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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 着 张 潮 去 旅 行 ——张潮《江行日纪二十四首》解析

 击壤斋 2023-02-25 发布于安徽

康熙三十二年(1693),早春二月,张潮自扬州家中出发,到铜陵去祭扫高祖张显达之墓,租船沿长江逆流而上,祀毕又顺江而回,共用二十余天时间,来回行程约五百公里,路过了江苏、安徽的十来处沿江市镇,一共写了二十四首记程诗,对沿途的江上风光进行了纪实性的吟咏和呕歌,今天读来,仍然画面鲜活,如在目前,身临其境,享受不已。

《江行日纪》是张潮现存数百首诗歌中仅有的一组纪实诗,时间距今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诗中地名有的仍如其故,有的随史而变; 所咏风物,有的依然在目,有的因史而化,但大多还能有迹可寻。对张潮的研究,年数不多,人数也不多,《江行日纪》尚未见有文章论及,今谨初解,共同学习。

张潮,徽州歙县人,出生于顺治七年(1650),父亲张习孔进士出身,担任过山东学政,张潮自小家庭优裕,家学渊源,然而科场不顺,经历了十多年的折腾也还只是一名贡生。康熙十年(1671),他来到了扬州,一边经营盐业,一边参加科考,直到康熙十四年(1675),他母亲去逝,要按礼守孝,这让他彻底地断却科举的念头。自此他开启了读书、写书、编辑和出版的终生事业。

到康熙三十二年(1693),他已经在扬州打拼了二十多年,一切都还比较顺利,一切也都在按计划进行,虽然他人生最辉煌的时期还是后面的十年,但此时的他已经名满扬州、响誉江南,他已经出版了《心斋三种》、《心斋聊复集》、《心斋杂俎》、《诗幻》等,最让后人称誉的《幽梦影》和《虞初新志》,也正在写作和编辑之中,他的盐业生意也还不错,不然他哪来钱财租船、花二十多天的时间去祭祖展墓呢?

张潮又是一位准文士,虽然经商,却又恥于言商,他很象我们所熟知的李渔、沈复一路人,天生就一双爱美的眼睛,以审美的眼光来审视周遭的一切,把凡俗的日子过得象诗,不在人间。你看他这次出行,虽然是扫墓,却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旅行,一路上吟咏山水,品味人文,超越世俗,潇洒自如。

下面就让我们搭乘张潮这条古船,借张潮的慧眼,来欣赏张潮为世人所创造的诗篇,以及诗篇中所描绘的美景。

十一日发真州

惊客梦,春水放船初。让道困飞輓,低头艰展舒。诗缘风雨得,愁借笑谈除。幸有一壶酒,堪浇行秘书。

真州,即今仪征市,扬州到仪征的“仪扬运河”承担着南北漕运任务,仪征在清代是扬州盐业下江的验货场和转运口岸,仪扬运河十分繁忙,仪征集市也十分繁华。挐,古通“桡”,船桨。飞輓,即“飞刍輓粟”,指迅速运送粮草,本诗意指官船。行秘书,虞世南满腹经纶,唐太宗出行时,说有虞世南在不必带书,虞就是书箱,是“行秘书”。本诗应理解为读书人自称。

    张潮这次出行是从扬州出发,到仪征上船,然后顺“仪扬运河”下长江,张潮在扬州的住处,自己曾在给朋友的信中说过:扬州新城区的“缺口路马王庙东”,即今广陵路大流芳巷一带。从“十一日发真州”来看,张潮应当是在十一日之前就离家的,十日晚住在船上,所以才有了“挐音惊客梦”,船一大早就启了程。清代仪扬运河上有几道老式的船闸,因为运河的水位与长江的水位常常有落差,通过船闸来调节水位,从而让行船通航。行船过闸费时,再加上船多,常要等候,这里民船又要让官船先行,所以作为普通船客就会感觉到不舒服。低头呆在船舱里等候,身体自然难以“展舒”,怕更多的还是心理上的那份感受吧。好在张潮是位享受派,这次出行酝酿了很久,出门的心情也可想而知,一句“春水放船初”,其中自然地流露出了多少急迫和喜悦。“艰展舒”的念头刚一闪现,诗人就把它叫停,马上做自我心理调节,风雨作诗料,借酒激诗情。

十二日胶舟不得行下舂始发二道口

怪风号不止,疑在树中间。坐待晚潮上,空余春昼闲。煮来醇酒热,买得小鱼还。洲嘴遥相望,芦芽点点斑。

    等候过闸的船很多,一条挨着一条,所以诗人用“胶舟”一词,很形象和贴切。下舂,即是太阳刚落山的时候。“下舂”才发了船,不一会就停泊在了“二道口”,说明船没行多远,但离出江口也是不太远的,“洲嘴”上的新生“芦芽”,远远地望去,星星点点,依稀可见。

“二道口”这个地名,暂时无考,但在当时还是有名的,我们姑且拿一首黄仲则的诗来旁证一下。

《二道口舟次夜起》:

“ 覆浦轻云薄似纱,暗潮汩汩荡舟斜。 舟虽暂系仍为客,梦为无聊懒到家。 五夜惊风眠岸荻,一滩明月走江沙。 微躯总被无田累,来往烟波阅岁华。”

 黄景仁(1749―1783),字仲则,江苏武进(今常州)人。诗中所写的“二道口”,也与张潮诗所写的相符合,二道口,是一处停泊之口,且有“江沙、江滩、暗潮、岸荻”,而在张潮的诗中有“晚潮、洲嘴、芦芽”,黄景仁又是常州人,仪征离他家不远,也应是往来之地。究竟如何,可以再考,姑且做为一个链接阅读吧。

十三日发二道口泊大胜关

白日才过午,停舟不肯前。为嫌矶嘴密,顿使客愁生。破甕沽村酿,残笺纪旅程。虽同鱼艇住,难觅小鲜烹。

大胜关,位于南京城的西南面、秦淮新河与长江的交会处,距古石头城约十五公里,此处既是水上交通要道,也是军事战略要地,元朝时设立水驿,1361年朱元璋在此大胜陈友谅,于是改名“大胜关”。

这段长江呈南北流向,南京城在长江的东岸,因了石头城、燕子矶等虎距龙盘,江岸矶多嘴密,舟行不易,加之自仪征至此,船已经航行了五十公里的水程,于是为了安全起见,便在午后早早地停舟未前了。

夕阳相映发,景色最晶莹。水与天争丽,波从月学明。榜人提酒吸,渔父荷罾行。忽睹家乡客,船头一笑轻(庄其章舟来同泊)。

这一带江阔岸远,夕日西下,斜阳铺水,波涛闪烁,晶莹夺目,极为壮观而开怀;时近三五,明月东升,朗照江水,波天争丽,好一幅春江月夜图。

更让人惊喜的是,在这样的江中船上,竟然还能巧遇老乡,一句歙语徽音,两厢轻松无间,不知增添了几许温馨。

十四日泊太洋河

春社舟中遇,晴江值好风。清斋难宰肉,上顿匪医聋。共话伤心事,同为忆旧翁。新坟传预扫,谁问杀和丰。

关于《江行日纪二十四首》的写作年份,迄今还没人论及,这首诗中的“春社”恰巧给我们递送了讯息。

张潮《江行日纪》最初被聂先晋人选编入《百名家诗选》,潘承玉先生通过《尺牍友声集》中张潮与聂晋人之间的信札,考证出:这本诗集编辑成书时间在康熙三十四年(1695)前后。张潮开始乔居扬州的时间是康熙十年(1671),这样来看,这组诗的写作时间在康熙十年(1671)至康熙三十四年(1695)前后之间。再者,康熙三十八年(1699)张潮遭大难,堕入“坑阱”,成了“三在道人”,此后不复再会有“江行”之举。

我们再来看“春社”的日子,古代的春社是“春祈秋报”的春祈之日,自宋代起,以立春后第五个戊日为社日。经查检清代历书,从康熙十年(1671)一直查到康熙三十八年(1699),符合“二月十四日”是立春后第五个戊日的“春社”的年份只有两个:一是康熙十三年甲寅(1674),一是康熙三十二年癸酉(1693)。

康熙十三年甲寅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南方发生了三潘之乱,耿精忠自福建起兵造反,一直打到徽州的最北边绩溪县(参见《由《正堂火签》看耿精忠入徽州》),张潮此年作《甲寅感兴》六首,内有“故乡有路多烽燧”、“兵气萧萧入大江”等语,还说过“甲寅之变,书皆不存”,正因为家乡遭兵火之灾,加上母亲的去世,张潮于次年便把父亲接来扬州。康熙十三年,张潮才二十五岁,科举受阻,梦想未断,年轻气盛,牢骚满腹,所作《甲寅感兴》诗,语多梗介,绝不似《江行日纪》这般用语平和,所以我们排除康熙十三年。

康熙三十二年(1693),张潮四十四岁,事业顺利,心态良好,从本年与友人的通信中,我们清楚地看到他计划安排了第二年春天回歙县老家祭祀,先祭高祖,来年再祭曾祖、祖父,也是符合常理的。相关资料中,虽然没有见到前往铜陵祭祀的文字,但此次出行,也不与任何当年文字相抵触。所以,我们推定他的《江行日纪》作于本年。

春社日时,祭祀土地神,祈求丰收,有饮中和酒、宜春酒的习俗,说是可以医治耳疾,因而人们又称之为“治聋酒”。宋人有一首:

“社翁今日没心情,为乏治聋酒一瓶。恼乱玉堂将欲通,依稀巡到第三厅。

 为世人所熟悉的可能还是唐朝王驾的写那两句《社日》诗:“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其实社酒治聋, 不过是一个传说 “酿酒迎新社”只是人们借着祭拜土地的节日,让自己醉一次,忘掉生活的烦恼,一醉解千愁。

张潮在诗中引用了上述典故,社日船上遇,哪有肉可宰,但酒却是少不了的。从张潮的有关资料看,他身体清瞿,肠胃不好,但可以饮酒,他也确实喜欢饮酒,而且还真的有点耳疾,在本诗中他反用其意,即便是“上顿”豪饮,也怕医不了自己的耳疾吧。

“上顿”一词典出《世说新语》,“ 王佛大叹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 南朝梁刘孝标注曰:' 忱(即王佛大)嗜酒,醉辄经日,自号上顿。’世以大饮为上顿,起自忱也。

在民间有“新坟不过社”之说,意思是说给当年下葬的,或下葬不满三年的逝者上坟要在春社日之前。为何?传说阎罗王对所有新鬼都有“优待”,让他们提早享用亲人的祭品, “春社”却又是祭祀土地神的日子,为免神鬼“争食”,所以祭拜过世不久的先人,就应当“春社”之前。张潮在诗中说到自己家的新坟已经在春社前预扫了,那么今天这个春社日,人在旅途,未能参加祀土大社,那又有谁去问今年的年岁是好是坏、是丰是杀的呢?!

张潮这个社日是在船中度过的,心情复杂,诗思丰厚,读者将会各见所见,各思所思。

沙岸平于掌,波涛昼夜嚣。戍傍孤堠立,柳际一帘飘。牧倦牛能负,农归犬解招。晚烟初起处,哑哑橹声摇。

在马鞍山与当涂之间的长江之中,有一个面积很大的江心洲,南北长14公里,东西最宽5公里,洲上有一条岔江叫太洋河,现在地图上标为太阳河。据历史记载,元朝末年沙洲就形成了,今天洲上有耕地5万亩,人口有26000人,是一个乡。张潮的笔下,沙岸平阔,农人晚归,吹烟初起,柳丝轻飘,耕牛负牧童,家犬解人意,土堡戍所空摆设,杏帘在望真有酒,一派和谐的世外岛国景象。

江心联艇住,不与岸相通。问俗天方客,稽程梓里翁。戍楼斜欲卧,沙碛软将融。借径芦船上,泠然一御风(时有天方国人同泊,是日可进舟,为同泊人所阻)。

     张潮的船就和其他的船一起并排停泊,就洲下锚,不与岸通。在这里过夜的不仅有路上遇到的老乡,还竟然遇到了外国人,真是出人意外,让人欣喜。江心洲上,太洋河口,停泊一宿,做诗三首,

十五日泊西梁山

几回江上过,今始陟天门。波涌山如斗,风号日欲昏。崖头剜药臼,石罅走枫根。惜未携杯酒,空留墨一痕。

   “江心洲”虽为洲的名字,其实等于无名,长江上呼为“江心洲”的不知有多少。就是这样的无名沙洲,都能让张潮一宿三诗的,天门山,这个被雷人李白一首《望天门山》而唱响天下的地方,张潮自然能诗如泉涌,数首难尽。

   天门山,是当涂县城西南长江两岸东、西梁山的合称。东梁山又名博望山,西梁山又名梁山。两山夹江对峙如门,故合称天门山。自江中远望,两山色如横黛,宛似蛾眉,又名蛾眉山。两山耸于江畔,若二虎雄踞,又称二虎山。自古以来,历为兵家攻守要地

张潮的船泊在了西梁山,第一首诗是对西梁山的自然风貌的描绘,崖头剜药臼,石罅走枫根。”一联状物目前,过眼难忘。张潮对天门山向往已久,数次无由,一朝缘到,高山仰止,徒揖清芬。惜只惜无杯酒,不然的话,定要第一杯祭山神,第二杯祭古人,第三杯与山神、古人行同饮!

王公祠宇好,壁上尽新诗。偶学邯郸步,闲投甲胄司。句中非博饮,意外得相知。自笑真奇绝,痴狂乃若斯。

前诗中张潮说到了“空留墨一痕”,那么这诗痕留在哪里了呢?说来有趣。梁山千古胜地,南来北往,骚人多会于此,王公祠宇的墙壁上似乎就是为墨客题诗做了准备,留足了空间,张潮双手背腰,移步闲读,读到好的就点点头,读到不如意的便轻轻一笑。于是乎,心热手痒,在一无酒、二无箸的情况下,不自觉地加入到了与前人斗诗的行列,读前人诗、和前人诗,就如同其人在。自忖道并非要与他们一博高低,只是遇到了相知,相知能慰人,自然能得乐。吟罢诗成,如醉方醒,自觉痴狂,感到奇绝,自嘲自笑一番。眼前空无人,诗友在墙上。

三百年后,当我们重读张潮的这首诗,斗诗会的场面却又好像浮现于眼前。

十六日阻风西梁山竟日未行

枕上听澎湃,依然阻烈风。难为破浪客,勉学信天翁。目有山堪赏,家无梦可通。春晴苟如此,不若雨濛濛。

张潮在西梁山不是遇到了相知的诗友了吗?天意风留客,让他再住一晚,多做一首诗。虽为风阻,浪厄行舟,深知自己没有踏浪子的踏浪神功,也没有信天游越空飞翔的能耐,但天门山待人也不薄啊,山色宜人可堪赏,不用家书忆先人。

张潮的父亲张习孔也曾来过天门山,并且也写过诗,张潮为其父作刊刻了《贻清堂集》,自然是清楚的。

“《舟过天门山》

天门相对片帆归,岸苇春深万绿肥。小雨乍收江色净,一双新燕贴波飞。

张习孔以理学见长,没想到老夫子也写出了如此清新的小诗。父亲来时是晚春,儿子来时是早春,都在春天,只是一个早晚的事。今把父子同咏天门之诗对读,不亦快哉。

十七日抵鸠兹宿硃店

不到鸠兹市,依稀十载余。燕巢泥未减,蜣国秽多淤。感慨人前避,凄惶梦里储。若非关吏阨,何事费踌躇。

芜湖市旧名鸠兹,是青弋江与长江的交汇处,靠江边一带是由于江沙淤积,而形成陆地,比较低洼,那时还没有成为主要的街市,更没有如今的防洪墙,时常为江水所淹,小巷蜿蜒曲折,道路泥泞起伏。张潮写了他的所见,不加粉饰,给了我们历史的真实。我们的城市,就是这样从泥泞中一步一步地走来。

他已经十多年没来了,不知何故他对鸠兹的感觉不甚好,我只能从他家与鸠兹的事务上来猜测。

鸠兹乃安徽长江上的商业重镇,张潮家在此曾开过“大川盐店”,据张潮的世交老友殷日戒的信札(康熙二十七年1688)说,此时该盐店已经息业,但不知后来他家还开过其他的盐店没有。前面曾说过,张潮是一位在商不言商,且耻于言商的雅人,所留存信札,几乎不谈俗务。从他的这首诗中我们不难发见,他不愿交接于人,只把不如意的凄惶收藏到梦里去,而不想说出口,其原因是在于鸠兹“关吏”的阻塞,可以推想,他对鸠兹的不快来源于他家在鸠兹的盐业事务的不顺,可能鸠兹的关吏对他家盐务有过盘剥和打压,与关吏发生过纠葛,所以给他带来了情感的纠结与不快。

我们再看本诗的题目《十七日抵鸠兹宿硃店》,下一首诗是“十九日发鸠兹”,十八日他是留在鸠兹的,停留原因他没说是风浪。他的整个行程都很紧凑,没有中途逗留的另例。再者,他在鸠兹是“宿硃店”,一路上他的诗中没提到过住店,都好象住在船上。“硃店”感觉不是旅店,“硃店”经营什么,也不大象是别人家的店,如果是亲戚朋友家的店,按理他应当说明。他在鸠兹停留了两个晚上和一个白天,是不是有些盐务上的事情要办呢?这只是猜测。

十九日发鸠兹泊鲁港观神会

依旧遭风阻,停舟鲁港滨。计程刚十里,问日恰周旬。村社祈年闹,春帘买酒频。封姨真好事,到处滞行人。

鲁港位于芜湖市南郊、地处长江与漳河交汇处,素有芜湖“南大门”之称,古时的街道在江外沙洲上,已经消失,今天的岸上鲁港新镇,已融为市区。鲁港的地理位置很独特,长江在此拐了个九十度的弯,李白诗句的另一种版本是“碧水东流至此北”,就是说长江在鲁港之上游是自西向东流的,到了鲁港这里长江直转向北流去。可能当日的风向是西风,所以鲁港之下船能行,到了鲁港就不能行了。

张潮的船才行了十里,就被风神“封姨”所阻,算算离家的日子,已经十天,恰好一个整旬,这首诗也印证了他离家出门的日子是十日。他滞留在鲁港,让他看了一回祈年神会,还观赏了傩舞表演。

二十日薄暮过板子矶夜抵荻港

江心一拳石,仿佛似金山。薄暮未能上,芒鞋空自闲。僧吹烟出树,渔饮酒烘颜。遥望灯光处,知为荻港湾。

板子矶位于荻港镇的北面江中,距鲁港四十公里,又名鹊起矶,矶上有鹊起庵、黄公阁等古建,是江上一处靓丽景点,张潮把它比作镇江的金山,小小矶上,树掩僧舍,晚烟轻飘,渔夫酒酣,耳热脸红,小是小了点,却也玲珑可爱,可惜时辰不早,急着赶路,没能一登为憾。

二十一日到长湾潭

荒洲路不记,小港楫通。所幸先灵墓,巍然老树丛。逢人询姓字,问俗辨污隆。叹惜江边宅,消归一炬中。

张潮这次江行的目的地是“长湾潭”,先祖坟墓所在,不过它是一个小地名,根据张潮的行程,到了铜陵这地方就结束了。诗中出现的“荒洲”、“小港楫难通”、“江边宅”这样几个词语,我们综合分析,所在地应当在江边,且有小港相连,但行船困难,最重要的词是“荒洲”,“荒洲”就是江心洲,在长江水中的荒岛。铜陵这地方,江中的“荒洲”不少,“荒洲”连片,荒洲与荒洲之间是被一些小汊江分隔,但也有路桥相通。

再一方面根据张习孔父子于康熙十六年(1659)修成的《新安张氏绪修宗谱》所载,张潮的高祖张显达“行贾于铜陵之张弯潭”,而戴廷杰先生论文中写成了“张家潭”,张潮的诗中又写成了“长湾潭”,这三个地名读音相近,也许从口语到记录文字的误差,我们认为这三个名称,实际指的是同一个地方。

多方面查找终于让我们发现了一条线索,在《安徽通志卷八十一·武备志·江防》中有以下一段文字:“铜陵与无为州相对,唐扬行密自无为州渡江驻兵铜官即铜陵也。铜陵之东荷叶套、丁家洲、老鹳嘴、张湾潭皆夹江也。凡三县列汛,三十有七,过此入太平府界。”

以上文字中“夹江”二字最为有用,意指长江之中沙洲之间的汊江也。打开铜陵地图,按图查找,因为是“江防”志,所以几个地名顺着弯曲的长江和夹江,自上而下,鱼贯而列。

经比对,“丁家洲”一地,史上最为有名,丁家洲之战是元至元十二年(1275)二月,在忽必烈灭宋之战中,元军于丁家洲(今铜陵北)击败宋军水陆阻击,瓦解宋军主力的战斗,自此宋朝迅速走向了灭亡。丁家洲上游的“荷叶洲”,如今已经雅化成“和悦洲”,下游的“老鹳嘴”也雅化成“老观嘴”,在“老观嘴”下游、夹江临近出江口的东岸,有个村庄“张家湾”。这个“张家湾”是不是就一定是江防志上的“张湾潭”呢,再进一步说,是不是就是张潮诗中所说的“长湾潭”呢?目前我们推测应当是的。该村庄,现属于铜陵市义安区胥坝乡上丰行政村。

曾祖张顺及祖父张正茂迁到了建平(今郎溪县)南的蒋国村,据此我们也可知道,葬在铜陵的祖上,至少有高祖张显达,所以我们就张来铜陵祭祖,主就是祭高祖张显达。

二十二日祀祖毕过陈于黄陈抟万下午抵荻港游凤凰山

十年重展墓,肃拜问如何。树较当年盛,藤看此地多。远山难辨色,春水恰成波。柳畔朱幡映,村氓竞一过。

省视祖墓,转眼十年,肃拜行礼,反躬自问,这十年来还有了哪些变化。树木长高了许多,藤萝增多了许多,近水方春,微波无澜;远山起伏,青葱难辨。风水宝地,依然如故。我们这次的参祭人员颇多,行走在绿柳与红幡之中,引来了村民们的关注,纷纷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东道争留客,其如归思浓。醉心征竹叶,放脚快萍踪。感极偏疑怨,愁来却似慵。所嗟行笈俭,大匠叹徒逢

二十二日这一天,张潮的活动内容特别多、行程也特别远。一是祭祖正事,二日顺便拜访了陈于黄和陈抟万两位故人,三是乘机跑到四十多公里以外,游览了凤凰山,四是,当晚赶路到了荻港。

   东道留客太殷切,比我想回家的心情还要迫切,我沉醉于美酒竹叶青,又向往着美景凤凰山,我急于赶路,东道一再挽留,两厢争执,有嗔有怨,不知如何解说是好。只叹我这次行囊太简,君之好意我无法奉答或配合,让你失望,空逢一场。

   我终于下定决心,辞别故友,放脚赶路,奔向凤凰山。

山巅饶怪石,云是凤凰山。径自寺中入,江从廛外环。嶙峋多侧势,幽峭半枯颜。记得唐时句,茨菇别水湾。

凤凰山的山形地貌,被张潮描绘得维妙维肖,怪石列山巅,且在山一侧,幽峭连成壁,形成崖水滴。凤凰山的地理方位,也如张潮所述,长江环绕于街市之外,从尘俗到山上来,还得穿过寺庙,也很特别而有趣。此形此景,至今犹在,已成一处游览景点,我们不妨前此探访和验证。

诗到这里都是写实,虽然张潮轻轻的一笔“记得唐人句”,其实这才是重点,暗藏了游览凤凰山的真正原因。

茨菰,也称慈姑,是一种多年生的草本植物,球茎可食用。唐人描写茨菰”的那首诗叫《江南行》,诗是这样写的:

“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犹未还。妾梦不离江水上,人传郎在凤凰山。

凤凰山,心有所怀;《江南行》,烂熟于心。原来这诗的作者,竟是他的同名同姓的唐代诗人张潮,这就怪不得他在万难之中,都要抽空来凤凰山,实地一探,了却宿愿。

另外说一下,《江南行》是采莲曲,属于民歌一类,再看本诗的开头两句:山巅饶怪石,云是凤凰山”,读来就象民歌一般,张潮本来就是一位摹仿大师,他不知写了多少临摹古人的诗,如《集李》、《集杜》、《联庄》、《联骚》等,现在都还收集在《张潮全集》之中。

二十三日阻风竟日不得行

忽然天欲雨,幻作业风吹。若谓尽无意,如何多所违。去惊松北向,来讶柳南依。太息江边市,河豚空自肥。

二十三日滞留荻港,荻港镇始建于汉代,由于江边荻芦丛生、形成天然港湾的荻港而得名。在繁昌县西南二十里,与赭圻相属,西对无为军,盖流险要之地,明、清置巡,兼荻港驿及河泊所于此”,现属芜湖市繁昌区。

荻港段的长江呈南北流向,来程船头朝南,老天起“松北向”的顶头南风,现在回程船头向北,起的又是“柳南依”的顶头北风,张潮自嘲道:这是不是老天爷在捉弄自己。在这样的大风里,江边街市大概应有河豚上市了吧,自己却无缘尝到,只能吟诵苏诗,为之叹息。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二十四日霰下午发荻港泊教化渡

打蓬声淅沥,春霰饯清明。迸入波纹碎,飞来客梦惊。雨珠难化粟,作雪或占晴。遥计桃花坞,飘零已落英。

农历二月下旬,这几日的天气很不好,不仅刮风下雨,天寒地冷,还下起了霰雹,俗称小冰粒,打得船蓬哔哔的响,象是用它迎接即将到来的清明节。迸入江水面,波纹为之碎; 飞抵客人脸,睡梦为之惊。老天偏要下这不能当粮吃的冰霰,倒不如直接下点雪,下雪还能兆示天将变晴,这是张潮在无聊中的寻思。

这一天船还在行进中,从荻港到教化渡约二十公里的水程。教化渡原属繁昌县,现划归弋江区保定街道团洲村。是一条夹江与长江的交汇处,因有渡口,便名教化渡。不知教化渡这地方与扬州的桃花坞哪点相似,让他把两者联系了起来,想象中扬州春来早,桃花将落去。想家了吗?

二十五日泊鲁港

旅愁无计遣,援笔草新词。兄倡弟能和,酒倾歌已随。自甘邻艇笑,一任朔风欺。遥指乡傩处,刘郞前渡迷。

船又行了二十公里,到达了鲁港,旅途寂寞,唯诗唯酒,好在这次与弟弟同行,兄倡弟和,多添乐趣。一旦斗诗,斗到得意时,便“不知有我更无人”了,哪还顾得上相邻船人正笑话我们呢,也忘记了此时此刻,还北风正紧,寒风逼人。

张潮有弟弟张渐,字进也,也住在扬州,两人关系很相得,张潮落陷穷困后,在他的帮助下,才得以完成《昭代丛书》第三集的刻印,不知此行的弟弟是否就是张渐?

傩,“挪nuó”,是上古人们信仰的能驱除瘟疫的神。跳傩,是一种原始巫舞,傩神的扮演者,都头戴面具,表情夸张狰狞,手执戈盾斧剑等兵器,作驱疫打鬼之状。傩舞发展到后来有了情节与唱词,便称为傩戏,是戏剧活化石。傩戏不仅在国内流行,甚至还扩散到了汉文化圈的韩国、日本等东南亚国家。

“傩”又被叫做“”,以江西的“赣傩”最为有名,安徽的“贵池傩”还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从而贵池被命名为“中国傩文化之乡”。著名文化学者余秋雨先生曾写过一篇《贵池傩》的文章而为世人所知,很多人正是读了他的文章才接触到“傩”这个汉字,熟悉了“傩”的相关情况。张潮的家乡徽州也流行跳傩,不知道张潮这次在鲁港所看到的跳傩场面怎样,到底是傩舞还是傩戏,戏的成份有多大,但不管怎样,至少给我们留下了一份可靠的记录,康熙年间鲁港镇曾经进行过傩舞表演。

   张潮看鲁港的傩舞表演,是在来程中的十九日”,前面的诗中只说看了神会,没明说是傩舞,且是民间自组织的乡傩。现在回程又路过鲁港,给予了补记,所以张潮风趣地借用刘禹锡的诗意,前度刘郎今又来矣。

二十六日抵鸠兹小步吉祥寺

古寺何年废,闲游忽惘然。盖头惊敝席,支壁赖残砖。庑剩磨刀市,僧资卖酒钱。招提谁篆额,高揭淡红笺。

吉祥寺始建于晋永和二年(346),在鹤儿山的东麓,历经兴废,代有增修。等到张潮来的时候,寺庙已经破败不堪,残砖勉撑破屋,旧席斜盖佛头,寺房出租磨刀店,僧靠卖酒过生活。这么古老而有名的寺庙是谁篆的额,高挂的匾又是谁题的辞?张潮为之十分惋惜。

据史书记载,就在张潮来后的次年,康熙三十三年(1694),一场大火把吉祥寺烧为灰烬。经管不力,失火也就在所难免。直到乾隆十四年(1749)才又得到了重建。

吉祥寺很有名,苏东坡、黄庭坚都来过,题诗留字,刻石嵌于寺壁。苏东坡于北宋元佑年间,年近甲子,被贬官南海,舟过芜湖,漫步鹤儿山,重游吉祥寺,饮酒解愁,摘花插鬓,自得其乐,写了《鹤儿山》诗一首:

“老人簪花不害羞,花应惜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

后来画家萧云从尺木取其诗意及鹤儿山景色,画了一幅《坡仙吉祥寺赏花图》,作为《太平山水图》四十二景之一,苏诗萧画,相得益彰,成为美谈。后来收入《芥子园画谱》,并远传日本。

吉祥寺最后毁于太平天国,未再重建,山虽存,寺不存,如今只有吉祥寺街道存其名。

二十七日大风泊裕溪口

移舟刚到港,顷刻暴风生。枕畔忧天坠,灯前爱雪萦。浪从蓬上过,履任水中橫。所幸饶春蚁,何妨一笑轻。

裕溪口,古称濡须”,裕溪河的出江口,裕溪河古称“濡须水”、“濡须河”,是巢湖通江的河道。古濡须水原来是向南流入长江的,大约在南宋(1127—1279年)期间,巢湖至裕溪口的这条通江河道才逐渐形成“裕溪河”的名称也大约形成于这个时期。裕溪河上有一段叫做运漕河,或漕河,传说是三国时曹操八十万军马下江南时人工开的。不过这个没看到记载,但曹操与东吴练兵打杖的事,到是确实有文字的。

《三国志》中记载,曹操四征东吴,在濡须口两次大捷。当时,孙权在东岸(东关)筑城陈兵,曹操便也在对岸的七宝山与锥山立栅布阵,故濡须口又称栅口。但曹操下江南最终没能成功,所以至今,江南房屋盖的瓦,不是落槽(曹)瓦,而是顶槽(曹)瓦,曹操留下了一句千古名言“生子当如孙仲谋!”

裕溪口,一直到民国时期都还是一个不大的渔村,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两淮煤运铁路开通,特别新中国成立后,裕溪口建成了我国内河上第一座机械化煤码头,与南京浦口、武汉汉口、湖北枝城并称为长江煤运“三口一枝”。 主要担负着省内淮南、淮北、皖北、新集四大煤矿以及山西、河南等部分省外煤矿的煤炭堆存、中转和运输,是安徽省最大的能源输出港,同时也是我国内河最早、迄今为止最大的机械化煤码头。机械化煤炭码头投产运营后,党和国家领导人非常重视,1958年,刘少奇同志、朱德同志先后视察裕溪口新港区。

当然这些是后话,张潮到达裕溪口的那天,天公不作美,刚到港便刮起了大风暴,天暗得象要掉下来一般,江浪卷起水花盖过船蓬,漂浮水面的鞋子被狂风吹得直打转,天气尽管是这样的恶劣,张潮也能坦然面对,端起酒杯,轻轻一笑,浪花且作雪花看,诗情自能上笔端。

二十八日小晴泊江宁镇

不得春风力,微晴勉放船。波流帆影下,烟逐浪花边。望处真难到,愁时只自怜。雁声何地响,羡尔独翩翩。

江宁镇距今已有1700多年历史,最早作为县治,还是在西晋太康年间(281), “晋帝初通江南,以外江无事,宁静于此”,江宁之名自此开始。

江宁二字的内容很丰富,但作为一座古镇,千年名称未变,它位于南京市西南十五公里处的江边,是江宁河的出江口,隔江的西边就是有名的乌江镇,西楚霸王自刎之地,于是江宁镇便就是项羽至死也不肯过的江东。2010年,南京有12个镇被确认为首批“千年古镇”,江宁镇排名第一,处于领衔位置。

隋朝时,县府衙门从江宁镇搬到朝天宫附近的冶城,后来南京成了六朝古都,与六代豪华近在咫尺的江宁镇自然成了“十朝京畿”的要地,而融入了都城。

要从大里讲,江宁就代表了南京。江宁区地处六朝古都南京,从五代杨吴时代起,江宁、上元两区同城而冶,一直到清末。南唐、明代初期、太平天国、中华民国都在今南京城建都,实际上是在江宁、上元的地域中。

江宁、上元,这两个名字对张潮来说太亲切了。这里有他的前辈师友黄周星黄九烟,有他的忘年交的余怀所写的《板桥杂记》的秦淮河,这里还是他的终生的朋友孔尚任《桃花扇》故事的发生地,当然,张潮在秦淮河边、夫子庙旁的盐店,……张潮与这里有着太多的关系,然而这一切,他都抛却脑后,现在还是好好地享受和表现眼前的自然风貌吧。

天气是恰好的微晴,不是烈日; 风又是微风,所以有的只是温馨。帆影落在流波上,是那样的明丽入眼,船头分开的浪花,就象白烟一般,可以入画,要不是想早点回家的话,这不就是世人所追寻的“烟波江上”吗!渔翁,是我所思也; 孤雁,亦我所想也。

二十九日顺风午抵真州次早到扬

天亦知人愁,憣然改顺风。客愁如此失,吾道未全穷。船破帆难满,粮悭灶不红。兼程如缩地,白日尚当空。

江行二十日,舟行水上,江阔山遥,不但有风雨,还遇雪和霰,每为风浪阻,不由心生怨,真是身在江湖,心不由己。不过,张潮这次行程的尾声,还让主人十分开怀的。

终于迎来了最后的顺帆顺水,长风破浪!

天公作美,顺水人情,让张潮“兼程如缩地”,读到这里,不禁让我们记起了他在《幽梦影》里面的话:

“假使梦能自主,虽千里无难命驾,可不羡长房之缩地;死者可以晤对,可不需少君之招魂;五岳可以卧游,可不俟婚嫁之尽毕。 ” 

我们叹服于张潮的奇思妙想,虽说人生如梦,但梦却不能自主,我们要想游览五岳,缩地无术,只能命驾,也不应等婚嫁尽毕。张潮今年的这次江行虽然结束,将画句号 。也许是正这次旅行,让他感觉不错,所以便决定来年做一次回乡之旅,也正是他的来年之旅,让他在杭州结识了早已心交却未谋面的王晫王丹鹿,与王晫的合作,正式开启了他编刻事业的人生宏大旅程!

旅行看到的不仅是风景,还可能遇到你不曾预想的人生!

附言:

张潮这次江上旅行,从仪征到铜陵,恰在伟大的渡江战役所在的长江段之内,渡江战役上自安庆,下到江阴,共有五百多公里,张潮走过的这段,为渡江战役的中段,有二百五十公里长,大致合渡江战役长度的一半。张潮之船所经过和泊宿的江边市镇,又几乎都是江防要地,所以也都是渡江战役的战场,这些战场留下了很多战斗的英雄事迹,也建起了很多座渡江战役纪念馆,或纪念碑,是重要的红色旅行圣地。我们何不将古今溶合,踏着先人的足迹,去感受先辈的情怀,以增强我们的爱国情怀!

                                    陈亦书

                             2022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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