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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憎享 | 《金瓶梅》俗谚求因

 燕山茶社 2023-02-19 发布于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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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采用俗谚十分之多。向为学人瞩目,历来多有辑录书中俗谚者:如姚灵犀、朱星等。继后的几部《金瓶梅词典》也都集录附编;李布青还编有《金瓶梅俗谚俚语》的专门词书。

由之,可见俗谚在《金瓶梅词话》中的重要地位与作用。

《金瓶梅词话》所采用的俗谚,突出特征在于谚语的「俗」字,呈俗文化形态。

俗谚是世俗的人们,对社会人生积久审视的积淀;并且长期存活于人们的唇吻间。俗谚近乎处世格言,约定俗成地制约着人的社会行为,因之具有了道德规范的性质。

中国文学,特别是说书唱戏,多以劝惩作为天然使命。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认为「及明人拟作末流,乃诰诫连篇」。

其实,何止拟作末流,而倒是「文以载道」潜流的延伸,更主要的是中国人思维方式的自然流露。因之,《金瓶梅词话》不能不因袭,无法脱离教化传统的旧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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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

《金瓶梅词话》所采用的俗谚,多而驳杂,包罗世态人情的全面。以俗谚作为喻世的规箴,用以警醒、劝诫听众世人。

不能说劝世的俗谚一无是处;然而「禁杀」人们的也为数不少。历来「禁杀」人的莫过于天命观念;《金瓶梅词话》中劝谕人们安于宿命;认为生死穷通,一切冥冥中皆有主宰。

这一观念当然不是《金瓶梅词话》的首倡,前此的元明杂剧也有类似的俗谚,俗谚专集《增广贤文》《名贤集》等也把宿命的俗谚大量收入。所以才说它是中国人思维观念的流布与延伸。

《金瓶梅词话》是自然的因袭。宿命俗谚自然也广布于后来的小说。

且看有关一切都是命定的而且是与生俱来的的俗谚:

「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46)

「年月日时该载定,算来由命不由人。」(19、61)

「得失荣枯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载。」(48)

不仅荣辱得失是八字造就、命中注定,甚至生死皆由天命,连生死的时间地点都是定不可移的:「生有地,死有处。」(88)

用《增广贤文》的话来说便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人,在天命面前,无所作为,只好听天由命。期冀着「一朝时运至,半点不由人」(97)。

劝诱人们安分、守时、待命─期待着天道往复:

「豪富未必常富贵,贫穷未必常寂寞。」(90)

「我见几家贫和富,几家富了又还穷。」(《增》1)

「树叶还有相逢处,岂可人无得运时。」(89)

「黄河尚有澄清处,岂可人无得运时。」(《增》)

「一湾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17、元代戴善甫〈风光好‧四折〉)

《金瓶梅词话》《增广贤文》和元杂剧的这些谚语要人们消极地等待,死守死水,等待黄河澄清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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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广贤文》

世间荣辱皆是以钱为根本,随着钱眼儿转,对金钱巧取不能便豪夺,利己拜金,人欲横流。金钱制约着人际关系。

万般皆下品,惟有钱最高。有钱便是大爷在《金瓶梅词话》中有着生动的刻画:

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拜把子常规是以年齿定次第;而年长的应伯爵却说不序齿而序财,甘居西门庆之下,让西门庆做了大哥。

有钱便有了一切,财主(放屁也香也见于《金瓶梅词话》《笑林广记》「豪富自然高贵,相逢必让居先」31),与人心向背皆是以钱为轴心的。

西门庆加官之时,果真是:

「时来顽铁有光辉,运去真金无艳色。」(30)

「运去金成铁,时来铁似金。」(《增》)

「运去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名》)

有一则谚语不仅为《金瓶梅词话》所采用,也为谚语专集《名贤集》收录。

这则俗谚在《金瓶梅词话》之前为元杂剧所采用;在《金瓶梅词话》之后又为诸多小说所采用。

元杂剧有金江杰《萧何月下追韩信》、萧德祥《杀狗劝夫》、贾仲名《对玉梳》、无名氏《张千杀妻》《九世同居》等等。

小说有《石点头》卷一、《平妖传》第四十回以及《桃花扇》等等。

这则谚语所以被元明杂剧、小说广泛而又频繁地采用,盖因其较精辟地概括了人情冷暖是随金钱而升降温的。

这则谚语是:

「白马红缨彩色新,不是亲来强是亲;时来顽铁皆光彩,运去良朋不发明。」(31)

「白马红缨彩色新,不是亲来强来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名》)

确如俗谚所说,「金逢火炼方知色,人与财交便见心」(79、《名》),西门庆一死,应伯爵等帮闲们不仅如同陌路,而且落井下石。

西门庆的家奴们的态度也陡然而变:

「势败奴欺主,时衰鬼弄人。」(81)

「命强人欺鬼,时衰鬼弄人。」(《增》)

「命贫君子拙,时来小儿强。」(《名》)

对这种欺与弄的人际关系,上引《金瓶梅词话》和《增广贤文》《名贤集》不去根究造成欺弄的社会原因,仍然让人们相信是时运衰败的结果,对欺弄便无怨无悔了。要人们相信:

天公自有公道─

「常把一心行正道,自然天理不相亏。」(20、62)

「平生正直无私曲,问甚天公饶不饶。」(《增》,《名》)

「但交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84)

「莫做亏心侥幸事,自然灾祸不来侵。」(《增》,《名》)

「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不吃惊」

这句俗谚是诸多同类俗谚的代表,流传至近世。

不仅为《金瓶梅词话》采用,为《增广贤文》《名贤集》收载,而且被后来的小说如「二刻」、《古今小说》第三十八广泛采用。

要人们消极地听命于天「劝君凡事莫怨天,天意与人无厚薄」,不怨天只能反求诸己,《名贤集》开篇便倡:「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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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贤集》

天命观长时期地统治着人们,在天命面前,人丧失了独立的自我。因自我无力,转而崇拜天力;积淀为民族的顽固的思维定式,已经成为社会心理痼疾。

「天道往还,果报不爽」的果报观念,掩盖了社会的罪恶,开脱了社会的罪责,扼杀了人为正义而伸张的主动性。

软弱而又可怜的人,自己丧失了惩恶的力量;社会又是恶势力的集结,社会不仅不惩恶反而助恶,人们只好乞求于天与神了。

「莫道天不知,天只在头上,昭然不可欺。」(81)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早先知。」

「休道眼前无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59)

无可奈何的人们,看不到天公主持公道,看不到果报的果,便生幻想:今生得不到的,期待于来世;现实中得不到的,期待于冥冥。

本不能报,看不到那显报时,便互慰与自慰,认作是「不是不报,时辰不到」。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75,《增》,《名》)

这句谚语流传久远深入;不仅《金瓶梅词话》《增广贤文》等,且为多部元杂剧早已采用,如无名氏《来生债‧一折》等等;继后的小说《恒言》第三十三回、明代徐元《八义记》《西湖二集》卷五皆采用。

这种「果报不爽」麻醉人们,消极地等待「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62、87、《增》《水》、119)。

好心的人们,盲信「人害人不死,天害人才死」(12),《增广贤文》此谚作「人着人死天不肯,天着人死有何难」。

天道岂能公正,现实是严酷的,常常是「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73),恰便是天公误人、害人之处。愚昧的人们,不能手报而期待天报,不得现报寄希望于后报。

佛家有三世报之说,名僧释运《报论》:

「经说业有三报,一曰现报,二曰生报,三曰后报。现报者,见于此身;生报者,来生便受;后报者,或经二三世,百世千世,然后乃受。」

人们消极地等待无期隔世的报应以自慰。一切道德,只规范讲道德的人;一切法律只约束守法的人。善良的人崇德守法而「诸恶勿作」。

天命果报对善良的人是麻醉剂;而对恶势力反而是隐蔽所。善良的人彻底解除武装,放弃斗争,求报于来生后世;恶人以此作掩体,为非作歹,行乐于当世。在那个社会,金钱便是天理,金钱大于天理。

《金瓶梅词话》中的西门庆比《水浒传》中的西门庆更加为非作歹,然而报应呢?在《水浒传》中是现报,做了武松刀下之鬼。

而在《金瓶梅词话》中仅仅是纵欲身亡的「快乐死」,似乎是做鬼也风流。正因为他们看破了天道果报的骗局,才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

王六儿劝丈夫携款潜逃说:「自古有天理倒没饭吃哩!」(81)软弱的人们,丧失了自我。自己不去抗争,总希望别人来解放自己。寄希望于明君、贤相、廉吏、义侠。对统治阶级绝望之时,转而寄希望于义侠。

万般无奈之时,还以为在人世之外有着驾驭人命运的天道。当发现天也并不清明,即天昏地暗之时,还寄希望(《增》,《名》),于恶人之间的以毒攻毒的火并。

「草怕严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金瓶梅词话》「恶人见了恶人磨,恶人见了没奈何。」:不是恶人而是善良人无可奈何,叫天不灵,呼地不应:受着人与天的双重欺弄。

善良是软弱的替代词:「良善被人欺,慈悲生祸害」(38),「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76,《增》)。

这句谚语不是善良人们的觉醒,而是作恶之人的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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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语言研究文集》

在诸恶面前,只留给善良的人一个「忍」字。

《金瓶梅词话》中俗谚反复倡扬「忍为高」的人生哲学。「一切诸烦恼,皆从不忍生」(99),「祸患每从勉强得,烦恼皆因不忍生」(35)。

忍的人生哲学,早在元代即已形成完备的体系。元代许名奎即着有《劝忍百箴》。

任何人并未想对忍一笔抹杀,如互谅互让的互忍;如顾全局的小忍不乱大谋等等。然而就忍的人生哲学的总体而言,无争的忍终归是消极的。

「休争三寸气,白了少年头。」(《名》)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79、87、99,《名》)

「一切万般将不去,赤条条地见阎王。」(80)

「点头才羡朱颜子,转眼变为白头翁。」(15)

「白发不随丽人去,看看又是白头翁。」(《增》)

告诫人们:人生苦短,一切转眼即逝,化为乌有。「君子不与命争」,在忍中苟安。忍成了中国人的精神重负,长时期地桎梏着人民。

忍还被具体化了,《增广贤文》「忍:得一时气,去得百日忧;近来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

不仅以「乌龟法」处世,还要人们装痴作傻,倡「痴汉」精神,《增广贤文》以倡痴作为该书的结束语。《金瓶梅词话》也倡痴:「只恨闲愁成烦恼,始知伶俐不如痴。」(35)

罪恶的社会,惧怕聪明的先觉看穿罪恶的所在,故而容不得那先觉之士:夫时代之不容,乃先觉之常刑。社会对先觉之士,常施以刑戮,人们只好装痴守拙了。

前引诸谚,不独《金瓶梅词话》,而且为戏曲小说所广泛采用。究其因,是中国人的思维观念决定文学的劝惩观。

也不独《金瓶梅词话》,许多戏曲小说都打着劝善惩恶的旗帜「侈谈果报」(〈金石缘序〉)。

「小说何为而做也?曰:以劝善也,以惩恶也。」(〈平山冷燕序〉)

连《红楼梦》也未断天命之宿俗「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天定」(5)。人们在现实中得不到的,便躲到文学艺术中去寻求─这是一种补偿心理。

所以,与其说中国小说是现实主义的,莫如说它是理想主义的。

书中自有果报:悲者终欢,离者终合,困者终享,冤者终雪。读者大悦:失衡的心理得到了平衡。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认为:

「吾国之文学,以挟乐天的精神,故往往说诗歌的正义;善人必全其终,而恶人必罹其罚,此亦吾国戏曲小说之特质也。」

劝惩文学小补于世道人心,大益于封建统治,故此类小说因而取悦于统治者,而不遭禁毁得以流存与流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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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义江增评校注红楼梦》

尽管俗谚中有着消极的一面,但不容全盘否定,比如规范人们敦亲睦邻、正确处理人际关系等,虽然是大俗谚的一个小侧面,然而对中华民族的道德与文化建设起了一定的作用。

「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12、26,《增》,《西厢记‧二折》,元代郑廷玉《楚昭公》),在人际交往中,不可恶语相加。缩小范围,家庭成员间如何相处?

「痴人畏妇,贤女畏夫」(20,《增》),男权中心的社会当然不可能互敬互爱,然而《金瓶梅词话》的俗谚也很看重女人在家庭中作用。

尽管「贤女」在各个社会阶段标准不同,但是「妻贤每致鸡鸣警,款语常闻药石言」(57),家有贤妻男人不做横事,一向为人所称道。

善良的人民追求的是:家有贤妻孝子,国有廉吏明君。

如同《增广贤文》所录「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法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

在正心修身以及自我约束的「克己」方面,俗谚也有着积极的建议;尽管这建议只为善良人所遵行,而恶人置之于不屑,然而作为道德规范无疑是正确的。

这如同真理被恶魔践踏了,仍然是真理;真理不会因被践踏变为谬误。

俗谚教导人们「怕人知道休做,要人敬重勤学」(《增》),《金瓶梅词话》互换句序「要人知重勤学,怕人知事莫做」(13)。

句序所以颠倒是为了趁韵,前面两句是「吃食少添盐醋,不是去处休去」。劝学,有了学识才能受人敬重。

慎行的准则是好事不怕人,怕人无好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12、69、77,《增》)对饮食,俗谚也谆谆忠告:重盐浓醋于人有害。凡事皆有度,皆须节度合宜。

「爽口物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遭殃」(26),《金瓶梅词话》第七十九回重见此谚因误字,「终仿疾」使义不明,戴校本改从「终致疾」,不确,宜为「终做疾」,与「作疾」吻合。

《增广贤文》为「爽口食多偏作病,快心事多恐遭殃」。劝诫人们对「快心」「得意」之事也要「三思」。

「事不三思终有悔,人逢得意早回头」(29)。《名贤集》「三思而行,免劳后悔」,提醒人们,不要只图眼前一时之快,而要从远处着想。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92,《增》)。

善良的人追求着、肯定着人与人之间和谐美好:「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故乡水」(92,《增》,《西游记》第二回,《西洋记》第二回)。

社会现实的人际关系并不是像人们所追求的那么理想,反而是冷峻严酷的尔虞我诈。

《金瓶梅词话》畏人逾畏虎:「宁逢虎摘(拦)三生路,休遇人前两面刀。」(46)

《增广贤文》则说:「虎生犹可近,人熟不可亲」「进山不怕伤人虎,只怕人情两面刀」。

所以不怕「生虎」而惧「熟人」,因为人心叵测:「世间海水知深浅,惟有人心难测量」(91);「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76,《增》,元‧关汉卿《魔合罗‧一折》,《负曝闲谈》卷二十三,《古今小说》卷一)人是最危险的动物:「世界只有人心歹,万事还教天养人。」(84)

提醒人们择友而交:「不结子花休要种,无义之人不可交」(31);因为「牡丹花好空入目,枣花虽小结实多」。在那个社会里,时时设防,处处戒备。

说话也要掂斤簸两:「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20、72,《清平山堂话本‧戒指儿记》)防嫌隙以免惹是非,人是最长于无事生非的:「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此语《增广贤文》与《金瓶梅词话》均引录。

对是非采取听而不闻的态度:「是非终日「有有,不听自然无」(85,《增》,明代高则诚《琵琶记》十一,明代陆采《怀香记》二十八)。

事但逢君子说,是非休听小人言。」(13,《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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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香记》书影

《金瓶梅词话》采用俗谚时,常见的形式是以「常言道」「正是」「自古」领起。

由之可知:俗谚是常俗之言,是积古而成,由来已久,是至理警醒之言。

这三者,涵括了俗谚的三大特质:积久的「古语」,传承现世而为惯用「常语」,凝练而为「哲语」。

即历久性、习常性与哲理性。正因为俗谚凝练近乎「格言」,而又通俗;内涵深广:

一句可顶多句。因此才被小说、戏曲广泛而又频繁地采用。也正由于俗谚之俗,呈俗文化形态,为文人所不屑,很难收入载籍。偶或见之,也只是一种装饰。

惟其如此,考实《金瓶梅词话》的每条俗谚的由来,是极端困难的,有时甚至不可能确指其所自。

不得不从用中求因,即据某些(不是某一)俗谚为两部书共同采用,则晚出的书受先其而出的书的影响可能性大。

如为数不少的俗谚为《水浒传》采用过,再加上《金瓶梅词话》是由《水浒传》衍生出来的,承继的可能性较大,略举数例:

「分明指与平川路,错把忠言当恶言。」(20,《水》61,《恒言》19)

「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形容便得知。」(2,《水》24,《增》)

「但得一片桔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3,《水》24)

「饶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13、91,

《水》多见,又见于明代无名氏《赠书记》16,明代王錂《春芜记》,明代许自昌《水浒记》14,明代沈璟《义侠记》以及《初刻》6、《喻世明言》《西湖二集》等等)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90,《水》14,又见明代袁于令《西楼记》19,明代陆无从《酒家佣》25,明代吴中情奴《相思谱》2 以及《荆钗记》48、《三宝太监西洋记》46,明代碧蕉主人《不了缘》以及《警世通言》26、《醒世因缘》25 等等)

如果依照《金瓶梅词话》的亲缘关系判断,因《金瓶梅词话》第七回前全引录《水浒传》第二十三、二十四两回文字,两书传承关系至为密切。

然而《金瓶梅词话》对于他书广采博录,不独《水浒传》,比如《清平山堂话本》的某些情节也被《金瓶梅词话》因袭。

据此,《清平山堂话本》所采用过的俗谚,为《金瓶梅词话》所再次采用,也有着极大的可能性。

如「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便为《话本》与《金瓶梅词话》共同采用。

现将见于《话本》(《梅岭失妻记》)的,也举几例:「分开八块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来。」(8、95,《水》31)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9、81,《名》)

「人前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20、72,《增》)

「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76)

「求人须求大丈夫,济人须济急时无。」(60,《增》)

「春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此谚《清平山堂话本》与《京本通俗小说》皆采用。

《金瓶梅词话》谚为「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14)。

尽管与《水浒传》《清平山堂话本》有着亲缘关系,俗谚的承袭也仅仅是一种可能。

据此,尚不能判定某些谚语便是源自二书。因为谚语的源流,较文学上其他传承远为复杂。

继《金瓶梅词话》之后,与之共同采用某些谚语的小说颇多。在没有坚实的证据之前,便无法判定后来的小说是承袭自《金瓶梅词话》的。也举数例:

「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47,《恒言》13,《儒林》13)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33,《恒言》24)

「金命水命,走投无命。」(69,《醒世姻缘》15)

「家无主,屋倒竖。」(3,《恒言》33)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81,《初刻》25)

「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通言》31,《名》)

「闲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67,《古今小说》10)

「现钟不打,却打铸钟。」(87,《二刻》17,《西洋记》32,《西洋记》又作「现钟不打,反去炼铜」)

「一日卖得三个假,三日卖不得一个真」(50),《西洋记》第六十一回、《西湖二集》第二十回中「个」作「担」。

这是七字句,《金瓶梅词话》又变体为说白:「十日卖一担针卖不得,一日卖一担甲倒卖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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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小说》封面

考察文人文化,有书为证;而推求俗文化无凭可考。

俗文化的俗谚,由于文人的歧视,见于载籍者寥寥。而且文人偶或述及,却常有偏见,如陆游《老学庵笔记》称:「今世所道俗语,多唐以来人诗。」

陆游的断语恰恰是颠倒了事物的本末,倒是诗人采用了俗谚。

杜甫、白居易等诗人,向以诗语通俗著称;《金瓶梅词话》中「人生七十古来稀」之语,不一定便是缘自「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杜甫〈曲江〉)。

至于《金瓶梅词话》第四十八、四十九两回回末诗「囊里无财莫论才」,也只是与汉代赵壹〈秦客诗〉取意相似:「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判定因袭也毫无根据。

《金瓶梅词话》常言道:「家鸡打的团团转,野鸡打的贴天飞。」

明代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一:「南都闾巷中常谚,往往有粗鄙而有可味者,漫记数则,如日:家鸡打的团团转,野鸡打的贴天飞。」

顾氏的话可资注意,他很老实,与陆游看法不同;粗鄙是出于文人偏见,然而他又认为「可味」。

他以文人的眼光与文人的标准划定了鄙与雅的分明的界限,并未把俗谚攫为文人所有。这是他的老实之处。

正因为文人看中了俗谚的「可味」,到了宋明之时下层文人(大文人不屑作)将俗谚编集成书,集其大成的俗谚总集为《昔时贤文》,此书成书年代及编集者皆不可考。从无题署也可知不是上层文人。

《昔时贤文》至少在汤显祖的时代就已广为流传了。

汤氏《牡丹亭》第七出〈闺塾〉借人物之口对《昔时贤文》表示了不满,说「《昔氏贤文》,把人禁杀」汤显祖为明万历十一年(1583)进士,以此为下限,推断《昔时贤文》既盛于明,当成于宋或更早。

书虽名《昔时贤文》,内容皆非圣贤之语,而是「闾巷俗谚」。

今时,海南出版社影印的《蒙学丛书》,所据的是李光明书庄的底本。查此书庄是清代南京著名出版发行单位。

道光二十年印行的《七家诗选》附有广告:「李光明书庄自梓童蒙各种读本。」

书的内封有「昔时贤文」字样,显系此书确曾用过《昔时贤文》之名,是以首句「昔时贤文,诲汝谆谆」作为书名的。

印本封面为《增广贤文》,是在首句句侧益以「增广便读」字样,以示有所增益更易,更便于阅读,因以为书名。然而,原本《昔时贤文》今已不见,无法判定增删改益之详情。

「昔时」证实了此书所收俗谚是积久而成的。此书不仅盛于明尚且延及清乃至建国前。继其后又有《名贤集》,与《增广贤文》大体相类。

两书收谚相同者颇多,《增广贤文》更近俗,而《名贤集》向着文人靠近。

《增广贤文》不严格按四、五、七言,尚有杂言;而且也不依字数为序。

《名贤集》则依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之序编定先后。

陆游〈秋日郊居〉诗下自注:「农家十月乃遣子弟入,谓之冬学。所读《杂字》《百家姓》之类,谓之村书。」

陆氏所说的「之类」,应当包括《昔时贤文》在内的;如今时海南出版社收入《蒙学丛书》一般。陆氏认为是「村书」,除发蒙必读之外,尚且有着通俗普及到穷乡僻壤、覆盖甚广的意义。

因其在民间流布极广,影响极深,对《金瓶梅词话》引录俗谚也应予以重视。

《金瓶梅词话》是说话力的话本,尽管说话人文化偏低,他在童蒙时当是读过《昔时贤文》;即便没入过村塾,也当是听到读过的人言传的。

不论「目染」还是「耳濡」,不能不深入说话人的心头;俗谚在他说话之时,便自然地「信口呼出」了。

把《金瓶梅词话》与《增广贤文》及《名贤集》粗略地比照,《金瓶梅词话》采录俗谚有近50 条为《增广贤文》收载,或与《名贤集》共同收载。

这只是源出的又一种可能性的判断,而不是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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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广昔时贤文》

《金瓶梅词话》所采用的俗谚,曾经被《水浒传》《清平山堂话本》采用,而且又曾经被收载于《昔时贤文》之中,这只是一种或然的传承的合理推断。

在俗谚的流变史的链环上,这几部书作为环节的作用的评估,仍须进行艰难的繁杂的工作。

俗谚流变之因令人困惑,所以困惑因其困难,由流溯源迫使人们去寻找流变史的最先的源头,那便是元杂剧。

戏曲与说书本是姊妹艺术,元杂剧与《金瓶梅词话》有着多方面的亲缘关系,这里不能详述。

「唱戏」明显地影响着「说书」,说话人把元杂剧中的引入说书乃是十分自然的事。

「戏场」影响着「书场」;元杂剧不仅对《金瓶梅词话》,便是先于它的《水浒传》以及后于它的「书场」外的案头小说,都有着不容低估的影响。

《金瓶梅词话》《水浒传》所采用的俗谚,早在元杂剧中便广泛采用了。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时移语变;或因《金瓶梅词话》说话的需要,各按所需而略作变异,所谓大同小异。

下面排比几组语例,以供审视:

1. 「人无千日好,花无摘下红。」(26)《增广贤文》及《庄周梦》作「百日红」。

2. 「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话短长。」(31)

关汉卿《陈母教子‧二折》:「凤凰飞在梧桐树,自有旁人话短长。」

〈村乐堂〉「这个姐姐似凤凰飞在梧桐树,:自有旁人话短长。」

3. 「谁人汲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23)

「总教掬尽三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水》95)

「东洋海水洗不尽脸上羞。」(关汉卿《金钱池‧三折》)

4. 「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似漏网之鱼。」先见于郑廷玉〈后庭花〉2、又《恒言》3、《石点头》等小说频繁使用。

5. 「路上说话,草里有人。」(12、23)

「墙有缝,壁有耳。」(26、86)

「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99,郑廷玉〈后庭花〉2 以及《举案齐眉》2 等)

6. 「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76、90,《水》28)

元代郑德辉《三战吕布》:「俺在人矮檐下也,更兀则这里怎敢不低头。」又见于无名氏《黄花峪》3。

继后明代的戏曲惯用,如沈璟《义侠记》、梁辰鱼《浣纱记》、张四维《双烈记》、张凤翼《灌园记》、张璟《飞丸记》等等。

小说也广泛采用,《西游记》第二十八回、《拍案惊奇》《喻世明言》《何典》2、《官场现形记》第二十九回、《文明小史》第四十四回等等。

7. 「恶人见了恶人磨,见了恶人没奈何。」(43)元代无名氏《谢金吾》2 即有此谚。

《金瓶梅词话》第九十三回此谚变异为「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又见于《三宝太监西洋记》76 以及明代邵璨《香囊记》14。

《增广贤文》《名贤集》收录「草怕严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增广贤文》还收有「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须用恶人磨」。

不仅为元明戏曲、小说广泛采用,而且广布民间,成为常俗惯用之语。

明代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八载:「吴为王弇州从甥,偶问曰:『少白乃欲死我,甥有何罪?』王笑曰:『事诚无罪,但谚所云「恶人自有恶人磨,则二君是也。」』」此一记载证明了俗谚的广泛性。

元杂剧采用的俗谚当然不是它的首创,俗谚的初始应该是来自民间,是民众的口头创作,突出的特点是俗谚的「俗」字,俗文化是俗谚的基本属性。

由口头进入元杂剧中人物之口,而后辑成了《昔时贤文》的专集,也益养着后来的《话本》与《水浒传》《西游记》和《金瓶梅》等名著和其他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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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宝太西洋记》书影

《金瓶梅词话》说话人与文人不同。文人引用贤哲格言较为严格,忠于原言。而说话人引述俗谚则呈现了极大的随意性。随意性是说话人的随机性所决定的。

文人机械地植入,说话人则是随机地掺入以适应说话的需要。

《金瓶梅词话》对俗谚时有任意改铸,不仅与元杂剧与《昔时贤文》歧异,甚至同一俗谚在不同场合采用时也不尽相同。

不仅《金瓶梅词话》,便是元明杂剧各剧间也有着差异。「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35、38),在元代王实甫《西厢记》、元代马致远《汉宫秋‧一折》《水浒传》第一百二十回、《警世通言》第二十八中皆与《金瓶梅词话》相同。

明代徐复祚《投梭记》作「有恨方君子,无毒不丈夫」。

明代汤显祖《邯郸记》第十九回为「有恨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虽一字之差,意义悖反:有无恨是是与不是君子的根本不同。

《小五义》第八十一回、《济公全传》皆作「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而《名贤集》则是「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

这种差异甚至根本的不同,反映着俗谚被戏曲小说采用时,各按所需为我所用。

也反映着人们的善恶观念之不同,劝善希望大量与大度,而恶人则可以偷换为大恨与大毒,把俗谚作为助恶的口号。

「常言道」与「正是」,是依常理的生活哲理,作为判词证明。

《金瓶梅词话》因是说话,信口呼出的俗谚,未必符合特定的情节;「正是」反而不能证是。说话人只为了书场的「立时」效应,来不及斟酌,听众也没有咀嚼的余裕;只接纳了同一的,而过滤掉抵牾的。

显例是第八十六回王婆与金莲「对嘴」,迭用了一长串俗谚(因过长不录),当然对完成人物的机辩是必要的,然而不是人物逞辩,而是说话人所追求类似「贯口」堆栈俗谚、口若悬河的书场效应。

这类堆栈与书境不吻甚而抵牾错位的,在书场观众认同也并不苛求,一旦置于案头阅读,抵牾便突显了。

崇祯本把「正是」领起的许多俗谚,予以删除;既是因其矛盾,又是厌恶俗谚之俗。

《金瓶梅词话》采录的俗谚,保留着俗文化的原生态,而文人删定的崇祯本却向文人形态归化。

据此可知:《金瓶梅词话》为说话人的话本而不是文人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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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与<红楼梦>艺术论》 傅憎享 著

1 《增广贤文》以下简作《增》。

文章作者单位:辽宁省社会科学院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收录于《傅憎享<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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