还能提起一桶水,还能挑着一担粪慢慢往地里挪,但是按年龄,确实该到自己走了,三伯也没磨蹭,那一年果然就走了,无疾而终。
今年回乡得知,村里去世还没出三年的有两个。的确,村里的老人都越来越少了,更别说年轻人了,只有过年的几天是街上难得的热闹,街上来来往往的年轻人是谁家的?在街口看下棋的老人也不认得他们。
乡村的夜格外的静格外的黑,一如既往地守护着闪闪的星空。吃过了年夜饭,一家人坐在炕头,母亲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一二三四地数下来,父亲按年龄就排到了第八,村里大约有一百来号人,他的年龄迈进了前十了。
猛一听:怎么这么快呢?后一想:这就是现实,平静面对吧。
于是大年三十就这样过了,迎来了大年初一。
初一的大清早,村里的人都端着香盘,去山神庙里上香。
你的牙呢?”我惊奇地问。
在庙门前遇到了村头最高处的年龄过了五十、辈分不高但个子挺高、孙字辈的老大哥,腮帮子瘪得不成样子,嘴巴也缩了一圈,差点没认出他来。
起得急了,还在杯子里泡着呢,忘了戴了。”
摸了摸腮帮子,他笑了,露出了红色的牙龈。
至于六十岁以上的瘪了腮帮子的就不足为怪了,不再一一列举。
嫁到村里的一个亲戚,按亲戚那头的辈分来算,我得喊她姑姑,其实很亲的亲戚,我小时候还是吃她的奶长大的,真有点奶娘的缘分。但嫁到村里,按她丈夫这头的辈分我喊她丈夫为哥,于是就喊他为大哥,喊她为姑姑,这样凌乱地叫了一辈子了。
姑姑,你这腿是怎么了?圈成这样了?”看着从坡上拧拧扭扭上来的姑姑,我又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年轻时干农活比男人还攒劲(西北方言:厉害)的姑姑,现在双膝外翻,成了O字型了。“看看,你这年轻时挖光阴都挣下来的,这光阴真是挖大了!”我半取笑半同情地说。
姑姑手中提溜着买来的准备过年的菜,也笑了,有几颗牙包着不锈钢的牙套:对,对,苦死一辈子光阴没挣下,把连累给娃挣下了。
唉,都一样,上了年纪的老人,身上没有一处不疼的,甚至不是瘸就是拐的。
本家的三叔还架着双拐,都一年了,翻修屋面时从屋顶摔了下来,摔断了一只腿,大约是没接好——用当地人的话说就是:呵呵——县医院的水平嘛……”
其实按理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应该早好了的,但是,他还惦记着活,上冬时下了几场雪,架着拐去扫雪,大约是冻了也是累着了,又肿了起来,按镇医院的惯例,如果最初不是镇医院治疗的,镇医院是不接手的,但是有亲戚托了人情,镇医院就大着胆子给清洗了,又从手术的伤口中清洗出两大碗脓水来。孩子要送他去兰州或西安的大医院去再看看,三叔比牛还犟,就是不去:我躺在那里谁侍候?娃还要上班,公家的活能耽误得起吗?死活不去,孩子也没办法,唉,这家人弟兄几个的脾气就是犟,比驴还犟,一个比一个犟,都犟了一辈子了。
母亲的身体也不好,昏倒了好几次,有一次在昏倒时头磕在了厨房的柜角上,一直肿着个大包。有几次我看见她跌跌撞撞的,差点就摔倒了,但幸运的是,及时扶住了门框炕边墙角,有一次从屋檐下的台阶上摔下来,幸亏我当时在场一把扶住了。
她甚至一直担心,别在过年几天这几个孩子在家时摔倒起不来,要不娃就走不起不能去上班了。
但天暖和了母亲又好些了,和从酒泉来探亲的小妹也就是我小姨,坐着自己小弟也就是我二舅的三轮,去天水地界探望她们的大姐也就是我大姨去了。
后来我伸出双手,不管从左还是从右数,数到中指的位置,那是父亲的排行第八;后来伸出一只手,也不用翻手掌,不管是从左向右,还是从右向左,数到第八时就是中指,我想,这个位置一年年还会变化下去,有一天会变化到大拇指那个位置,那时就是父亲排第一了。
但愿,天道昭昭,人世茫茫,村里的长辈们啊,你们就按这个顺序一个个地往下排吧。

【作者简介】张刚(男),甘肃通渭鸡川人,毕业于兰州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原山东齐鲁晚报高级记者,现供职于山东管理学院。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曾当选山东省人大代表、山东十大杰出青年,2017年当选为十九大党代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著有《底层行走》《乡书何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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