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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老王

 江月之声 2023-03-12 发布于河南

清风朗月  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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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老王

我说的老王,是杨绛先生笔下的那个老王。

《老王》这篇文章很短,不到两千字,但涵盖的内容却很丰富,仿佛是一件精心编织的毛衣,它的色泽、质地、款式、针法、凹凸,都含有主人特殊的气韵。每读一次,都有新的感触,如从地层深处汲水,只要肯出力气,总有清流涌出。

这篇文章最具冲击力的地方,就是那段关于“活死人”的描写了。

老王漫像 

“有一天,我在家听到打门,开门看见老王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他面如死灰,两只眼上都结着一层翳,分不清哪一只瞎,哪一只不瞎。说得可笑些,他简直像棺材里倒出来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髅上绷着一层枯黄的干皮,打上一棍就会散成一堆白骨。”

这骇人的形象,会让我联想到一连串的词语:干巴巴,硬邦邦,丑陋,衰老,病态,垂死。这副模样,很容易让我想到另外一个人。

她“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祥林嫂木刻 

她是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形象。文中写到祥林嫂“仿佛是木刻似的”,是不是和老王“直僵僵地镶嵌在门框里”有些相似?还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也和老王的“僵尸”状态并无两样。

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苦命人,他们在告别人世前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祥林嫂临终前,见到了她眼中多见识的读书人,她急切地询问:“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这关乎生死的大事,读书人不敢给她一个确切的答复。于是,她依然迷茫,而且恐惧,此生枷锁,来生呢?会不会真的被阎罗大王锯为两半呢?

再看老王,他没有恐惧,反而像是要完成自己生前的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似的,他专门给朋友一家送去香油和鸡蛋,也算是来告个别。仿佛半条腿已经迈向了往生的路上,却依然平静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

《老王》作者杨绛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被教材删去的一小段内容,在得知老王死去的消息后,杨绛笔下还有这样的句子:

“他还讲老王身上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么沟里。我也不懂,没多问。”

课文删去此段,可能有一些考虑,涉及宗教的内容,会存在一定的争议。不过,大家写文,讲究文气。看似闲笔,却有余韵。

这里面透露出什么信息呢?老王是回民,应该是一位穆斯林的信士。老王是有信仰的,从“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可以看出这是穆斯林提倡的薄葬,而且下葬前阿訇还会问送葬人:“此人生前亏欠过别人的财务吗?”听到否定的回答才会继续念经。这就不难理解他在临终前为什么专门为杨绛送香油和鸡蛋的事了,对杨绛一家的善待,他一直心存感激。在老王看来,旁人哪怕是一点点恩惠,就值得自己倾尽所有的善良来回报。这份难得的心意,让杨绛感怀不已。

阅读中,我常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杨绛与老王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朋友关系?

杨绛先生是作家、翻译家、外国文学研究家,老王呢?一个单干的三轮车夫,出身寒微,没什么学问,还总跟不上形势。身份、学识方面的差异很大,他们能有什么深入的交流呢?

从经济上说,杨绛终究要富裕些,是老王的主顾;老王是被雇佣者,需要出苦力来讨生活。他们之间相处,少不了与“钱”打交道,但杨绛总本着“能多给就多给,不让老实人吃亏”的原则,老王则心存“杨绛家正落难,能多帮点就多帮点”的想法,这让他们之间有着异乎寻常的客气。客气,说白了,就是一种尊重与体谅。

亲不亲,阶级分?从政治地位上说,杨绛夫妇在文革期间是“反动学术权威”,开批斗会,剃阴阳头,进干校劳动,属于被打击的对象。老王呢?虽然文中没有写老王的家庭出身,但从他住在多年破破落落的大院中的塌败小屋,有两个不怎么来往的侄儿都属于“没出息”的这些信息可以得知,他既不属于“红五类”,也不属于“黑五类”,可以归到小商贩、小业主等等的 “灰五类”,是“摇摆不定”的阶级,但至少要比“反动学术权威”的地位高得多。

但在文中,一点也看不到老王对杨绛一家的歧视和欺负,老王热心送冰,比前任送的大,价钱还相等;也看不出杨绛一家对老王的偏见和冷漠,比如,有闲话说这老光棍大约年轻时候不老实才害了恶病瞎掉了一只眼,这种充满恶意的揣度透着人心的凉薄,但杨绛一家对老王却是充满善意的,他们很关心老王的身体,甚至杨绛的女儿还给了老王一大瓶鱼肝油来治他的夜盲症。

曾有人说:在一切的道德品质之中,唯有善良,在世界上是最需要的。我们把杨绛与老王的关系,放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他们之间的友情就越发显得珍贵。

与其说他们是朋友,不如说是暗夜里两束善良的光在相互照耀。杨绛看到了老王发自内心的善良、真诚、同情与怜悯,老王看到了杨绛一家在落魄时的善良、坚韧、宽厚与谦和。这种朋友关系是简单单的,也是干净的,是平等的,也是温暖的,没有贪欲,没有计较,没有负担,互相关切,彼此心安。

“一个人不想攀高就不怕下跌,也不用倾轧排挤,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杨绛先生如是说。

钱钟书杨绛夫妇  

既然这样,文章的末尾,作者为什么还要表达“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呢?作者是幸运者吗?不是,因为她也遭受了不应有的苦难;若非要说幸运的话,只是老王死了,她还活着。

我想,在这里,作者除了想表达自己对老王的关爱不够之外,也有自己作为知识分子要时刻关注社会的高度自省,有一种特别的希望在里面:每一个幸运者都有责任去扶助那些不幸者,改造社会,让整个社会健康而有温度。

但是,如果有那么一个所谓的“幸运者”,在善良的人遇到不幸时,给予了极大的同情与安慰,仍然力不能逮;即使拼尽自己的全力试图改变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做到,这个“幸运者”除了巨大的愧怍,还能怎样?

所以,老王,成了压在杨绛心头的一块石头,始终沉重着。

2023年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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