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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波才动引千波

 bulaolindtsg 2023-03-23 发布于北京

  近日,有关读不读《弟子规》的讨论在某网站持续发酵。耸动的标题,颐指的气魄,几乎欲将一本只有千字的小书打入十八层地狱,再踏上一万只脚,令其永世不得翻身。数天来,几篇名人大作读罢,不说是痛心疾首,至少也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可是,以我的浅陋愚钝,是难以与这些名人学者一辩的,不过,我还是想奉上愚见,“就有道而正”,以求增长智识。

  在开始叙述之前,我想先将钱穆先生的话改造一下,将其中的“历史”换成“文化”,作为我讨论的前提:

  所谓对其本国已往文化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文化之温情与敬意。(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文化,不得云对本国文化有知识。)

  所谓对其本国已往文化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文化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即视本国已往文化为无一点有价值,亦无一处足以使彼满意。)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文化最高之顶点,(此乃一种浅薄狂妄的进化观。)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此乃一种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谴。)

  《弟子规》是很“low”的读物吗

  在泥沙俱下的“国学热”的当下,《弟子规》这本小书,之所以引起很多学者的口诛笔伐,包括研究儒家学问的学者,一个很重要的观点是,《弟子规》并不是传统文化,读之无益,且有糟粕,学之有害。

  《弟子规》当然不是经典,也难以代表传统文化,更不能说是国学。如果按照经史子集的分类,《弟子规》哪一类也不是,只能算蒙学的一种。既然是蒙学,在很多人眼中看来自然价值不大。杨早先生在《要推行〈弟子规〉,请用逻辑说服我》中说,《弟子规》就是几百年前的《小学生行为守则》。这一点我并不反对。可是,如果说,因为是《小学生守则》,所以就是很low的读物,我实在不敢赞同。

  我想用钱文忠先生举过的一个事例来说明《弟子规》并不low。北京平谷区金海湖派出所所长耿国艳,在平谷区当了二十多年警察,平时特别关注辖区内发生的青少年案件,但他觉得仅仅靠日常的这些治安管理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就在业余时间主动承担起给辖区十几所中小学讲课的任务。他去讲什么呢?《弟子规》。不久,他发现自己的努力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在他辖区的中心村里,有两位街坊常年闹矛盾,而且这个矛盾历史悠久,平均每年要大打出手七八次。屡次调解,屡次处罚,但依然没有效果。有一次,耿所长又去调解,调解到最后,随口说了句:“凡是人,皆须爱;天同覆,地同载。”这句话出自《弟子规》。耿所长没想到,就这十二个字,四句话,彻底解决了他辖区之内一个老大难:一对街坊多年不能解决的问题。从此往后,这对街坊成了模范街坊,相互关爱,再也没有打过架,再也没有闹到派出所来。

  这只是受益于《弟子规》众多例证中的一个。往小里说,懂不懂规矩,守不守规矩,能否按照社会公认的道德规范和礼仪规范接触社会,进入社会,乃至为社会服务,这是一个人最起码的安身立命的根本;往大了说,一个社会,如果人民道德水平高,行为规范好,这个社会的矛盾和犯罪就会减少,生活就会更加和谐。

  《弟子规》看似简单,其实并不容易。姑且就拿杨早先生提到的《小学生守则》来说,“尊敬父母,关心父母身体健康,主动为家庭做力所能及的事。听从父母和长辈的教导,外出或回到家要主动打招呼”“不欺负弱小,不讥笑、戏弄他人”“不骂人,不打架。到他人房间先敲门,经允许再进入,不随意翻动别人的物品”“节约水电,不比吃穿,不乱花钱”“不随意打断他人发言”“不说谎话,知错就改”……其中的许多要求和《弟子规》是一样的,可是,不用说孩子,就算是对成年人,这些看似简单的要求又有多少人能完全做到呢?如果这些对小学生的要求,一个成年人都不能完全做到,那么,成年人又有什么资格嘲笑《小学生守则》很low呢?

  1987年,75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巴黎聚会。有人问其中一位:您在哪所大学学到您认为最重要的东西?那位老人说:“是在幼儿园。”“在幼儿园学到什么?”“学到把自己的东西分一半给小伙伴;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要拿;东西要放整齐;吃饭要洗手;做错事要表示歉意;午饭后要休息;要仔细观察大自然。从根本上说,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这些。”这和《弟子规》的要求和指向是一致的。退一万步说,即使全中国变成了一个大幼儿园,也没什么丢人的,要是连幼儿园该做的都不做,那才丢人。

  《弟子规》确实不是拿来读的,是要拿来做的,不只是要孩子做到,更需要父母老师做到。近年来,国人在国内外的许多不文明行为引发舆论声讨,究其原因,和从小没有受到良好的规则教育是分不开的。我们不能一面对国人的种种不文明行为大加批判,又一面反对讲规矩、教规矩读物的普及和传播。当然,守规矩,懂礼仪,这些如果都做到了,读不读《弟子规》确实是无所谓的事情,而且,是按《弟子规》做到的,还是按什么守则做到的,也并不重要。

  杨早先生还说,“我要打死的是教育部门滥用权力,使用家长不认可的教材强迫孩子学习的现象,而不是 《弟子规》本身”。这话说得好,的确,读不读《弟子规》是可以选择的,不能强迫,也不应强迫。可我要问,现行的语文教材也好,德育教材也好,甚至《小学生守则》,都经过了“家长认可”吗?为什么偏偏要揪住《弟子规》不放呢?这是不是一种“挑柿子拣软的捏”呢?

  《弟子规》是有毒的吗

  另一种认为不读《弟子规》的原因是冉云飞先生所说的,因其是带有孝道的“意识形态的蒙学教材”:从《三字经》到《弟子规》无不如是,差别只在前者更注重如何学习,后者更侧重守则规范。换言之,孝其实是完成家国同构的重要桥梁,也是社会最为重要的维稳意识形态。父亲控制儿子,儿子听从父亲,不仅在行为上替政府分了社会稳定之忧。更重要的是,替政府教育出了他们所需的听话人才,只不过在政府那里变成另一个更好听的意识形态,名之曰“忠”。

  我理解这话的意思,简而言之是,《弟子规》这类蒙学读物都不能读,读了以后会没有自我,只知听话顺从,会变成奴才。古往今来,我无法知道有多少人因为读了这类蒙学读物而变成了奴才,不过,按照这个逻辑,古人应该大多数都是奴才,因为即使不读《弟子规》,也一定会读一些开蒙的书。再说深一些,宣扬孝道,就是培养奴才,只要是读了含有宣扬孝道的书,就会变成奴才。姑且不说这样的逻辑是否站得住脚,只就这个“忠”字来说,也绝不只是“听话”这么片面,把“忠”简单理解为“听话”是一种极其窄化和矮化的解读。以现代眼光观之,忠,更应是一种契约。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为人谋而不忠乎?可以看出,忠的本义,是对他人的帮助和完成,而且,忠是有界限的、有条件的,是双方的、对等的,不是无原则的。

  至于冉云飞先生所深恶痛绝的 “孝道”,其批判者大有人在,尤其是近代以来,可谓多矣,后来者想必也会不少。冉先生肯定不是最后一位“孝道”的批判者,其批判恐怕也不能算有多么深刻。孝道,可以说是中国人精神的圆心,中国文化的圆心,所有其他的价值,都围绕“孝”而次第展开,如果连这个也要否定,其价值观已经和我前述的前提相矛盾,我只能茫然无语了。

  姚中秋先生说,儒家始终守护着中国价值,仁义礼智、忠孝廉耻等等,两千多年来,通过种种教化渠道,深入民心。百年来,精英群体或者相信“强权即真理”,而完全忽视价值;或者人为地将普世价值与中国固有价值对立,必欲毁之而后快。今日中国面临的问题,不论是内部秩序之不安,还是对外缺乏道德感召力,皆因为价值空虚。中国欲安定内外人心,就需要价值。价值不是知识,最为核心、基础的价值不可能来自西方。中国价值就在中国文明中,就在中国经典中,就在儒家理念中。

  纵观近代以来的历史,我们有过闭关锁国、盲目自大的时候,也有过邯郸学步、失魂落魄的时候,这两种极端的、颠倒的价值观都给国家民族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吃一堑,长一智。我只企盼,那些挨过的打、受过的罪能真正警醒后人。或者如钱文忠先生所说,“只有用长程的历史感,才能消除我们莫名的“心魔”,才能使我们以如履薄冰、戒慎戒惧的心态对待劫余的传统文化。”

  《弟子规》在今天有价值吗

  对《弟子规》的挞伐,还来自一些研究儒家学问的学者。徐晋如先生就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不过是低阶的修身训练,行有馀力,天分足,学习能力强的人,则该去学文,研究经籍。在孔子看来,这些修身的事,做得再好,也不过是庶民之儒,没有学问,永世也成不了。

  没错,按照儒家的进阶,这些修身的事,的确只是基础,欲达至“君子儒”的高度,必须要有更高级的学习和训练。问题是,在今天,“这些修身的事,做得再好”的人又有多少呢?不说天分,有多少教育是在还没有“入则孝,出则悌”的情况下,就开始各种“学文”“学艺”呢?又有多少人认识到孔子这句话中“教养重于教育、道德重于学问”的价值排序呢?“君子儒”也好,“小人儒”也罢,这话应该在今天说吗?应该在“以全民的狂热彻底地摧毁自己的传统文化 (钱文忠语,下同)”的历史语境中说吗?应该在“传统文化资源被摧毁殆尽”的当下说吗?姑且不论《弟子规》是不是“小人儒”,也不论“贵族之儒”到底是什么,今天愿意学学样子的“小人儒”又有多少呢?“今天的我们还能够拥有多少传统文化资源呢?先不说别的,我们今天能够有把握读懂《论语》吗?我们今天能够有把握读懂《三字经》吗?”

  学了 《弟子规》,按照徐晋如先生所说,“最多也不过是学成小人儒而已”,这给我的感觉是,家里已经揭不开锅,却还在讨论是吃面包还是吃米饭更有营养。关于儒家文化,关于所谓的国学,关于传统文化,我们今天当然缺少大师,缺少顶尖的、集萃文化薪火的燃灯者。可是,相对来说,我们更缺少传统文化的普及和传播,就算是顶尖的国学大师,也按照《弟子规》中的规矩为人处世,我不知道这有什么错。况且,大师的诞生必然有赖于文化的普及,《弟子规》的推广正是这个普及过程中的一小部分。很难想象,一个对传统文化缺乏基本认同的社会,能诞生出什么像样的国学大师。

  鲍鹏山先生说,“孔子道德极高,眼界极高,境界极高,目标极高,但做事时起点极低。这是真圣人。”回顾孔子所处的时代,“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已经是礼崩乐坏的时代。在那样的乱世,孔子开出的药方,向各国君主推销的,是礼治、礼教。“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礼,就是规矩,是距离,是规范,礼不是可有可无的形式,而是一种约束、一种提醒。如果说,仁是孔子的境界和理想,那么,礼就是他实现理想的入手之处。

  在我看来,《弟子规》中所讲的规矩,就是做事的起点,也可以是今天复兴传统的入手之处,也许低,却是根基。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知道不知道 “君子儒”“小人儒”恐怕并不重要,明不明白四科八目可能也不妨碍正常生活,可是,不懂得规矩,不遵守规矩,恐怕会寸步难行。而且,恕我直言,对于有志于复兴儒家学问的学者来说,那种将儒家学说书斋化、学术化的解读,那种将儒家理论变成个人把玩的兴趣、变成古董的倾向,不但不是拯救之道,反而可能是自毙之途。

  钱文忠先生说,知识和规矩的失衡,是孩子成长过程的大问题,事关孩子的前途和命运。我想在后面加一句:这也是社会发展的大问题,事关民族的前途和命运。

  临近清明,又到祭扫祖先之时。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弟子规》上说,丧尽礼,祭尽诚,事死者,如事生。在这样的日子,无数的家庭通过这样的仪式,与祖先交流沟通,与传统交流感通,这是传统再生的土壤,也是文明存续的根基。

  赵清源

  (原标题:一波才动引千波——对《弟子规》争议的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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