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鸭绿江》文学月刊2017年第十二期) 萧沆(Emil Cioran,1911—1995,又译齐奥朗),罗马尼亚裔旅法哲学家,二十世纪著名怀疑论者、虚无主义者,主要著作有:《在绝望之巅》《解体概要》《眼泪与圣徒》《历史与乌托邦》等等。196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诗人圣琼‧佩斯曾形容萧沆为“继梵乐希之后最伟大的法文作家之一,足令法文增辉。”《在绝望之巅》是萧沆21岁时出版的第一部作品,本文摘译自印第安纳大学已故比较文学系教授Ilinca Zarifopol-Johnston的英译本《在绝望之巅》(On the Heights of Despair,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92年)。 一切何其遥远!我不明白,我们在这世间何必有所作为,何必拥有朋友、志向、希冀和梦想。远远退至世界一隅,再听不到世间喧嚣与纷扰,岂不是更好?这样一来,我们便可摒弃修养、摒弃抱负;我们会失去一切,且一无所获;世间有何物可供获取?有些人轻视收获,他们无药可救地不幸且孤独。我们相互之间如此隔膜!可是,倘若我们向彼此完全开敞,窥进我们灵魂深处,又能对我们的命运知晓几何?我们活着时如此孤独,以至不得不扪心自问,死亡的孤独何尝不是我们人类存在的象征。弥留时刻是否能有任何慰藉?想要在社会中生活、在社会中死去,这种意愿标志着巨大的缺陷。在某处独自终老、被人遗忘,好让死时无需闹剧般的矫揉造作,不被任何人看到,这要好上千倍。我蔑视临终时努力控制自己,装模作样以求受人敬佩的人。泪水只在孤独中灼烧。那些人去世时想要友伴围在身边,他们这么做是出于恐惧,出于无能————无法独自度过最后的时刻。他们想在死的时候忘记死亡。他们缺乏无穷的英雄主义。他们为何不把门锁上,以一种超越一切极限的清醒与恐惧,去承受那些疾风骤雨般的情感呢? 我们与万物如此隔膜!但是,万物于我们而言难道不都同样难以亲近么?最深刻的、最本质的死亡是孤独中的死亡,彼时就连光芒也将成为死亡的本原。彼时,你将同生命割裂,同爱情、笑容、朋友割裂,甚至同死亡割裂。而你将自问:世界的虚无和你自身的虚无以外岂有他物。 论不想活有些经历让人无法存活,过去之后会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人一旦达到生命的极限,用极端的方式经历了在危险边缘存在的一切,日常的情态和寻常的向往就会失去诱惑力。如果你继续活下去,就只能凭借客体化的能力,凭借通过写作将自己从无尽的疲惫中解放出来的能力活下去。创造力可以把人暂时从死亡的魔爪下解救出来。 生命赋予我的一切,还有可预见的死亡,让我觉得自己要炸了。我觉得我正死于孤独、死于爱情、死于绝望、死于仇恨、死于这个世界给我的一切。我一边经历,一边膨胀,像一个吹鼓了的气球,超过了极限。最恐怖的张力炸了,炸成虚无。你内部在膨胀,疯狂地膨大,直到超越所有极限,达到光的边缘,彼处的光被夜晚窃取,你仿佛置身于残暴的旋风之中,从繁华直接坠入虚无。生命哺育繁华,也哺育虚空;哺育盎然生机,也哺育消沉抑郁。在面对内心之中将我们卷入荒谬的漩涡时,我们算什么?我感到我的生命由于过度紧张、过度失衡,从内部崩坏。就像无法遏止的爆炸,把你和所有其他事物一起扔到空中。在生命的边缘,你感到你不再是你生命的主宰,主体性只是幻觉,抑制不住的力量在你心中翻滚蒸腾,不断发酵,和个人的核心、或是特定的自有节奏都毫无瓜葛。在生命的边缘,随处都是死亡的契机。你死于那里存在的一切,死于那里不存在的一切。在这种情况下,任何经历都是向着虚无的纵身一跃。你用勃发的极致激情领略过生命可给予的一切之后,就不能再体会任何事物了,因为已经一无所剩了。就算你尚未穷尽所有可能的经验,将主要的几种发挥到极致也足够了。当你感到你正死于孤独、绝望、或爱情的时候,你未曾经历的一切便都汇入到这无尽伤悲的队列中去了。 一种纯粹内在层面的极致圆满也让你觉得,旋风过后你无法存活。生命的火焰在封闭的炉子里面燃烧,热量逃不出去。那些活在外面的人们从一开始就得救了:但是对于体会不到危险的人而言,又谈何拯救呢?内在体验的勃发将你引向必然危险的领域,因为有意识地扎根于经验之中的生命只能否认自身。生命太受局限,太残缺琐碎,承受不住巨大的张力。神秘主义者在极大的狂喜过后不都觉得活不下去吗?那些拥有超出正常的极限、超越生命、孤独、绝望和死亡的体会的人,对这世界尚能作何期待? 世界与我我在,故世界无意义。如果一切终是虚无,如果世间可供依凭的只有痛苦,那么一个人悲剧性的苦难又有何意义?如果世界纵容我这样的人,这只能说明所谓的生命的太阳上面的斑点太大,终将黯淡它的光芒。生命的兽性践踏我,压迫我,一下子撕掉了我的翅膀,偷走了我应有的所有喜悦。为了活成一位优秀的人,我付出了炽烈的热忱和狂热的激情;为了有朝一日获得荣光,我施用了魔鬼的咒语;为了获得本质的、耀眼的、内在的重生,我耗尽了能量;这一切终究败给了这世界的残酷兽性和不合理性,世界把它积攒的消极弊害一古脑儿灌给了我。高温下不可能存在生命。因此我得出结论:极度苦闷者注定沦亡,他们内在的物力太强,直至炸裂,接受不了正常的温度。那些过着不同寻常的生活的人,他们的毁灭体现了生命的魔性,但是也体现了它的不足,这就解释了生命为何是庸众的特权。只有庸众能在生命的正常温度下存活;其他人在生命之不能承受的温度下被焚毁,几乎不能呼吸,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我对这世界不能有所贡献,因为我只有一种解药:痛苦。你抱怨说人们性情恶劣、存心报复、忘恩负义、伪善做作?我提议使用痛苦疗法,帮你摆脱这一切不完美。代代效法,立竿见影。这样一来,说不定我也能成为对人类有用的人呢! 用鞭笞,用火烧,用针扎,让每个人体会临终时刻的痛苦,通过可怕的折磨,他将接受死亡之愿景带来的伟大净化。然后放了他,让他仓皇逃窜,直到他力竭倒地。我向你保证,这比正常方法能获得的效果要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如果我有能力,我就会促使全世界体验痛苦,以实现生命的彻底净化;我会点一把火,不怀好意地烧灼生命的根系,不是为了毁灭它们,只是为了给它们一点新的、不一样的精气神儿,新的热度。我要给世界点的这场火带来的不是灭亡,而是宇宙的变貌。这样一来,生命就会适应更高的温度,环境就不再适宜庸众生存了。而在这个梦里,死亡就也许不再是生命固有的一部分了。 (这几行字写在1933年4月8日,我二十二岁生日之际。想来我已经是死亡问题的专家了,真奇怪。) 疲惫和痛苦你明白那种快要融化了的恐怖感觉吗,那种要消融在流动的河水中、要将自我彻底液化、废除的感觉吗?你身体中一切实在的、有实体的东西都融化在一种令人疲惫的流体里面,只剩下脑袋。我说的是一种确切的痛觉,不是一种模糊的、不确定的感觉。就像在一场诞妄的梦中,你感到你只剩脑袋了,没有根基,没有支撑,没有身体。这种感觉和在海边或者在朦胧忧郁的冥想中那种含糊舒适的疲惫感毫无关联;这是一种消磨精力的毁灭性的疲惫感。任何努力,任何期待,任何幻觉都不能再让你感到满足了。你被自身的灾难惊呆了,不能思考也不能行动,被冰冷沉重的黑暗摄住,孤独得仿若置身深深的懊悔中,达到了生命负面的极限,达到了生命的绝对零度,关于生命的最后幻觉凝固成冰。痛苦并非纯粹激情或徒劳幻梦的挣扎,而是生命在死亡的鹰爪中的无望挣扎,痛苦的真谛在这种绝大的疲惫中展露出来。痛苦的念头与疲惫或死亡的念头是不可分割的。痛苦是一种挣扎么?与谁挣扎?为何挣扎?如果将痛苦诠释为一种由于自身的徒劳而得到升华的热忱,或者一种以自身为目的的挣扎,那就大错特错了。其实,痛苦意味着生死之间的较量。因为死亡是生命固有的一部分,所以生命的全部几乎都是痛苦。只有生死之斗中死亡被清楚地、痛苦地察觉到的那些戏剧化的瞬间,我才称之为痛苦。当你通过死亡进入虚无时,当一种疲惫感将你吞噬时,当你万劫不复、死亡获胜的时候,才会产生真正的痛苦。真正的痛苦之中总有死亡的胜利,虽然你在那些疲惫的时刻之后可能仍然存活。 这场混乱中没有想象出来的事物。每种痛苦都背负着决定性的烙印。痛苦不就像是一种时不时折磨我们的治不好的疾病吗?痛苦时刻标志着死亡在生命中的进程,揭示我们的意识中由于生死之间的平衡被打破而产生的风起云涌。只有在那种将生命拖到极负值的疲惫感中,才有可能出现这种痛苦。痛苦时刻的出现频率昭示着崩坏和毁灭。死亡很恶心,是唯一一种不能让人感到舒适的执念。就连你想死的时候,你暗地里也还是带有对你自身欲念的懊悔。我想死,但是我为我想死而感到难过。将自身弃让给虚无的人就是这种感受。死亡的感受是最变态的。想象一下,有些人因为变态一样地执迷于死亡,从而难以入眠!我真希望我对自身和世界一无所知! 发疯的前兆我们一般很难理解,为何有人必得发疯。但是坠入混沌是无可更改的宿命,在混沌之中,神智清明的时刻犹如闪电般短暂。只有在这种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才能写下富于灵感的绝对抒情,在那些篇章之中你是一位囚徒,被囚禁在生命彻头彻尾的醉意之中,回到平衡状态只是痴人说梦。经历这些之后,人就无法正常生活了。隐秘的生命之源泉不再能够维持正常的发展,内在的障碍变得全然不实。发疯的的前兆只有在这些致命经历之后才会出现。人会失去自身的安全感,以及对于当下的、切实的事物的正常感知,就好像在云端翱翔,蒙受眩晕。大脑负重很大,把它压制成一种幻觉,即使我们的经验由之迸发的那种可怕的、实质的现实只能通过这种感知来呈现。从这种压抑中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把你摔在地上,或吹到空中。令人着迷的不仅是死亡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惧;它是另一种恐怖,极少发生,但是像雷电的闪光般剧烈,就像一阵突发的扰动,永远抹杀了在未来获得安宁的希望。 把这种诡异的发疯前兆准确地定义出来是不可能的。疯了之后最恶心的事情是,我们虽然还活着,但是会感觉到一种彻底的不可挽回的生命的丧失。我继续吃吃喝喝,但是我失去了我为我的生理功能带来的任何知觉。这只是近似于死亡。疯了之后,人会失去在宇宙中的个人的特征,个人的视角和知觉的特定取向。死了以后,人会坠入虚无,失去一切。因此对死亡的恐惧阴魂不散,不可或缺,但是实际上却没有对疯癫的恐惧那么奇怪,在疯掉的状态下,我们游离恍惚,由此产生一种比对于死亡的全然虚无的巨大恐惧更复杂的焦虑感。但是疯掉了不就能逃开生之苦难了么?这问题只有理论上的正当性,因为,据实而言,这问题在痛苦之人的眼中是另一番光景,或者毋宁说,是另一种阴影。害怕疯癫之中的清醒,害怕归来与团聚的时刻,这让发疯的前兆变得复杂,灾难的直觉过于痛苦,几乎挑起更强的疯癫。发疯不能带来救赎,因为具有发疯前兆的人都无法克服对可能来到的清醒时刻的恐惧。若非害怕混沌中的光明,便会接纳混沌。 一个人发疯的具体形式是由本质的、性格上的状况决定的。既然大多数疯子是抑郁的,那么抑郁的疯癫就不可避免地比开心的、快活的、狂躁的疯癫更常见。黑色的忧郁在疯人们之间如此频发,以至于他们所有人几乎都有自杀倾向,相反,头脑正常的人觉得自杀这种解决方式是有问题的。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情愿发疯,即:变成一个开心的疯子,活力四射,总是心情愉悦,无忧无虑,没有执念,成天傻乐。虽然我渴望明澈的狂喜,但我不会祈求,因为我知道随后而来的是沉痛的压抑。我反而期待有温暖的光芒如落雨般洒在我身上,令整个世界变貌,那是一场无关狂喜的护佑明亮的永恒之宁静的光的勃发。它与狂喜相去甚远,它会是温雅的光亮,笑意盈盈的温暖。整个世界将在这光明的梦中浮动,在这澄灵的、不实的欢喜中浮动。障碍、物质、形式与极限都不再存在。就让我在这样的愿景中死于光明吧。 对荒谬的激情没有论证。人到了极限,还能在乎论证、因果、道德问题等等么?当然不能。对这样的人来说,只有无动机的生命动机。在绝望的巅峰,仍能向混沌中照去一束恶魔之光的只有对荒谬的激情。当现存的所有原因——道德、美学、宗教、社会原因等等——都不再能够指引人生的时候,又怎能维系生命,而不臣服于虚无呢?只能与荒谬联合,热爱绝对无用之物,热爱不具实体却模拟生之幻象的东西。 我活着,是因为山峦不欢笑,蠕虫不歌唱。对荒谬的激情只能在竭尽了一切但仍能经历美好变貌的人心中生长。一个失去了一切的人,他的生命中除了对荒谬的激情以外别无其它。生命中还有其它什么东西能感动这样的一个人?什么样的诱惑?有人说:为人性、公众福利、美的崇拜等等而自我牺牲。我喜欢的只有摒弃了一切如此这般事物的人——哪怕是短期。只有他们以绝对的方式活过。只有他们有权谈论生命。你可以重获爱情,重获宁静,但是你重获它们是凭借英雄主义,而不是无知。一样存在之物,在它背后如果没有隐藏着一种巨大的疯癫,那它就没有价值。它和一石、一木或者腐烂的东西的存在有何区别?但是我告诉你:你为了想要成为石头、木头或者腐烂,就得隐藏起一种巨大的疯癫。只有当你品尝过荒谬的一切有毒的甜味之后,你才被完全净化了,因为只有那时,你才将否认推向了终极的表达。一切终极表达不都是荒谬的么? *** 有些人注定只能尝到事物中的毒药,对他们来说,所有的惊讶都是痛苦的惊讶, 所有的体验都是新的折磨。如果有人要对我说,这种苦难是有主观原因的,和个体的特殊构造有关,那我就要问:衡量苦难的客观标准存在吗?谁能精确地说我的邻居比我更苦,或者耶稣比我们所有人更苦?客观标准不存在,因为苦难不能凭借生命体的外界刺激或内在扰动来测量,只能凭借它在意识中被感受、被反映的程度。诶呀,这样看来,所有先后次序都没什么可说的了。每个人独守他自身的苦难,相信这苦难是绝对的,是无限的。如果把它和世界迄今为止的全部苦难相比,和最可怕的痛苦、最复杂的折磨、最残酷的死亡、最痛苦的背叛相比,和所有被世界摒弃、被活活烧死或饿死的人相比,又能减轻多少我们个人的苦难呢?我们都必有一死,这想法不会给人慰藉,痛苦的人也不会真的从他人过去未来的痛苦中寻找安慰。因为在这先天不足而且支离破碎的世界里,个体注定要完整地活着,想要让自身的存在成为绝对。每个主观存在于自身而言都是绝对的。因此,每个人活着都像自己是宇宙的中心,或是历史的中心。那么他的苦难又怎能不是绝对的呢?我不能为了减轻我的苦难而去理解别人的苦难。这种比较是不相干的,因为苦难是内在的状态,外物爱莫能助。 但是苦难的孤独性有个很大的好处。如果一个人的脸能够恰如其分地表达他的苦难,如果他内心的全部痛苦都体现在他的面部表情中,会发生什么呢?我们还能交流吗?我们讲话时难道不会用手遮住脸吗?如果我们内心怀有的无限情感完全在面部线条中体现出来,那就真的没法活着了。 不会有人敢看镜中的自己,因为怪诞、悲恸的样貌会混入他面庞的轮廓,带着血的渍迹,不可愈合的创口,还有无法遏止的泪流。如果我能看到在日常生活那种安适而虚伪的和谐之中迸发出一座鲜血的火山,喷发得像火一样红,像绝望一样灼烧,或者如果我能看到我们所有隐匿的伤口都绽裂,让我们永远成为鲜血的喷泉,那我就会体会到一种宏大的敬畏了。只有那样,我们才能真正理解并珍视孤独的好处,它让我们的苦难噤声,让它变得无法体会。从苦难中提取的毒液从我们存在的火山爆发出来,血淋淋地喷薄而出,足以毒杀整个世界。苦难中有这么多的毒液,这么多的毒药! *** 真正的孤独是在天地间绝对孤立的感受。什么也不能将注意力从这绝对孤立的现象上移开:一种可怕的清晰直觉会揭示人生之有涯在世界虚无之无穷面前的全部煽情戏剧。孤独的散步——对内心生活来说同时极丰饶又极危险——必须得这样,让任何东西都不能模糊孤独者关于人在世间的孤立处境的冥想。孤独的散步对激烈的内化过程有好处,特别是在晚上,平日的诱惑都无法窃取一个人的兴趣。然后,关于世界的启示就会从灵魂最深角落里跳出来,它在那里将自己从生命上剥了下来,从生命的伤口上剥了下来。为了获得精神性,人必须十分孤独。这么多生命中的死亡,这么多内心的大火!孤独否认生命到了这样的地步,以至于灵魂在生命混乱中的盛放变得几乎不可忍受了。那些精神过剩的人,那些知道精神诞生时给生命划下深刻创伤的人,正是站起来反对它的人,这不是意味深远的么?那些起来捍卫精神的人健康体胖,丝毫不知精神为何物,从未遭受过生之折磨和位于存在根基的痛苦悖反。那些真正了解精神的人,要么骄傲地忍耐它,要么视之为灾难。精神作为收获,给生活带来了巨大的损害,没人能在心底真正因精神而感到快乐。生活没有了魅力、单纯和自发性,谁还能为之感到快乐?精神的存在表示生命的匮乏、巨大的孤独和长久的苦难。谁敢说通过精神获得救赎?绝不可能通过精神来逃脱主观层面的生命创造出的焦虑。相反,通过精神,人达到失衡的状态,获得焦虑也获得伟大,这样更确切些。于不知生命之危险的人,你期待他们知道什么精神之危险?为精神做辩护象征着巨大的无知,就像为生命作辩护象征着巨大的失衡一样。对正常人来说,生命是不争的真实;只有病人才为生命感到快乐,称赞生命,好让自己不至瘫倒。那么既不能称赞生命也不能称赞精神的人又怎么样呢? 同情的徒劳世上有这么多瞎子、聋子、疯子,人怎可能仍然怀抱理想?我怎能问心无愧地享受有人看不见的光亮、有人听不到的声响?我觉得自己是偷走光明的贼。难道我们没从盲人那里偷走过光,从聋人那里偷走过声么?我们的清醒本身不正该为疯子的黑暗负责么?每当我想起这些,就会丧失所有勇气和意志,思想显得无用,而同情显得徒劳。因为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平庸到会同情他人的地步。同情象征着浅薄:崩溃的命运和持续的苦难要么让你尖叫,要么把你变成石头。怜悯不仅不够,而且是种羞辱。而且,你尚且可耻地身处痛苦中时,怎能去怜悯别人?同情这么常见,是因为它不给你任何约束!这世界上还没有人为他人的痛苦而死过!而自诩为我们而死的人没有去死;他被人杀了。 论个体与宇宙的孤独人可以有两种体验孤独的方式:在世间感到孤独,或感到世界的孤独。个体的孤独是个人的戏码;就算身在伟岸的自然之美当中,人也能感到孤独。世间的流浪者,漠视世界的华彩或灰白,沉湎于自身的胜利与失败,着迷于内心的情感波澜——这就是孤独者的命运。另一方面,对宇宙的孤独的感受,与其说是源自人的主观痛苦,毋宁说是源于意识到了世界的孤立,意识到了客观的虚无。就好像这世界的一切光辉都要同时消弭,留下坟墓般的晦暗单调。许多人为这样的景象心忧:一个被遗弃的世界被冰河的孤独所包裹,就连薄暮之光的熹微映像也照不到它。谁更不幸福?感受到自身的孤独的人,还是感受到世界的孤独的人?没法说,况且,我为什么要管孤独的分类呢?人是独自一人,不就够了吗? 我要为后人在书面上留下话来,我不相信任何东西,而且遗忘是唯一的救赎。我想要忘掉一切,忘掉自己,忘掉世界。真正的忏悔是仅凭眼泪写成的。但是我的眼泪会淹死世界,正如我内心的火焰会把世界烧成灰烬。我不需要任何支持、鼓励或者安慰,因为,虽然我是人中最卑微者,但我仍然感到如此强大、如此坚强、如此凶猛!因为我是唯一一个活着没有希望,没有英雄主义的巅峰和矛盾的人。极致的疯癫!我应当将我混乱而不羁的激情化作遗忘,逃避精神,逃避意识。我也有一个希望:希望绝对的遗忘。但它是希望还是绝望?它难道不是对一切未来希望的否认么?我想要不去知道,就算我不知道,我也想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问题、争论、烦忧?哪来的对死亡的意识?所有这种思考和哲学思考还要做多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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