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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夜生活,苏州人讨生活

 华东局 2023-03-12 发布于上海

二十多年前,我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时,认识了一位L美眉。L美眉是在湖南读的大学,圆脸大眼,性格爽利,小身材中每一秒都有蓬勃的大能量。那时我天天跟她“混”在一起,常常晚上七点还在讨论去哪里吃宵夜。我对吃宵夜一窍不通,就开心地跟着她走;她一向很有主张,但偶尔也会举棋不定。有天晚上七点多钟了,我们骑着自行车在白塔西路的路边停下,她感叹地说,苏州的晚上真没什么地方玩的。我一愣,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她继续感叹说,她在湖南读大学时,深夜十一二点,同学们还散在大街上一步三晃,好像欢乐没有尽头,而到了苏州以后,每晚八九点钟,街上就找不到人影了。

在听她这样说之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小时候在苏北,读高中时回到苏州,直至在苏州读大学、工作,从来没有觉察到夜晚的安静。或者说,夜的安静,不就如同白天的光,鱼边的水,是与生俱来、理所当然、无需去“察觉”的吗?我爸爸是数学老师,熬夜的职业型选手,所以我小时候也常睡得晚,晚上九点多钟我还在做作业呢,小镇上已是房屋暗沉,那种四野苍茫、繁星与暗霜彼此闪烁的空寂之境,现在仍清晰在目。长大后到了苏州,街市上多了一排排路灯,连成温暖的橘色光带无限延伸出去,一直延伸到黎明,让初回苏州的我感觉无比神秘、渺远和繁华。那天我站在白塔西路,头顶依旧是橘色的灯光,却第一次发现街道上真的空无一人,两边的行道树寂然无声,仿佛也互相戗靠着沉睡过去了。戴美眉用她的感叹让我眼前一开,让我重新认识我从小习惯的生活,和苏州这个城市。

这件事让我印象深刻,后来有好几次,在被外地来的朋友询问游玩建议的时候,我都很自然地第一时间提醒他们,晚饭要吃得早,这样去逛夜苏州才可以趁早。有次一帮北京来的人不相信,晚上八点多了才准备出发,还要求找个地方听评弹,我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们。除了很少的几个酒吧,苏州的商业或市民纳凉的景点,绝大多数到晚上八九点就都打烊了。

因此近期网络上关于“苏州没有夜生活”“江苏没有夜生活”的热搜,对于L美眉和我来说,那就是上个世纪的话题了。这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呢?这不是自古有之、始终如此吗?为了证明这一点,我还特意去翻了三本书,明代苏州人冯梦龙写的“三言”,近代苏州人包天笑写的《衣食住行的百年变迁》,以及比包天笑稍晚些的苏州人周瘦鹃的《苏州游踪》,想在其中找到描写过去苏州人夜晚生活的语段,来作为他们没有夜生活的证据。

来回翻了两遍,除了元宵、中秋这样全国人民都会夜游的节令,和偶尔与志同道合的朋友秉烛夜谈的特别时光,我没能在书中找到关于日常夜晚生活的记录,当然更不知道那时的苏州人有没有半夜撸过串、“炸鸡配啤酒”。他们为啥不写?不写怎么证明啊!好吧,他们不写,或许本身就证明了,苏州人的夜晚实在没啥可写。

就如一个老苏州在前几年苏州市努力打造夜经济的时候,毫无兴趣地说:八点半伲侪孵勒床浪哉(八点半,我们都捂在床上了)!现在大多数苏州人也依旧保持着早睡早起的习惯,譬如我对门的阿姨,同办公室的小Y,小区团购群里的吃货们,都是九点钟入睡,十点半就是“熬夜”的极限。在没有点灯的古代,人们只会睡得更早,有什么可写的呢?

当然也不能就此说苏州人的夜晚乏善可陈。譬如元代苏州人顾阿瑛的玉山雅集,在温柔不妖的月色下,才子高士们或躺、或坐,或抚琴、或丹青,或雄辩、或冥想,酒香与昆山腔在空中悄然流动,说不尽的雅致清发。这样的文人雅集,在苏州园林还属于私人住宅的时代里常常会举办,园主们请来志趣相合的文人雅士,在花月间品茶赏宝诗酒联欢,园林中的夜宴是苏式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所以你看,其实关于“夜生活”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没有经过概念界定的问题。什么样的夜生活才叫“夜生活”呢?是包括一切夜里的行为,还是只狭隘地形容夜半汹涌的街头和挨挨挤挤的小吃摊呢?进一步界定核心概念的话,连“生活”这个词,各地都是不一样的。

有人说,生活在远处;而过去老苏州人的生活,在家中不在外面。一来,苏州地小而人多,古城总共十四平方公里,几乎没有大的空间来作为汹涌人潮的公共活动场所,也因此每到中秋这样必须要外出赏月的节令,苏州人几乎都跑到城外的虎丘、宝带桥或者石湖。平常的日子不想车马劳顿,自然就只能呆在家中。二来,苏州人普遍比较富裕,家里地方也相对较大,不说苏州园林里的山水萦回,就是中等人家也必有天井院落,小户人家也讲究独门独户,有所需的活动空间。即使最困苦的人,家里也收拾得清洁整齐,让人呆得舒服。家里呆得舒服,干嘛还要往外跑呢?专门为夜生活提供服务的商业体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第三,苏州人胆小而恋家,再大的苏州园林,其门脸也低调内敛极不起眼,以至于形成一种延续至今的社会氛围:总觉得到了晚上外面就不太平,苏州人天一黑就赶紧要回家。享受的东西也都是“小乐惠”,有什么开心欢喜,关起门来自家亲朋欢聚就是。所以苏州曾经最时髦的夜游项目金鸡湖水音乐喷泉,圆融广场的天幕电影,后来名气很响的网师园夜花园,还有更后来的平江路、山塘街商业街区,吸引到的苏州人,纷纷都在八九点钟就离场回家睡觉了——从古至今,家才是苏州人生活的主题。

说到底,还是苏州这块土地的特质决定的。我特地去问了L美眉:还记得你初到苏州时的感叹吗?你现在还想出去吃喝玩乐“夜生活”吗?你怎么看待苏州人夜里的生活呢?倒是L美眉的先生先哈哈大笑起来,说:“她早就入乡随俗了!”到今天,苏州古城里的停车和交通依旧是个难题,大家则依旧恋家而不爱出门,许多新苏州都活成了地道的老苏州。

何况苏州的富足,并不全是上天的赐予。历史上苏州的经济辉煌和今天的“地表最强地级市”,固然有时代和地利的加持,同样也离不开苏州人民的勤劳耐苦。再是鱼米之乡、丝绸之府、工艺之都,鱼、米和丝绸手工艺品也不是自动生长出来的。相对于密集的人口,苏州土地不多、自然资源不丰,人们一年四季耕作不息,绞尽脑汁、发挥才智去“讨生活”,用有限的耕地产出丰硕的收成,用精巧的技艺弥补原材料的不足,在创造出大量财富的同时,也必然让人一天天都很辛苦,哪里还有多少闲暇需要打发呢?真要把“生活”等同于享受,那苏州人更是在“早生活”——早起面馆里的一碗头汤面,清晨六七点钟菜场里抢买新鲜菜蔬的阿姨,更能代表苏州人对生活的追求方式。

所以,按如今对“夜生活”的普遍定义,苏州、乃至我所生长的那个苏北,的确是没有。但又什么要紧呢?“生活”本来就千姿百态,你“夜生活”、我“早生活”;你享受夜晚的喧嚣快乐;我用夜晚休养生息。有些人浪漫而享受当下,习惯于夜生活,苏州人勤奋地经营未来,他们在“讨生活”!虽然各不同,都是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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