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张汝航:消失的记忆,八旬翁眼中的老重庆.下篇(40)

 故人旧事2020 2023-03-19 发布于重庆

下篇  文革前后

          10、荔枝船

1960年的暑假,我刚调到新学校三十七中学,一报道,就接到一件特殊的任务。校长张丕烈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张老师,听说你有个学生在合江当干部,是不是有劳你出趟差,差旅费驻勤费都报公家的帐,只是牺牲了的假期,看看怎么样?”我想,反正那时教师无寒暑,每到假期,都要政治学习,什么思想改造学习,什么忠诚老实学习,什么三高一大学习,都会使教师的假期大打折扣,出差不正好躲脱学习,便随口答应,问是何事。
原来,学校和重钢子弟校在合江订了四千多套课桌椅,长期未交货,眼下又到暑假,而后开学在即,影响招生。他们不知哪里收寻到这个讯息,发现我有个学生在合江县供销社当副主任,就打主意让我通过人情去催促一下,好按时交货。学校找对了人,我是有个学生叫赵刚的,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就在合江工作,曾到大渡口我家来看望过我。这是小事一桩,合江我没去过,也值得一游。

于是,学校派了会计涂雍佑同志与我同行。我们来到合江,很快找到赵刚,一见老师亲自动了大驾,先不谈公事,吃江团鱼为老师接风洗尘。路子对头,人情大于天,他满口答应提前发货,保证按时。办完拨款手续后,赵副主任带我和涂君去参观加工厂,指名这些课桌椅是我们的,正在加工赶制,加班加点都要把老师的货先制好,其他嘛,就是天王老子的东西,都押在后头,他还带我们去游合江的笔架山、法王寺,让我们好好休息,并给招待所打了招呼,单独开小灶,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过着神仙似的日子,我们美的莫法说。
我与涂会计在江边凉亭,对着滔滔江水,看着来往行船,叙谈古今。每天吃的是水密子,江团,喝的老烧酒,饮的酽沱茶,自由舒恬地打发着日子。一晃过了两周,荔枝熟了,新上市的合江荔枝甜中带酸,有一股异香,十分可口,我们吃着又大又红的荔枝,还研究杨贵妃吃的荔枝的来历,肯定是合江运去的,成都不产荔枝,岭南路又太远,不是合江荔枝还能是哪个地方的?
突然一夜江水猛涨,陡然的大水,长江运输停航,我们心安理得,在合江度假歇凉,十分感谢校长交付的美差。可好景不长,莫高兴得太早,赵副主任送来一封电报,告知“学校通知你们回去。”我一看电报,傻眼了,原来是支部办公室来的电报,叫我们回校参加审干学习。这下完了,走不成了,长江封渡停航,轮船都禁航停运,汽车要绕一个大圈,从合江到江津再到綦江,从綦江乘火车才能回到重庆。当时,这条路还有许多断头路,有的地方还未通客车,根本走不通。供销社有货车到綦江,也安排在月底,不可能立刻走人。管他娘的,“人不留客天留客”,不是我们逃避学习,而是天公不作美,有意留我们。再说涂雍佑是曹荻秋同志的亲戚,店员出身,没有什么红疤黑迹,我又是地下党介绍参加革命,机关干部调干保送读的大学,历史不说什么好清白,但也是十分清楚,重庆城土生土长的娃儿,还不好了解我吗?不回去,看他能说些什么,既然是组织上派出差的,又不是自己要“逃避学习”。不管那么多,扯伸了耍。谁知第二天又来一封电报,同样的内容,看来,不回校是脱不了手啦。
涂会计胆子小,求赵副主任,设法让我们赶回学校参加学习审干吧。赵副主任有点犹豫,沉思半天才说:“你们会不会水,有胆子没得?”我俩都说:“会呀!在河边长大,还有几刷子。”“那好,只有坐荔枝船了。这船在禁航时从深夜出航,躲过水上公安的盘查,第二天早上就可到达菜园坝。因为荔枝放不得,隔夜就会长蛆,鲜水果要赶早市,我们供销社的水果上市,都是这样做的。”
赵副主任快捷地回答道,“如果你们愿意,我给你们找个老师傅,水性顶呱呱,驾船技术一流,找支荔枝船走,看行不行?”“怎么不行呢?那就有劳赵主任了。”赵主任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航行危险啊!”“怕个逑,河边长大的崽儿,见过风浪的。保险不要你们负责。”于是就这么决定了:当夜搭乘荔枝船回校。
为了安全和预防意外,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做准备工作,有备无患嘛,供销社还专门为我俩准备了两个废旧的汽车轮子的内胎,充好气,作为救生圈,此外,还为我俩切了两三斤牛肉、猪拱嘴,打了几瓶烧酒,把行李收拾好,等到深夜,稳稳妥妥地上船。
深夜十一、二点钟了,我们和赵副主任一起下河到河滩,江水还在涨。咆哮湍急的江水滚滚东流,江面没有任何行船,白茫茫地一片,河对岸点点灯光孤独地一闪一闪,那是打夜鱼,捞刨财的渔民还在冒险劳作。寂静的江岸,河风吹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一支荔枝船停在江湾,走近一看,我魂都吓脱了,不自主地“啊”的一声,“这种船呀,乘不乘得起人啊?”
这是啥子船呢?一支快要报废的三舱小渔船。前后堆了小山一样的荔枝,由于荔枝是连枝带果摘的,能堆多高就堆多高,看起来像是要坍塌了一样。当中留了一个能容一人的缝缝。我们到了船边,每人发了一个瓢和一个烂碗装的白鳝泥,说是用来防船漏水时,舀水和糊漏缝的。一见此光景,我真想打退堂鼓了,这样的船,不送命就烧高香了。但有什么办法呢?此前冲壳子的话,怎么也收不回来了,就是吓出一身汗,也只能让它自己阴干,是坨屎都得吞了。
驾船的艄公有五十多岁,精瘦的小个子,他为我们壮胆:“老师放心,有我在就有你们在!我开这种船起码有百把次了,从没出过事,安逸得很,像坐摇篮一样,不要怕。”我将牛肉给他一坨,又给了瓶烧酒。
我让涂会计坐中舱缝缝,我坐船头。我俩背靠着汽车轮胎,手拿水瓢泥碗,带上牛肉烧酒,各就各位。然后,告别了赵副主任,各自道了平安,祝一路顺风。
一声“坐稳,开船了!”我转身还未来得及与岸上的人挥手告别,那船调头就像箭一样地飙向江心。艄公奋力划了十几桨,划到了江心的水筋上,顺水漂流。船稳稳地在水波上漂流,不用费力就向远处最中心漂去,这时果真像坐在摇篮里的婴儿一样舒服,难怪婴儿喜欢摇篮,哭闹时一坐摇篮就会停止哭啼。我感觉到江心好像比两河岸的水流要高些,问艄公,他答道:“这是在水筋上,江心水流要高些,两边河岸水要低些,船行在水的拱背上,不划桨也会行走得快些。”我想难怪人们称行船的船工们叫“青龙背上的朋友”,船工朋友是共生死共患难的朋友。我们三人今天就成了生死患难之交,是青龙背上的朋友,人生的安排就是这样微妙。
为了转移思想,躲避眼前灾难的思维,大家找些龙门阵来摆,谈酒经,摆茶经,谈得更多的是谈吃经,天南地北乱扯。从摆谈中,我学会了做水密子鱼的方法,水密子鱼下锅不能打甲,打了甲就不鲜了,只需泡姜泡海椒,花椒不能放,辛辣的作料不能放,放点料酒就行了,包管鲜美可口。吃江团则要以辛辣为主,花椒、豆瓣、大蒜、老姜加白酒熬,三萘八角香料绝对不能放。
又谈到水密子、江团为什么只有长江的少数地方才有?因为这种鱼,生态环境要选择,它们是吃活物长大的,要有浅底的小鹅卵石的滩头,好吃石头缝的浮游生物而且水面要静,它才好觅食。沙滩、泥滩不具备这个条件,所以不能生长。又谈到长江的江豚,从长江口回游到四川,千里迢迢来产卵孵化,四川人叫千斤辣子万斤象的象鱼,也就是所谓的辣子鱼,遗憾的是近年已绝迹了,人们没有保护好它。

每到一处灯火阑珊处,艄公就与我们报站名,过白沙沱了,过江津了,过朱杨溪了,过铜罐驿了,过猫儿峡口了,过小南海了,过马桑溪了……一叶孤舟随波逐流,却没有诗人的雅致,眼前只有惊涛骇浪的凶险。艄公时时还要求我们注意舀水,糊泥巴。一路上,我们不但不敢打盹,必须鼓起一对手电筒般大的眼睛,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谨防船漏酿成大祸,连放在身边的鲜美荔枝也顾不上去品味。我们一心专注着船,有漏补漏,渗水就糊泥巴。河上的漂浮物走马灯似的漂过,原木是上游放筏放的,在茄子溪、马桑溪、鬼打湾收集,收集木材的漂师,拿着扰钩,站在小木筏上,真像水浒传的浪里白条张顺。有时还碰到死猪死狗和水打棒(死人)……
好了,远远看见了重庆的万家灯火,谢天,谢地,谢鬼神,菜园坝快到了。我问艄公:“这船怎样弄回去呢?上水艰难啊……”他爽快地答道:“弄回去啥子啊!一条烂船,在菜园坝当发火柴处理就行了。”
到菜园坝时,天才麻麻亮。水果贩子接船起货,供销社的干部分配水果,记秤记账忙个不停。我们告别时,还送了两大捆荔枝给我们,看样子也有一二十斤重,拿都拿不动。
告别艄公,我们还未道谢,他反倒先谢我们的酒菜,还未问他姓名,人已不见了。我们在菜园坝吃了早点,天才大亮。
回到学校,见到支部书记,他说:“你们辛苦了,审干学习不去了。”真是撞上大头鬼了,开了个国际玩笑。如果荔枝船翻了,我们成了枉死城的冤鬼,那也要找支部书记说个子丑寅卯,阎王绝对认定他是个隐形杀手。
不过,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如今长江上修了好几座过江大桥,交通也四通八达,合江县荔枝上市,早上运出县城,中午抵达重庆,重庆人无需“一骑红尘”,就可以吃上美味的鲜荔枝。曾几何时,这鲜荔枝船也就成了历史陈迹,成为了少数人的记忆,可是坐荔枝船的奇特经历,却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它教育我怎么去认识人生,看待命运。
一个人一生的经历是很多的,坐荔枝船的经历,肯定不可能人人都有。我想,人生的命运就如同坐荔枝船一样,如果遇上惊涛骇浪,没有必要惊慌失措,也不能闭目等死,尽自己的最大努力,随波逐流,以平常的心态,随遇而安,要相信人生有命,吉人自有天相。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下期连载)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张汝航,重庆人,(1931---2023.1)。上世纪50年代中期毕业于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后,先后在重庆清华中学(重庆市第九中学)、重庆第三十七中学任教。晚年投入成人高校教学,桃李满天下。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