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 在 前 面 丙申年,弋舟写了五个短篇小说。《随园》是一组辽阔的戏仿,诗意奇崛,如格非所言“具有珍贵的密度感”;《出警》看似写警察的行当,实则写人的孤独,外在硬朗节制,内在深远,充满对现实生活的观照;《发生笛》所叙述的故事均埋藏在生活细密之处,细微而宽广,有时光的重逢与交错,深思时更觉遍布幽深之井;《巨型鱼缸》是中年人对朴素青春的执着怀念;《但求杯水》则应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之邀作文,焦聚人的隔阂、痛苦和企盼。 《丙申故事集》 戈舟 著 中信出版集团 | 2017年05月 五个小说看起来各有不同,有时候很难想象是同一个作者所写。 弋舟把《丙申故事集》看作自己生命状态的倒影,日常坐在电脑前,伴随夏去秋来,花草荣谢。从《跛足之年》、《刘晓东》、《蝌蚪》到《我们的踟蹰》,他的写作愈来愈回归“常情”,接受“此在”的局限。平淡无聊是岁月底色,但局部依然可以倾心砥砺,构建文学的、美学的奇山异水。 格非说,弋舟的叙事净省、硬朗而准确,同时也拥有珍贵的密度感,这足以使他跻身中国最优秀短篇小说的作者行列。像一个工匠,弋舟对格非所谓“密度感”心有戚戚。他力求《丙申故事集》结实一些,而最有效的方法,无非让小说生长于现实的根基,呼应于生活复杂的纹理,与俗情俗事达成亲密的关切。小说家生活在时光里,是生活的洞视者和代言人。 在短篇小说《随园》里,女主人公杨洁从恋人那儿学会了一句围棋术语:“执黑五目半胜”。每到生死攸关,这个句子就会天启似地钻入她脑海。对弋舟而言,这几个看起来莫名其妙的字眼组成了“铿锵而令人难过的音韵”,胡言乱语却无需诠解,一如小说本身。 如果一定问他《丙申故事集》想表达什么,他或者也会这样回答:“执黑五目半胜。”这句话是《丙申故事集》的密码和暗语,读《丙申故事集》也像解谜——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故事中,弋舟会不会又埋藏着新的自己,新的惊喜。 那么,就让我们跟随《南都周刊》和《兰州晨报》记者的脚步,先解谜弋舟多个面孔中的其中几个 描述什么,什么就变得“特别” 南都: 《丙申故事集》是你2016年写的小说集。你为什么强迫自己一年写一本书?丙申年是不是特别的一年? 弋舟: 强迫着我的,可能不是“一年写一本书”这样的意图,那看起来更接近一个“励志”的抱负。它不是的。 这里面所有的动因,只来自于一个小说家的自我要求,来自于我这个写小说的人尚未消减的虚构热情和写作能力。 它不是一个“全年总动员”式的规划,但确有一个小说家的志气起着作用。丙申年并不特别,就好比米格尔街只是一条普通的街道一样,奈保尔写下了这条街道,它就别具了意义。 当然,我不是在自比奈保尔,是说,小说家描述了什么,什么就变得“特别”起来,至少,由此丙申年对我个人构成了特别的意义,乃至,它读出来我都觉得格外好听。 回到“常情”,接受自己“此在”的局限 南都: 《丙申故事集》的第一篇《随园》是很出色的短篇小说。是什么触发你想象在戈壁滩上建构一座“随园”?你久居甘肃,对祁连山下的戈壁滩是否抱有和女主角杨洁相同的感情? 弋舟: 首先还是基于小说本身的需要,这个短篇有重要的词眼———“戏仿”,那么,将那座江南的名园建构在戈壁之上,便能够达成一组辽阔的“戏仿”,而“戏仿”一旦“辽阔”,便是我所认为的悲怆。 久居甘肃,戈壁雪山这样的风貌必然会潜在地影响我的意志,我之所以不愿将之称为“感情”,是因为,我似乎对之没有一种可被称之为“感情”的心绪。它们亘古存在,我们 的“感情”,几乎无法与之匹配,而所谓的意志,也仅仅是差强人意表达了我对它们应有的敬意。 南都: 在《随园》和《但求杯水》里,你对女性的内心情感和想法的捕捉很到位。你是否认为自己的写作(包括性格)里有阴柔气质?你介意被称为“男作家里的女作家”么? 弋舟: 到位地捕捉异性的内心情感和想法,大概是对一个合格作家的基本要求。当然,小说家气质各异,这也是基本事实,我的确不怎么“阳刚”,但我警惕这么简单地暗示自己,实际上,我知道我的凛冽甚至粗鲁和粗暴。 “男作家里的女作家”,如果被这么叫了,也挺好,没准能让书卖得更好一点儿,但仅此而已,里面必定充满了误解。对此介不介意,我实际上是没有态度的———被误称,可能是我们的常态。 南都: 在你看来,丙申年这一年的写作,和你之前的小说写作相比,是否有所变化?这种变化是否与你自己的生活经历相关? 弋舟: 有变化,当然也和我的“生活经历相关”。我们活在时光里,它无时无刻不在改造和重塑着我们。这也许就是我所说的“重逢全在天意”。听上去似乎有些“宿命”的消极,但我更想表达的是对于时光的服从。 南都: 你所说的写作上的变化具体指是什么? 弋舟: 我更愿意回到“常情”里了,也乐于接受自己“此在”的局限。 南都: 你觉得一篇成功的短篇小说应该具备什么特质? 弋舟: 读后,它会令你倍感空虚,会令你有伤害感,但它又不致命地伤害你。 用写作“遇到”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准确的事实” 南都: 你在小说的代后记里说,“遇到准确的事实”,几乎是小说的硬道理。作为小说家,时时刻刻都在遭遇一团混沌的现实。你怎么样去“遇到”那个独一无二的事实,怎么样去“准确”地呈现,以及此种“事实”是否与小说虚构的力量相抵触? 弋舟: 这番话要在一个专门的语境里才能成立和被理解。“遇到”更在天意,“准确”事关能力,而“事实”只联系着忠诚与恳切。我难以说明这组词汇在主客观上如何检验,就好比我无法说明事实与虚构是如何相抵触又如何地一致。既往的经验与范式一旦成为了“经验与范式”,我们都应重新唤醒自己对于“准确”的盼望。我们时时刻刻都在遭遇着的那“一团混沌的现实”,其实就是拜那些经验与范式所赐,它令我们麻木,让我们莫名其妙的自以为是。 南都: 伟大的小说就像一堂人生课,我们从中学会人情世故、道理伦常、爱恨情愁。小说家多半也是资深的小说阅读者。有没有哪几部作品,在哺育了你的写作的同时也哺育了你的人生? 弋舟: 我不太赞成将这些阅读的滋养称为“学会”,让人“学会”什么,是教科书的野心,甚至,我更倾向于认为伟大的小说是将人搞到“不会”的,它动摇你从教科书中“学会”了的,摇晃你的定见,软化你的傲慢。有太多的书给我带来过这样的效力,但如今它们拧成了一股绳,我已难以将它们拆解,一一指认。 南都: 当写作进入中年,是否会突然产生虚无感?比如觉得该写的都已经写尽了,或者觉得小说终究是虚空里建立的楼阁。你有没有怀疑过写作的意义? 弋舟: 虚无感如影随形,这甚至是写作的第一动因,我们抵抗它,于是写作,然后,在写作中又追求着它。什么又不是虚空里建立的楼阁呢?为什么要把这样的“建立”只推卸给了小说?我怀疑过写作的意义,生命的意义也许就是在怀疑中确立的。但这并不妨碍我继续写下去,就好比我们在对生命意义的怀疑中依然活得兴致勃勃。 纷纭世相中,让人物说自己的话 兰州晨报: 在有限的阅读范围内,发现你的小说对人物对话极为节制,可以说对话的比重很小。但在这本短篇集中,似乎这个比例有所提高。想问的是,你如何看待和把握人物对话在短篇小说的叙事功能? 弋舟: 你的观察是准确的。靠对话来推动小说,的确不是我之前的强项,我总是乐于以自己的叙述来塑造虚构的世界。 在这本集子里,对话的比例有所提高。一方面,是有意所为,事关小说技术的磨砺;另一方面,是不可不为,在这本集子里,我愿意令自己就近尘世,那些纷纭的世相,要求我只能依赖世相中一个个具体的人开口说话,说他们自己的话,让他们自己赋予那一腔的“废话”以“意义”。 写好人物对话是不容易的,你得“贴着”人物写,这几乎是写作的常识了,可我们有时就是无力兑现常识。集子里的《发声笛》,我格外在这方面用了些力气,你会发现,这篇小说里的“声音”,是一个重要的支柱,那么,就让他们开口说吧,让他们发出声音。 兰州晨报: 五篇小说,基本各自都有一个“梗”,一句很酷的“执黑五目半胜”、老警察指间的烟卷、女主人爱洗澡的习惯、一口鱼缸、一盏射灯,它们不是小说的重点,隐隐又觉得不可或缺。其重要性是什么? 弋舟: 短篇小说是需要你所说的这个“梗”的。没错,没有这些“梗”,似乎并不影响故事的完整和现实性的逻辑,但真的将它们拿掉,你会发现,小说的完整会丧失,艺术性的逻辑会僵硬。 在这里,我并不是说故事与小说的对立,更不是说现实性与艺术性的分割,是说,这些关系犹如人之肉体与魂魄,它们是浑然的,是构成一个人的那种不可或缺的要素。 你可以想象一个没有灵魂的人,通常,我们大约会将之称为行尸走肉,那么,没有了这些“梗”,小说就是行尸走肉。 兰州晨报: 《丙申故事集》书名值得玩味,显然你点出的时间“丙申”并不是故事时间,而是你自己所在的时间;而且,称之为“故事集”,相当于强调了小说和故事之间某种幽微的关系。为何要暴露得如此彻底? 弋舟: 的确,以“丙申”具名,更多的是在指涉“我的时间”。这些故事出自一个小说家的虚构,它们不曾被写下,便不曾发生过。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它们被我在丙申年写下,也就只能认领自己的“丙申命”,这是它们的元年,从此,这世上就有了它们的存在。一个小说家和他的小说,就是这样牢固地捆绑在一起。我在这一年想象了它们,于是,这一年里,它们含纳的所有岁月,都将被我经验,令我的丙申年超越了一个年份那物理意义上的365天。 同时,我在这一年的生命状态,也势必决定了它们的面貌,我强,它们强,我弱,它们弱。“故事集”在这里的确是一个强调,它所蕴含的小说的义理,就不一一展开了, 我想 说的是,我首先是被它那种“古老”的光泽所吸引。现代小说以降,我们的创作因了“现代”之名,都太闪烁着金属一般的现代华彩了,现在,我想是时候了,让自己去抚摸古老“故事”的那种包浆一般的暗光。一个人的写作,只能越来越诚实吧,少一些迂回,逐渐接近准确的自己,这也许是“彻底暴露”的根由。 戈舟 小说家。曾两获郁达夫小说奖,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鲁彦周文学奖,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2016年曾获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小说家”提名。著有长篇小说《我们的踟蹰》等、小说集《刘晓东》等多部。《丙申故事集》是其近期全面上市中的全新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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