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者: 海男, 当代作家、诗人 。曾任《大家》副主编。 提问人:樊樊, 诗人,评论家。 樊樊:海男身上有一种专注与沉浸,一种属于梦幻的特质。仿佛她被名字里的蓝和内心的波涛带远了,仿佛一滴海水凝神敛气地透射着光的虹影,看见她的刹那,我耳边有歌声交错回旋,一会是朴树的“生如夏花”,一会儿是徐千雅的《彩云之南》。而海男那时候就像一个梦幻,嘟着炫丽又冷艳的唇,炫亮得让人不忍惊动。亲爱的海男,时间在残酷地消磨人,为何情有独钟地为你留住了一个梦幻? 海男:我的名字取自我年仅十八岁往黑色笔记本中书写诗歌时的一个——偶然。正是那个偶然中我的梦幻揭开了语言的沙盘,那只循环我生命的沙盘柔软中绽放出每一颗纤巧沙器的去处,它们或者被风扬起,呼啸而去;或者沦入了茫茫无际的荒野和逝川之中;或者被雀鸟衔起并衔过了我此生无法逾越的速度和屏障......所有这一切都是称之为梦幻的东西,它或许是我身体中的水和植物的存在。 樊樊:海男的博客图片里有许多鲜花。女人和花,都是富有诗性美的感性符号。鲜花背后,一定有生动的故事情节吧? 海男:我的周围几乎就是花的王国,盛放丛林高山中的花有山茶花、杜鹃花,它们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妖娆曼姿,它们可以从原始森林盛开到海拔最高的悬崖,也可以大峡谷和冰雪中盛开。再就是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两岸的木棉花,那深红色的花冠曾经弯下头融入过我的热泪,这些花冠下面则是翻滚不息的浪潮,再下面就是村庄。我曾在苍山顶、高黍贡山、梅里雪山发现过那些细入米粒的花,粉色的小身体——人类最小的器皿,正是那些花蕾使我产生了爱怜和悲悯的情感。我已经迷恋花较长时间,小时候成长的栖居所,有石榴树和紫薇树,它们的名字和渗入我血液的那些芳菲早就已经成为我作品中不倦的回忆。再后来我喜欢上了蔷薇,事实上从我开始阅读《野蔷薇》这本散文时,我就已经喜欢上了乡野间小径上披挂的灿烂多姿的野蔷薇,它们是我见过的生长习性最为自由的花棵。每每与它们相遇,我都会情不自禁的为自己嘴唇涂上最艳丽的红——与此带着忐忑不安的喜悦与它们相遇。我再后来喜欢上了玫瑰、百合、康乃馨,这与我生活在都市有关,玫瑰在九十年代初期以诗人们的种种隐喻进入我迷蒙的眼帘,进入了我窄小的房间,进入了晨曦与落日的双重时辰,进入了玻璃、瓷器、陶瓷所构成的各类花瓶,同时也进入了我织物的时间中。花,每一朵花都充满了隐喻,从绚丽到凋零的过程,均为我目睹。同时被我的生命所收藏的芳菲也是贯穿我生活的一种时间历程。 樊樊:超越性别的爱,需要克服人性的局限,女性爱女性,亦是爱人性深处的明净和敞亮。而称之为爱情的男女之爱,似乎包含了一些宿命的成份,女人的一生都是寻爱的旅途,我们总是用一颗九死不悔的心,在爱情中痛着且爱着,爱着且痛着。一切的美都在这个过程中。亲爱的海男,说说你心中理想的爱情吧。 海男:我所有的爱情扇面似乎都可以从我的作品中寻找到蛛丝马迹,那些不可穷尽的爱情故事只可能——抵达语言的内陆。 樊樊:诗人中有这样一种观点:诗歌语言是有魔力的高级语言,浓缩了语言箐华,小说和散文的语言没有可比性,因而诗人有可能成为小说家,而小说家很难成为诗人。你在诗歌和小说上创作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是最有资格对这种说法做出评判的。 海男:诗歌是所有语言中最大的魔法,每一个诗人都有属于自我的独特的熔炼魔方。我相信历经了漫长语言熔炼者能揭开世界上一切语言艺术的迷障。在世界文学中写下《追忆逝水年华》巨著的作家普鲁斯特是诗人;写下过《洛丽塔》、《说吧,记忆》这样迷人作品的纳博科夫是诗人;写下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玩笑》的作家昆德拉也是诗人。诗人写小说与小说家写小说之迥异,同样是语言魔法的迥异——它们彻底的划分出了两种语言的叙述方式,当你在阅读纯小说家写出的小说时,你会跟随小说家经历叙事的惊心动魄;而当你阅读诗人写出的小说时,你会经历这个世间未曾有过的语言的陷阱和语言的天堂之诱惑的过程。 樊樊:听说你的长篇小说已写到二十多部了,同时也在写诗歌和散文。如此惊人的创作量,你是怎样做到的?近期有哪些创作计划? 海男:我写作完全是前世遗留的命运学符咒之下的宿命之宿命。所以,从我开始写作的那天开始,时间就迎着词语而去,就像那些饥饿中的蜜蜂迎着满山遍野的风,迎着高高的危崖,迎着凹陷或兀立的山脉——终生寻找着采蜜的花团锦族,也在终生寻找着酿蜜的蜂房。写作已经是一种命运和生活方式,所以每天都在写。有许多文学中的幻想,但需要浸润在时间中去完成。越来越害怕时间流逝得那么快,越来越需要强大而宁静的时间浸润于语词叙述的的故事。 樊樊:你认为一个诗人的独立性体现在哪里,是诗人品格的独立性,还是诗歌的独立性?你认为一个诗人的品相和诗相有没有必然的联系? 海男:一个诗人的独立性体现在言说的声音里。诗人作家都如此,语言会出卖他们的灵魂。一个诗人的独立性是经过熔炼而成的,我特别喜欢云南古老历史上熔炼青铜器的那些神秘的魔法,有很长时间我沉浸于那些久远的斑剥,沉浸于用风水诗韵造就的那些熔炉,诗人的独立性永远来自他的语词。每一个独立的诗人都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只熔炼,里面有火、天气的温度、飞旋的轴心、刺痛的翅膀、无法言喻的渴望。所有这一切构成了诗人神秘的迹象,或许它们就是诗人的独立。所有这一切自然也就构成了诗人的品格。 樊樊:海男以语言魔法而闻名于诗界,她的诗歌语言气韵生动、神秘幽遂,有跌荡摇曳、缠绕回旋的美感。请允许我把思维跳开一点。摘取小说《妖娆记》中写香水和姚妈研制香水的一段文字: “就在那一刻,我用纤纤指尖舞动着那根用香草熏蒸过的香帕。这是姚妈为了实现理想而想像出的一种诡秘的、原始的,与香草、与人体、与淫欲相连的秘诀。在之前,当我们的影子还被人贩子带在路上时,那时候,姚妈就已经独自一人寂寞地坐在后院的卧室中研制着这些香料,研制着一种勾引男人们纵欲的燃烧剂和魔幻的香味她雇用了大量的员工到丽江、中甸的原始森林中采撷香草,那些从史料和民间传说版本中再现出的魔味的香草源源不断地被马帮运往驿镇。然而,姚妈却一个人研制,一个人完成试验的过程,这种天赋来源于她幼成长的年地方,那个地方只是一座小县城,她的父母开了一家药材铺面,她就是在那里嗅到了与肉体息息相关的神秘气息。” 亲爱的海男,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幼年成长过的地方,你的地理背景和精神背景的云南,它独特的地理构造,自光风光,民俗风情等等,也冶炼成了你诗歌中摄人心魂的语言之蛊? 海男:亲爱的樊樊,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海男,就是那个用其终生囿于云南地理构造中的一个影子。或许是文学符号中的幻影,许多年前我曾疯狂的喜欢上了法国女作家尤瑟娜尔的全部作品,当她说,所有小说书中历尽苦难的那个人就是我自己时,我的身体在一段时间里经历了颤栗,那是被尤瑟娜尔说出的作家和文学的关系所撼动的颤栗。我现在想说的是一个永久笼罩我的现实:我从出生以后就看见了云南一个小小盆地上升起的起伏地平线,之后随着我的年华变幻出了原始的森林、幽暗的峡谷、繁硕的叶簇和高高的山冈、浓烈而清新的高原身体中隐藏的江河、平凡而朴素的人情世故、传唱中每个地域民族中不同的嗓带中诞生的歌谣、诡秘的山川地理中潜伏的符咒等等,所有这一切至始至终都是我拥抱中的亲爱的世界,它产生了我的诗歌和写作的激情。也正是这个背景,使我想终身监禁其中,再也不想逾越出这个被高山江河所筑起的屏障之中。 樊樊:海男的小说常常营造出迷宫一样的时间感,一辆火车,或者一个驿站,在她的作品中都可以成为时间穿梭的遂道。《妖娆罪》中的姚妈和乌珍,就像同一个人游走在自我的时间迷宫中,乌珍的心理变化从姚妈言传身教的引领开始,在举手投足与眼波流盼的万种风情中,邪恶的蛊毒像妖娆的花朵一样徐徐绽开,乌珍在情感与欲望错综复杂的纠葛中,在与男人的相互依赖、掠夺、欺骗、报复中重复着着姚妈的命运。一个旅途中的驿站。以及主人公特定驿妓身份,让人物的命运回旋变得可能。但是在小说的最后,乌珍却出人意料地在时间中找到了一个敞亮的出口。亲爱的海男,这样的结尾是你刻意为之吗?其中是否隐含了你对人性的一种期盼?或者说没有任何缘由地,你还信任着人类自我醒悟,自我救赎的力量? 海男:是的,我写《妖娆罪》的那种感觉仍记忆犹新,它是我游历于云南关于一个驿站时虚构的故事。那一年我身心仿佛也同样经历了小说中女主人乌珍似的痛。所以在绝望着,我替代乌珍寻找着生命中的再生,就像你说的一样,寻找着救赎。 樊樊:“身体写作”最初是一个有争议的概念,现在已被大多数作家所接受,谢有顺曾说,“不能魂归身体的写作,都是死魂灵的写作”。评论界评价你是“身体写作”,“身体”在你的写作中是怎样的一种状态? 海男:身体,这是一个形而上学符号。在这里我想再次引用诗人曼德尔斯坦姆的这首我喜欢的诗歌: 我被赋予了身体,我当何作为? 面对这唯一属于我的身体? 为了已有的呼吸和生活的 宁静欢乐,我该向谁表达感激? 我是园丁,也是一朵花 在世界的牢狱中我并不孤单 永恒的窗玻璃上,留下了 我的气息,以及我体内的热能。 那上面留下一道花纹 在它变得模糊不清以前。 但愿从凝聚中流逝的瞬间, 不会抹去心爱的花纹 关于身体写作,曾在文坛掀起波澜,他们忽视了身体的形而上诗学,也无视身体中隐藏的灵魂,我们如果没有活生生的身体,用什么去谈论世界的历史?我的身体就是装满我历史和灵魂的居所,简言之,我的身体在场,我的灵魂也就会雀跃而出。 樊樊:罗兰·巴特认为:“任何本文都是互本文;在一个本文之中,不同程度地并以各种多少能辨认的形式存在着其他本文” 。海男的小说中有诗性的隐喻和象征,诗行中也有小说的情节,你是否对文本的互文性做过一些尝试? 海男:一种自然的由诗到散文到小说的写作转换,但所有这一切都出自作家的审美。我们永远也无法在文本中混淆米兰.昆德拉,弗吉尼亚.伍尔芙,加西亚.马尔克斯,马格丽特.杜拉斯这些作家的作品,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拥有区别所有作家的文本符号。我就是海男,用我的语言在叙述小说的故事,诗歌的意境,散文的幽暗走廊。 樊樊:前些天和几个文友聊到海男,我偏向于认为“女性写作”或“女性主义写作“这个定位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且遮敝了她,海男深厚的蕴含、喷涌的才情和思想的深度,都可以让她走得更辽远。为什么仅仅限于女性写作? 海男:我从开始写作时就从来没有介入“女性写作”,“女性主义写作”的圈套之中去,我所有的写作从一开始所面对的就是我所经历的身体中那些密集的母语,它们像云南地貌中的山间溪涧,它们是涩而未成熟的石榴,它们是纵横过而又停留在丛林深处的我的喜悦和惊悸;它们像是在言说我在时间中经历的痛,又像是敛集我所看见的世界的眼泪和悲伤。更多时间我之所以写作是因为我需要与词语在朝暮之间相互厮守。“女性写作”等辞条是评论家发明的,与女性的写作没有关系。 樊樊:我感到写作除了地理背景,还有一种潜在的背景,诗人并没有把诗写放在一个纯粹客观的时空中,而是在自我的世界观改写的背景中,既是写同一个主题,表达相同的内容,也会有千差万别的底色基调,这也是每个诗人都无法摆脱的宿命般的局限。海男对人世的认知在诗歌构成了辽亮的蓝调,在此之上,她的诗和人一样,又闪烁着幻丽莫测的炫彩。读着“我去了边城又回来/我去了幽灵之地又回来/我舍不得放下这些语词中的皎洁/我舍不得放下银色城垒中最亮的明镜”,我有想流泪的感觉;读着“为了成为灰烬,我先开成花朵”,我的心在莫名颤粟。亲爱的海男,你萃取了荼蘼、玫瑰、迷迭的花瓣酿造着爱的梦幻之香,你聚敛了海水的反光擦拭着璀璨的语言之钻。如此奢侈而隆重的典仪,是为了完成对自我生命的一个祭祀吗 海男:每个作家的写作人生都像一部电影。里面有不同的音乐,跳跃的背景出入地,变换无穷的电影主角与配角的关系,忧郁的面孔和充满喜悦的场景的对照,还有电影中反映的可以说尽的故事以及被推入波浪和尽头的谢幕。我的写作人生是什么?很多时间里我的身心都沦入忧郁的旋律和沉寂中去,这时候的我像凋零的叶片,顺着西风飘逝,仿佛想回到我成长的滇西的密林;很多时间里我会沉迷于宁静的时间,不想见多余的人或事,这个特定时间中的我,有足够的力量逃逸在写作的路上与幽灵与亲爱的符号赴约;很多时间里我已经在云南地理敞亮的路上,这时候的我一定会戴上布帽穿上灿烂的裙子去会见神秘的自然王国;很多时间里,我像所有人一样出入于这个被现代文明的历程所覆盖的俗世,我面对的这个世界充满了所有人性的哀鸣和冲突,我就在这些人群中,像即将被折断的苇草,将失去挺立的身躯;很多很多的日子里,我就是依赖于一杯水,一束玫瑰,一个幻灵,一首音律活下去的我自己。 樊樊:有人说读文时代结束了,读图时代开始了,人们试图用高科技大片和玄幻小说来敲击神经。也有人说文学的载体已死亡了,文学在“蝶化”中寻找着新的载体。亲爱的海男,这是真的吗?我知道你并不在乎写作外的一切,而且你的长篇小说的销售量和数量不菲的读者群,都足以让你的个人写作抵御文学整体的危机感。可是我还是想听听你的观点,你认为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个时代的文学处境? 海男:是什么原因造就了这个文学时代的处境?我想应该是飞机,高速公路,电子器备以及二十一世纪的频繁的地球灾难,所有这一切造就了世界以粗糙的前工业或后工业文明的接壤,同时让世界之心失去了想象力。当一个地球丧失幻想时,那意味着什么? 樊樊:海男可以通过写小说养活自己,诗歌却成不了她的肉体食粮。如果只能有一种选择,她会选择什么呢? 海男:我所有的写作都是我肉体和灵魂的伙伴,它们都潜伏于我身体中,随同我的血液荡漾着。 樊樊:你一定觉察了我刚问你的是一个二元对立的伪命题。这种命题的成立就是以剥夺人的精神自由,限制心灵的丰盈性为代价。在现实生活中,正是这样的问题把生存推向了两难境地。有时间说与不说,选择与不选择,结果都差不多。亲爱的海男,一直以来,我写诗好像只是为了证明灵魂的在场,在一场丰盛的告别宴席上,不让一个自已去做出卖另一个自已的犹大。因此在我的意识中,写作还是蕴藏着形而上的意义空间。我感到你的写作中,生命的存在就是自我有知觉的身体。如同一些人把灵与肉作为注目与探究的两极,而你把男女关系作为注目与探究的两极。我感到男女关系的浑然一体、圆融无我,与灵与肉的浑然一体、圆融无我要消除本质的区别,就得把男女的爱情放置在人类的大爱之中,甚至得消融爱情标本一样的化蝶,而让爱在风的翅膀上自由地飞翔。你认为男女之爱有可能走到这一步吗?在你对男女关系的探究与思考中,是否也找到了一条自我圆满的通道? 海男:我认为世界的冲突之一就是男女之间的性别冲突。我对这一冲突永远持有一种悲伤的态度,所以,我的作品中逾越不了男女之爱的苦役。 樊樊:海男从不左顾右盼,她是这个时代绝无仅有的可以称之纯粹的诗人。在这个诗性无力牵引的时代。诗人们反而被时代给同化了。他们忙着娱乐,忙着秀场。很少有诗人沉静地演自已。就像许多歌迷喜欢王菲一样,时代再娱乐,王菲仅仅只是一个纯粹的歌者,她倾情而唱,连多余的眼神和动作也没有。亲爱的海男,你也是一个沉浸在生命的感动中倾情而唱的歌者,我和许多读者发自内心地喜爱你,出自同样的原因。在访谈的最后,请允许我代表《当代诗人》对你表达一份由衷的敬意,同时感谢你对《当代诗人》的支持。 海男:“很少有诗人沉静的演自己”,这是一种多么执著的场景,我很希望进入樊樊所描述的这种场景之中去,在里面是一个诗人纯粹的舞台,无论时间怎样蜕变,诗人依然保持着灵魂中固有的习态,他们演自己的灵魂中的故事,他们在舞台上表演自己的时刻需要漫长的时间,所以,只有很少的诗人会始终如一的“演自己”。我希望我就是樊樊所看见的那个海男,无论这个世界怎样以闻所未闻的违度演变心灵史中最美好的那幕戏,我将坐在云之角隅,以我的姿态“演自已”的戏剧,说自己的话话,旋自己的音律,承担好自己的磨难。谢谢亲爱的樊樊,谢谢《当代诗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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