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一日,不想金兵人马抢了东京,二皇被掳,中原无主,人民逃窜。葛翠屏已被父母接走,止丢下爱姐无处依靠,不免收拾行装,往临清码头去寻父母,所幸撞见陈三,得知她父母已去湖州。 这爱姐一路上怀抱月琴,唱小词曲,前往抓寻父母。不日,来到徐州,竟与她叔叔韩二在逃难中意外邂逅,叔侄二人抱头大哭一场。又一起抓寻到湖州何官人家,不想何官人已死,只是王六儿一人,丢下六岁女儿,有几顷水稻田地。不上一年,韩道国也死了。王六儿便配了小叔韩二,种田度日。那湖州子弟,见韩爱姐聪明标致,多来求亲。韩二再三教她嫁人。爱姐割发毁目,出家为尼。后三十二岁病死。 却说月娘见番兵到了,打点些金银珠宝,那时吴大舅已死,止同吴二舅、玳安、小玉,领着十五岁孝哥儿,要往济南府投云离守,一来避兵,二来与孝哥儿成亲完婚。一路上见人人慌乱,个个惊骇,男啼女哭。番兵过处,死尸骸骨,横三竖四。月娘一行到于郊外,空野十字路口,只见一个和尚,身披紫褐袈裟,手执九环锡杖,脚靸芒鞋,肩上背着条布袋,袋内裹着经典,大移步迎将来,与月娘打了个问讯,高声大叫道:“吴氏娘子,你看往那里去?与我徒弟来!”唬的月娘大惊失色,说道:“师父,你问我讨什么徒弟?”那和尚又道:“娘子,你休推睡里梦里,你曾记得十年前在岱岳东峰,被殷天锡赶到我山洞中投宿…”吴二舅与之理论,和尚说天色已晚,不如到后边寺中歇一夜。月娘认得是永福寺。 当晚一行人投宿在寺中,止有小玉不曾睡熟,起来在方丈内,打门缝内,看那普静禅师诵念了百十遍解怨经咒。少顷,阴风凄凄,冷气嗖嗖。有数十个焦头烂额,蓬头泥面各种形状的冤孽来求度化。个个都拜谢而去,小玉窃看,都不认得。少顷,一大汉进来,胸前闭着一箭,自称是统制周秀,蒙师荐拔,今往东京托生,与沈镜为次子。言未毕,又一人素体荣身,口称:“是清河县富户西门庆,不幸溺血而死。今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内,托生富户沈通为次子沈钺去也。”小玉认的是他爹,唬的不敢言语。已而又有一人提着头,自称是陈经济…随后出场的是潘金莲、武大、李瓶儿、花子虚、宋惠莲、庞春梅、张胜、孙雪娥、西门大姐、周义…潘金莲托生在东京城内黎家为女;武大托生在徐州乡民范家为男;李瓶儿托生东京袁指挥家为女;花子虚托生东京郑千户家为男;宋惠莲托生东京朱家为女;庞春梅托生东京孔家为女;张胜托生在东京贫人高家为男;孙雪娥托生东京城外番民姚家为女;西门大姐托生东京城外番役钟家为女;周义托生东京城外高家为男… 小玉唬得颤栗不已:“原来这和尚,只是和这些鬼说话!”正欲向床前告诉月娘,不料月娘睡得正熟。原来月娘正在做梦,梦见云离守要强行与她成亲,并把玳安和吴二舅的人头扔与月娘相威胁。月娘要求孝哥儿先与云小姐成婚,云离守便叫出女儿,推与官哥儿在一处。然后拉月娘同他云雨。月娘拒阻不肯。云离守大怒,举刀砍向孝哥儿。月娘见砍死孝哥儿,不觉大叫醒来,唬的浑身是汗。 次日,普静长老在禅床上高叫:“那吴氏娘子,你如今可省悟得了么?”月娘跪拜说弟子肉眼凡胎,不知师父是一尊古佛。老师道:“既已省悟,也不消前去丧了五口儿性命!合你这儿子有分有缘,遇着我,都是你平日一点善根所种…当初你去世夫主西门庆,造恶非善…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释,亦得超生去了。你不信,跟我来,与你看一看。”于是叉步来到方丈内,只见孝哥儿还睡在传。老师将手中禅杖,向他头上一点,教月娘众人看。忽然翻过身来,却是西门庆,项带沉枷,腰系铁索。复用禅杖只一点,依旧是孝哥儿,睡在床上。 月娘不觉放声大哭,原来孝哥儿即是西门庆托生!良久孝哥儿醒来,月娘扯着恸哭一场,干生受养他一场到十五岁。不想被这老师幻化去了。吴二舅、玳安、小玉,亦悲不自胜。 当下这普敬老师领了孝哥儿,起了一个法名明悟,作辞而去。临行吩咐月娘不必难逃,多不过十日,兵戈退散,地方宁静了,你每还回家去,安心度日。月娘说:“师父,你度了孩儿去,甚年何日,我母子再得见面?”不觉扯住,放声大哭起来。禅师却带着孝哥儿化阵风去了。 月娘四人在永福寺住了十日,果然大金国立了张邦昌在东京称帝。康王在建康即位,是为高宗。天下分朝而治,人民复业。后月娘归家,开了门户,家产器物,都不曾疏失。后就把玳安改名西门安,承受家业,人称西门员外,养活月娘到老,寿年七十岁,善终而亡。 小说这一回,以守备家、韩道国家、西门庆家三家人在“时代的一粒灰尘”——靖康之乱的背景下的结局终结了这部宏伟巨著。守备一家的结局,不再赘述。只是本回写守备战死时四十七岁,而金哥已六岁,当年春梅嫁入守备府时,书里说守备娘子已年过五十,这样算来守备原配娘子岂不比守备年长十多岁?难道大明出了一个明宪宗朱见深与奶娘万贵妃相差十七岁的姐弟恋之后,姐弟恋就如此盛行姐?陈经济对长他十余岁的潘金莲一见钟情,后来更是作死千里迢迢去寻年龄更大的孟玉楼。《金瓶梅》八十回之后的二十回给人的感觉也像《红楼梦》那样有断臂之殇,狗尾续貂之嫌,但仍不失为古典文学巅峰之作。 韩道国将王八做到底,为了在乱世中求生,选择与王六儿随嫖客何官人回湖州。何官人倒是一个通透温情的嫖客。韩二虽然是个不成器的二捣鬼,做过对不起韩道国的事,但一家人仍不计前嫌,永远抱团。 而偌大的西门家以及吴家,待到逃难时,只剩下了月娘、吴二舅、玳安、小玉、孝哥儿五人了。孝哥儿被普静禅师度去,最后玳安改名西门安,与小玉一起养活月娘到老。孝哥儿虽然看似注定要出家,以诠释“父债子还”、“一子出家,九祖升天”、天网恢恢、因果循环等俗套,通过孝哥儿出家的方式,替西门庆洗清罪孽。可是在整个过程中,只见普静禅师与月娘交涉,十五岁的孝哥儿从生下来起,直到被普静幻化出家,始终没有一句台词。无辜的孩子难道就应该被成年人任意套路吗?普静禅师一会儿说西门庆托生东京富户沈家为男,一会儿又说孝哥儿是西门庆的托生。看来,自古以来,砖家就爱故弄玄虚,打胡乱说。 普静在书中的出现,我们只能理解为古代作者的一种写作手法需要。普静超度亡灵是玄幻的,而吴月娘的“噩梦”却是真实的。一方面守寡多年的吴月娘确实有强烈的性压抑,另一方面,在靖康之乱造成十室九空的一片惨淡荒芜中,唯一的儿子孝哥儿更加成为了月娘的人生寄托。此番在兵荒马乱中去投云离守路上,却被普静强势追讨孝哥儿,月娘做这样的梦再正常不过了。 所有的砖家都是心理大师,他们就是靠拿捏住普通人的人性七寸而冠冕堂皇地和统治阶级一起吃人不吐骨头。普静强夺了月娘视如命根子的儿子,却说这样的结局已经是她吃斋礼佛的最佳福报了,然而谁也没问过孝哥儿的想法。同时普静玩的那个超度亡灵的把戏,让周守备、蔡太师、李瓶儿、花子虚这些来世仍然享受荣华富贵,武大、张胜这些来世仍然是社会最底层,这既是统治者帮凶的砖家对世人的公然麻痹愚弄,也是作为跳出红尘牢笼的“世外高人”对这万丈红尘中阶层固化的残酷真相的揭露。 孝哥儿被迫出家了,后来《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也出家了。《金瓶梅》和《红楼梦》其实讲述的是同一件事,那就是生与死。都是讲述西门庆(或贾宝玉)以及与西门庆(或贾宝玉)直接相关、间接相关的一大群人是在怎样的一个生态链下生存的,最终一个个又是怎样死去的。而人世间,除了生死,确实也没有别的事。阅读《金瓶梅》或《红楼梦》,细品众生百态,感觉我们穿越和经历了很多种版本的人生,甚觉人生如梦。 《金瓶梅》里和《红楼梦》里为世所不容,或看破红尘的孝哥儿、绣春、韩爱姐、妙玉、芳官、惜春、宝玉等都先后都出家了,这些无辜的、自尊的、洁身自好的少男少女出家后,会不会哪天也变得像普静老师、道坚长老、薛姑子、胡僧、静虚老尼(红楼梦水月庵包揽诉讼的)这些一样故弄玄虚、厚黑无耻呢? 致敬兰陵笑笑生!不知阁下在书里扮演的破落户应伯爵,还是猥琐男“温屁股”,或是打酱油的水秀才,又或是放荡不羁的王三官、又或是爱好南风的蔡状元……无论怎样,我知道你肯定在里面至少友情客串了一个角色。 艺术源于生活,没有谁能凭空编造得出如此伟大而慈悲的作品:很多人折腾一辈子,未必能够像韩爱姐和韩二那样能在颠沛流离中遇到一个可以抱头痛哭的亲人,面对时代洪流下的风刀霜剑,多数人都只能保持倔强而自闭的姿态;也未必能像王六儿和韩二一样随遇而安,往事清零,回归平淡,男耕女织。不抗拒,不自责,不强求,不缅怀,不憧憬,但求有人一起立黄昏,有人能问粥可温;到最后,读者似乎才发现,王八韩道国、淫妇王六儿、二捣鬼韩二、千里寻父的韩爱姐这一家人竟然是如此接近平凡生活的真实。韩道国一家为了生存,互相接纳,互相包容,始终抱团取暖,所以这一家人活到了最后。我们很难用道德的尺度去衡量和评价这一家人,尤其是韩道国那出神入化的王八气质,这何尝又不是一种倔强的求生信念?而这些,正是作者对苍生的无量慈悲。 人作为社会动物,就没有谁能够做到至真至善至纯至美。作者似乎在告诉我们一个最基本的真相:那就是每个人都必须眼里容得下沙子,才能活下去。当然作者不是在鼓励世人不择手段或伤风败俗,他只是勇敢地捅破了那层纸,诚实地揭露了生活的真相,希望更多人能够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做出遵从自己内心的、更理性的选择。 整部书中,作者都只是在不动声色地叙述,如实记录每个角色的言行举止,却没有对他们进行任何评判(虽然词话本为了便于在茶楼酒肆传播,降维迎合受众和规避文字狱风险,确实使用了一些障眼术的“劝世良言”),全书几乎没有运用一个带有任何主观倾向色彩的形容词,而笔下的人物却形形色色、栩栩如生。作者笔下没有绝对的好人、坏人,只有处于丛林法则中的饮食男女。 回望整部《金瓶梅》,男一号西门庆除了变态的淫荡惊世骇俗、让人不敢恭维之外,谁又能否认他的精明能干、热情仗义、殷勤体贴呢?他身上浓郁的烟火味和人情味常常感染着读者。自始至终,西门庆都没有主动坑害过别人,他恪守一个商人应有的诚信和共赢的理念,他是巧取豪夺的暴发户,却并不是无恶不作;在男女关系上,他讲求你情我愿,有偿嫖娼,对于他的每个女人,他基本都算得上有情有义;在日常人际交往上,他平易近人,体恤仗义,甚至对于家中各房的穷亲戚以及游走于社会边缘的底层人物,他都保留了一定的温度;即便进入官场后,他也没算计构陷过任何同僚,他只是和多数人一样同流合污而已。所以,西门庆只是那个人情大于法制的资本主义萌芽社会转型时期的一个投机狂飙的暴发户的符号而已。书中以西门庆为首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鲜活真实、丰满多面。 《金瓶梅》诞生于明朝资本主义萌芽的社会转型时期,作者眼中笔下的世界其实和我们当下的世界惊人的相似。可意会不可言传。又或者说,几百年过去了,人类社会貌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裂变,然而人性却没有发生丝毫质变。这是《金瓶梅》值得一读或深读的原因和价值所在。 长了十五岁,竟然没有一句台词的家道中落的孝哥儿被强行掳掠出家了;饱经人世沧沧桑的寻常人家女儿韩爱姐,在抱着月琴唱着词曲颠沛流离的行为艺术中,千里寻父之后,毅然削发毁目自行出家了。这是《金瓶梅》最震撼人心的结局。作者看不到年轻人的未来,这是大明王朝的悲哀,苍生的悲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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