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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广军:长期不归的知青 |小说

 北疆文艺 2023-03-03 发布于黑龙江




长期不归的知青

●孙广君


又下大雪了,隆冬刚到,我下乡到小兴安岭脚下的农场还不到一个月,就下了好几场雪。雪停了,全班人都在机声隆隆的晒粮场脱苞米。副连长王克生领来个老知青,他跟班长简单交代说:“以后他就是你们班的。"
众人目光齐刷刷投向这新来的老知青。小上海认识他,轻声说;“呵!长期不归的回来了。” 
那老知青见大家都在看他,便自然地点点头,不自然地笑笑。之后,便弯下腰不紧不慢往麻袋装苞米。休息了,大伙凑到一起说说笑笑。那老知青却远离我们,独自半躺半卧在苞米堆上,眯着眼睛不知在琢磨什么。
他中等个头,比我们哈尔滨青年大五六岁,身穿黑色旧大衣,头戴草绿色旧棉帽,脸盘发圆,两腮留着青乎乎的胡茬,两只小眼睛机敏有神,脸上毫无表情,让人难以琢磨。他眯起双眼审视眼前这些不知累的青年,有点“冷眼向阳看世界”的味道,给人的初始印象,是个心思缜密,高深莫测,成熟有主见的老知青。我暗想,跟这样人要拉开距离,别让人算计了。
中午回宿舍,发现他的被褥就铺在我的被褥旁,竟然成了邻居。越想躲开他,还越往我这凑。也好!卧榻之侧有人睡了,说话方便省着寂寞。交谈中得知,他是鸡西知青,回家呆了两年没出路,不得已又杀回来,他名叫曹贵军。
我问他:“家住鸡西哪个矿"?他半开玩笑的说:"哪个矿?说了你也不知道"。
果然挺有个性,话里带着藐视。我随口给他念了鸡西各矿的顺口溜:
“大小恒山二道河
平岗麻山西麻山
东海滴道老道沟
柳毛梨树城子河”
老曹眼睛突然一亮,一脸兴奋,他笑着追问我:"你也是鸡西人?鸡西各矿倒背如流!我这土生土长的鸡西人都不如你,我家是小恒山矿的"。
说实话,农场对长期不归的多少有些看法。原因很简单,大伙都在迎难而上,战天斗地磨练自己,为了让农场旧貌换新颜而大干苦干。而长期不归的却躲在城里养尊处优,嫌农场环境恶劣,害怕艰苦,逃避劳动,就像部队的逃兵,岂能不遭白眼? 
长期不归的每个连队都有,越是大城市的知青,长期不归的越多,城里没出路,才逼回农场。农场领导对这类知青的态度是,回来欢迎,但必须弯下腰,煞下心好好干,用脚踏实地的出色表现,书写自己的青春之歌。
一天,吃完晚饭回宿舍,我还没进屋,听到宿舍里传来一阵竹笛声,吹的是《阿佤人民唱新歌》,谁吹的?我赶紧拉门进屋,阴暗的大宿舍里,曹贵军坐在炕沿上眯着眼睛身心投入地吹着,完全自我陶醉了。知青们围着火龙边擦身边欣赏。就连东屋宿舍的也围过来了。外号叫地主的北京知青突发雅兴,用白手巾擦着后背,就着节奏跳起了起来。引来满屋知青一阵哄笑。
一曲吹罢,有人嚷着吹个《扬鞭催马运粮忙》,老曹连连摆手:“不行,这马不听使唤,运不了粮”。他面露难色地解释:"这曲子太难了,只会吹几句!”他吹了大家耳熟能详,比较舒缓的一段,虽然几句,却上喘了,接下来叫劲的高潮乐段更需要气息和技巧,他却戛然而止。
坐班的北京知青小林子阴阳怪气的说:“在家呆两年,凭这本事应该考鸡西歌舞团,那多牛呀!走州过府,大吃大喝,不比在农场修理地球强百倍?”
地主接过话头:“分场文艺小分队快排练了,肯定要你,一招鲜吃遍天,四分场第一把竹笛的椅子肯定是你”。一听这话,老曹别提多得意了,笑眯眯的圆脸盘成了一张大饼。
还真让地主言中了,果然,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我们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广播里说分场将成立文艺小分队,迎接农场第四届知青文艺汇演。广播了一串知青姓名,让这些人晚饭后到分场会议室,我和老曹均榜上有名,这让我俩激动的心跳为之加速。老曹兴奋地拍着我肩膀说:"这回妥了,咱能自在两个月。"
食堂里,老曹胡乱吞下两个馒头,便兴致勃勃走到我身边,催我快点吃,等我吃完馒头喝完汤,我俩并肩兴冲冲走向分场会议室。老曹说:“排练到吃劲时,要加班到半夜,咱俩正好互相照顾有个伴”。
说话间,进了分场会议室,昏暗的灯光下,里边男男女女几乎坐满了人,仔细打量,除了这本连队的,其他都不认识,老曹告诉我:"那些老队员多数是北京上海知青,四分场舞台名蜡,别看大棉袄二棉裤穿的那么臃肿,身上披着皮大哈,脸上皮肤粗糙,但吹打弹拉,能歌善舞,一肚子文艺细胞,排练时就像换了个人,老有才了”。
我问他:"名蜡是啥意思”?老曹笑着告诉我:"次于明星,没有明星那么亮,像蜡烛似的也放光,大伙叫他们明蜡。"
团总支卢书记说话了:"四分场将成立文艺小分队,参加山河农场第四届汇演,今年要建设一支精干过硬的文艺轻骑兵,是骡子是马,今晚先牵出来溜溜,算是摸底考试吧!"
接着,你方唱罢我登场,悉数亮出绝活。担任评委的是分场几个头头脑脑。轮到老曹了,他依然吹了那首《阿佤人民唱新歌》,吹罢,老曹红着脸,下意识的摇摆头,显然是对自己的吹奏不甚满意。该我的了,我稍稍调整了一下笛膜,笛声变得清脆明亮,我先吹了笛子独奏曲《牧民新歌》,又用二胡拉了《赛马》。卢书记说:“听说你京胡拉的不错,来一段。" "行!我回宿舍拿京胡。"我起身要走,卢书记拦住我:"没带京胡就算了,天黑路滑不用啦!”
考试结束回宿舍的路上,老曹惊讶的问我:“没想到你也会吹竹笛,还很精,还会二胡和京胡,多面手啊!从来没听你吹过,你是真人不露相!看架势我没戏了”!听得出,老曹内心悲哀忐忑,底气不足,对自己缺乏自信。我以为老曹没必要担心,多一个乐器多一分响,多一支蜡烛多一道光。乐队人少,都能上去。”
第二天傍晚,北风夹着鹅毛大雪,小分队正式名单通过广播公布了,我在其中,而老曹却名落孙山。我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站在食堂门口,任凭风雪往脖子里灌,反复听着广播,怎么会是这样?我在风雪里发愣。早知这样,我不吹竹笛,让老曹自已吹,我拉二胡板胡和京胡,他岂不顺理成章进入小分队。我为自己欠考虑而追悔莫及。
后来得知,分场组建乐队的指导思想是,小而精,注重个人水平,特别看重多面手,不搞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而要孙子点兵以一当十。看出农场领导善于算计劳动力的精明劲。我为老曹没进乐队而惋惜,是我抢了他的风头,对他颇有歉疚感。而老曹就像没这回事似的,以海纳百川的胸怀安慰我:"无所谓!我这两把手只能自己吹着玩,登不了大雅之堂。"他每天照样跟我说说笑笑。
汇演结束,我又被场部临时抽调组成慰问团赴黑河边防部队等慰问演出,完成慰问任务,该回四分场了。二月底的一天晚上,我在场部听说四分场一台铁牛55来场部送放映队,正停在场部招待所二栋,我赶紧赶过去,开车的老德子帮我装上行李,我坐进了驾驶室,经过一个多钟头的上下颠簸,左摇右晃,折腾的我胃里翻江倒海,真想痛快淋漓的吐出来,难怪老知青说开小红车(轮式拖拉机)的司机都有胃下垂的职业病,我强忍着,待车晃荡到分场,已是子夜了。我进了宿舍,宿舍里一片漆黑,打呼噜声此起彼伏,我摸到自己住的铺位开始铺被褥。
老曹见我回来赶紧从枕头下摸出蜡头点着。我问他:"这么晚还没睡?”
他压低嗓音说:“翻来复去像烙饼,就是不困。咋才回来?好事都让你耽误了。”老曹话里有话,我赶紧追问:“啥好事?”
他凑近我耳边,声音微弱而神秘,只有我俩能听清: "食堂管理员要你,让你去食堂挑水,机耕队长刘仲秋也要你,马号曲和年也要你,你成香饽饽了。可惜你在场部演出,这三个地方都急着用人,不能等,都安排完了。"
我问他:"怎么三个地方同时要我?"
老曹:“一年一度,知青探家人员调整,好人哪都愿意要。食堂喜欢眼里有活手干净的,不要馋猫;马号曲和年更欢迎你,你俩能切磋样板戏;机耕队要你是因为你懂机械。你真懂吗?”
老曹对我是否真懂机械提出质疑,我实话实说:“我下乡前两年曾在哈尔滨汽车修理厂父亲单位学过汽车发动机总成和底盘维修,还学过车工,我去机耕队溜达,跟队长刘仲秋唠过”。
老曹番然醒悟:“这就对了,不懂机械不会要你的”。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既然好事没赶上,就不想了。再说有的活不适合我干,机耕队常打夜班,浑身像油耗子。食堂挑水,那两个大水桶,我这小身板豆腐肩膀挑不了,就在大田班干吧!”我叹息着跟老曹坦露想法。
老曹立刻表示赞同:“对!不想在农场扎根,就别干固定技术工种,一旦身子被把住,招工、上学、当兵,下七七四十九天大雨也休想淋到你头上一滴,你走了,谁开拖拉机?谁给食堂挑水,谁伺候猪马牛羊?你这想法正确,就在大田班干!虽说累点,但走的快”。
老曹一番话说的我心里有数了,无形中帮我设定了奋斗目标,谢谢这番肺腑之言,更感谢他的真诚,这些话是人人心中都有,但人人嘴上皆无,知青堆里那年月不是故意装傻,就是伪装积极,满嘴扎根农场建设边疆之类的假话套话,下乡这三个多月,头一回有人如此掏心窝子说这些涉及前途命运的话。经他这一点拨,我看到了曙光。可谓同君一夜话,胜读十年书。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阅人无数,不如有仙人指路。跟老曹此番午夜长谈,对我后来影响很大。我和老曹走的更近了。
麦播开始了。我发现这两天老曹没出工,晚上很晚才回来睡觉,早晨大伙都没醒,他却悄悄起床了,两头不见人。二连食堂也不见他去吃饭,早出晚归,来无影去无踪,我纳闷,他神神叨叨忙啥呢?
一天傍晚,老曹终于回到宿舍,他压低嗓音问我:“听说了吗?我上一连当食堂管理员了。”
真是爆炸性新闻,我简直不相信自己耳朵,当一连食堂管理员了?我暗想,难怪这几天不见人影,原来是产房传喜讯——升了。他说着收拾被褥,打铺盖卷。我向他表示祝贺,是金子总会发光,是千里马一定被伯乐赏识。看看人家,弯道超车,后来居上。
被褥整理好了,一连食堂来了两个小伙子,帮老曹把行李搬走了,我帮他端着脸盆和洗衣板,一直送到一连宿舍,简简单单算是送别了老曹。至此,老曹不再跟我铺挨铺了。
一天早晨出工,从一连食堂前路过,见老曹蹲在那用蓝色油漆刷门框,那斑驳陆离的门框经他一刷,立马焕然一新。也对!新官上任要有点新气象嘛!老曹见我走来,放下刷子朝我摆手,又压低嗓音跟我说:“这回方便了,我在这当管理员,二连伙食不好,你就上我这吃”。
这话又给我心里吹来融融春风。真够意思!当了官不忘旧情,没有架子,仍然替我着想,不像有的人官升脾气长,端起架子,拒人于千里之外。
老曹当食堂管理员,就像热油锅里滴进了一滴清水,立刻在二连炸开了锅,人们饭后工余着实津津乐道了一阵。什么长期不归,才回来几天就摇身当上了食堂管理员;什么这老兄祖坟冒青烟了,神经搭到哪个当官的脑筋上了云云。
今天说起这些,只是回忆当年知青故事,不是评论是非曲直。何况我在四分场只干了半年就调到场部宣传队,以后的事全都不知道。但我以为"不管南坡北坡,登上珠穆朗玛峰就是英雄"。知青们都"新松恨不高千尺",都渴望成长进步,是不是千里马?又是否遇到伯乐,这是问题的关键,年轻人成长的道路上,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离不开个人奋斗,也离不开外力作用,是消极等待,还是主动出击寻找机会?答案是现成的。七十年代末,知青全部返城,如果不返城,大家都在农场干,老曹凭借他左冲右突,不甘落寞的打法,也一定能突出重围,做勇立潮头的强者。
关于老曹的议论,也一定飞到他耳朵里,但他波澜不惊,从容面对,是非入耳来不听自然无,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他通过给一连知青改善伙食,改变食堂面貌,给生病的知青亲自送荷包蛋手擀面等一系列努力,改变了自己的形象,得到知青的认可。




作者简介

      孙广君,哈尔滨市税务局退休干部,平房区作家协会会员。热爱小说、诗歌、杂文创作,著有小说《马经理的选择》、《根深叶茂》、《雪为媒》、《圈套》等,发表在《哈南文学》、《新城艺苑》等杂志。迄今已有500多篇散文,杂文及社会评论发表于《黑龙江日报》、《哈尔滨日报》、《生活报》、《新晚报》、《黑河日报》等报刊。此外,在《中国税务报》、《黑龙江税务报》、《税收理论与实践》、《黑龙江经济报》、《哈尔滨税务》、《贵州税务》、《吉林税务》、《成都税务》等省内外税务报刊杂志发表杂文、随笔、散文400多篇。其中《且说假如国无税》、《我为放水养鱼犯了愁》、《买卖好坏不在税》、《依法纳税的尴尬》、《别总是心太软》、《如何看待纳税人的牢骚》本作品在读者中引起反响,被国内多家报刊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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