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嘲王历阳不肯饮酒帖》是李白赠阿倍仲麻吕并由阿倍仲麻吕带入日本,这种说法是没有根据的。
唐玄宗开元五年(717)十月,19岁的日本留学生阿倍仲麻吕随第九次遣唐使团到达长安,后更名“朝衡”(或晁衡)。9年的太学修业期满,阿倍仲麻吕参加礼部科考中进士。开元十六年(728),阿倍仲麻吕担任左春坊司经局的校书郎(从九品),正式参加了唐朝政府工作;次年转任门下省“补阙”(从七品),成为唐廷内的清贵官员;四年后改任仪王友(从五品下)。所以《旧唐书》说他“慕中国之风,因留不去,改姓名为朝衡,仕历左补阙、仪王友”。仪王即唐玄宗第十一子李璲,“友”是一种官职,王公之近臣。开元二十一年(733),第十次遣唐使团来唐,阿倍仲麻吕曾请归,玄宗厚爱其才,未忍放还。
天宝元年(742)李白应召进宫获赐翰林供奉,结识了阿倍仲麻吕,二人成为挚友,经常在一起痛饮,高谈阔论。天宝三载(744)三月,李白上疏请求还山,唐玄宗顺水推舟,赐金放还,李白随即离开长安。
天宝十一载(752),以藤原清河为大使、大伴古麻吕和吉备真备(翌年追加)为副使的日本第十一次遣唐使团抵达长安,翌年正月,受到玄宗皇帝接见,由“掌经籍图书,监国史,领著作、太史二局”(《通典·职官八·秘书监》)的秘书省长官秘书监阿倍仲麻吕负责全程接待。天宝十二载(753)六月,使团从长安动身准备回国,在唐36年的阿倍仲麻吕因思念家乡请求随团归国。唐玄宗同意了他的请求,并且任命他为中国回访使,还特地写了一首《送日本使》相送,诗云:“日下非殊俗,天中嘉会朝。念余怀义远,矜尔思途遥。涨海宽秋月,归帆驶夕飙。因惊彼君子,王化远昭昭。”表达了对阿倍仲麻吕的赏识和对使团平安渡海归国的愿望。
阿倍仲麻吕的中国好友闻知他要回国的消息,纷纷作诗赠别。右拾遗王维作《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并序》相赠,诗云:“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向国惟看日,归帆但信风。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127)饱含情感地描绘出一幅遥远归途及归国后的画面,表达了对友人安全的忧虑、一帆风顺回归祖国的美好祝愿和依依不舍的深挚情谊。
谏议大夫包佶作《送日本国聘贺使晁臣卿东归》相送,诗云:“上才生下国,东海是西邻。九译蕃军使,千年圣主臣。野情偏得礼,木性本含真。锦帆乘风转,金装照地新。孤城开蜃阁,晓日上朱轮。早识来朝岁,涂山玉帛均。”(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205)赞美他知礼、朴实、诚恳的美德,并希望他再来中国访问。阿倍仲麻吕也作《衔命还国作》诗(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732)答谢。
当此几乎再无会期的诀别之际,作为阿倍仲麻吕的好友,如果二人相见,李白一定会作诗相送,这是确定无疑的;而且此诗主题重大,又是诗仙大作,一定会流传后世,这也是确定无疑的。然而,遍查《全唐诗》,全无李白送阿倍仲麻吕归国的只言片语。由此可以推测,阿倍仲麻吕自获准归国到登船渡海之间,与李白未曾相见,李白因而也就无从书赠送别诗,更谈不上赠送原本嘲讽他人的《嘲王历阳不肯饮酒帖》了。
事实上,阿倍仲麻吕从获准归国到入海离唐,与李白全无交集时空。
阿倍仲麻吕于天宝十二载六月获准归国后,随同日本国大使藤原清河、副使大伴古麻吕和吉备真备等一行,离开长安,经洛阳、汴州,下扬州,邀请鉴真和尚赴日传法。直至十一月十五日,一行人等齐聚苏州黄泗浦。他们分乘四船,阿倍仲麻吕与大使藤原清河乘坐第一船,鉴真搭乘第二船,吉备真备乘第三船。“十五日壬子,四舟同发。有一雉飞第一舟前,乃下矴留,十六日发。”[10]起航时,突然有一只野鸡落在第一船的船头,他们认为这是不祥之兆,着意推迟到十六日才正式拔锚启程。这便是阿倍仲麻吕从获准归国到离唐入海的全部行迹。而这个时段李白在哪儿呢?
依据国内六种、海外一种共七种李白年谱,即宋人薛仲邕《唐翰林李太白年谱》,清人王琦《李太白年谱》、黄锡珪《李太白年谱》,今人詹锳《李白诗文系年》、王伯祥《增订李太白年谱》、安旗与薛天纬《李白年谱》,网传王辉斌译日本神户大学教授笕久美子《李白年谱》所载,天宝十二载这个时段,李白的行踪依次是:
空缺。(薛仲邕《唐翰林李太白年谱》)[11]
由梁园而曹南,由曹南旋反,遂往宣城,然后游历江南各处。尔后往来宣城不止一次。(王琦《李太白年谱》)[12]1598
在梁苑。秋初由梁园往曹南,盘桓数日。遂南游宣城之敬亭山,并泾县之陵阳山水,秋浦之清溪、大楼山、黄山等处。冬杪转徙当涂。(黄锡珪《李太白年谱》)[13]
春归至魏郡,复西北游太原……旋经洛阳返梁宋……又由梁园南下,秋至宣城……冬复至金陵。(詹锳《李白诗文系年》)[14]
是年当始往宣城。(王伯祥《增订李太白年谱》)[15]
早春由范阳郡(幽州)南返至魏郡……西北行,游西河郡……沿汾水南下,入潼关,登西岳华山……在历阳横江浦渡江……秋,南下宣城……卜居句溪之上,敬亭之下。(安旗、薛天纬《李白年谱》)[16]
早春,自范阳南下魏郡……游西河郡……继续沿汾水南下,入潼关……登西岳华山。至历阳……横江浦渡长江。秋,又南下游宣城……句溪、敬亭山等地。(网传王辉斌译日本神户大学教授笕久美子《李白年谱》)
综观这七种年谱所载,加上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关于李白“中年游京师,出京之后,不复再入”[12]1614的论述,天宝十二载及上溯至放还出京之后,李白与阿倍仲麻吕全无交集时空,又何来书赠《嘲王历阳不肯饮酒帖》这种子虚乌有之事呢?
再说使团海上归程。第二船和第三船相对比较顺利,年内就到达日本。第四船遇风暴,在海上漂泊数月,最终于翌年四月抵达日本。
然而,阿倍仲麻吕所乘的第一船不幸触礁,被暴风吹到了安南的驩州(今越南河静省一带),上岸后又遭土著劫杀。
天宝十三载(754)夏,李白在广陵(今扬州)晤见“自嵩宋沿吴相访,数千里不遇”(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诗序)的来访者魏万,闻阿倍仲麻吕归国途中遇暴风失事的噩耗,李白甚为悲痛,作《哭晁卿衡》诗悼之云:“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17]李白将阿倍仲麻吕的遇难比作皎洁的明月(一说明月珠)不幸沉于碧海,令人无限痛惋,并将这种心情比作笼罩青山的漫天白云。然而“征帆”有知,“白云”有情,碧海不纳皎洁的明月。幸免于难的阿倍仲麻吕等十余人,天宝十四载(755)六月辗转漂泊,重又回到长安。看到李白为他写的《哭晁卿衡》诗,百感交集,当即写下名诗《望乡》云:“卅年长安住,归不到蓬壶。一片望乡情,尽付水天处。魂兮归来了,感君痛苦吾。我更为君哭,不得长安住。”而此时的李白正在游历宣城,无缘相见。阿倍仲麻吕此次归国并未到达日本,而且自此再未离开过唐土。即使阿倍仲麻吕拿到《嘲王历阳不肯饮酒帖》,也到不了日本本土。因此,李白赠诗阿倍仲麻吕并由阿倍仲麻吕带入日本的说法就成为无本之木了。
综上所述,《嘲王历阳不肯饮酒帖》,与现存最早的李白诗文刻本有不同之处,用字有违背盛唐避讳法规的现象,字体选择与所处境遇相悖,无法之法远非楷隶间杂可比,而且这种楷隶间杂书法不具备李白飘逸书风的基本特征,李白诗稿与日本遣唐使阿倍仲麻吕无递交时空和送达机缘。凡此种种,充分说明《嘲王历阳不肯饮酒帖》并非李白墨迹。尽管如此,作为“唐人墨迹”的《嘲王历阳不肯饮酒帖》,依然是一件国宝级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