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讯音乐库里找不到好版本的《Bolero》,这期我宁愿空着不放音乐链接,大家可点开文中视频号观看本期音乐分享,由EVE本人剪辑。)
即使你的生命的年份是三千或三千的十倍,你记住,现在另外一条生命一年也不少,而少了年份的生活现在也不存在。最长的和最短的终结都是一样的。现实是所有人的,死亡就是失掉了现实,这是个极短的时期。任何人都不会失掉过去和未来,因为对任何人都不可能剥夺他没有的东西。你记住,所有的东西都在旋转,而且又重新在同一轨道上旋转。对于观众来说,看它一个世纪或二十个世纪或无限制地看下去都是一样的。 《沉思录》(Meditations)第二卷第十四节 ——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 Augustus)
在读懂博尔赫斯之前,我并不能真正体会到《Bolero》的魅力。 诚然,《borelo》是古典名曲,它如常青树般出现于各大交响音乐会,及大量影视作品中。它是拉威尔的得意之作,也是他最后一首交响舞曲作品。但一向喜爱拉威尔的我却并不能真正欣赏这支曲子,那不断循环的单一旋律实在催眠,以至于我每每听到它就想按下快进键。 第一次感受上的转变发生在2018年秋,我与好友Zoe在共青森林公园(上海)现场,聆听了由指挥里卡多·夏依、琉森音乐节管弦乐团共同呈现的《Bolero》。 清凉的秋夜,潮湿的草地,无垠的星空,空气中开始传来稀薄的小鼓节奏和清淡的弦乐,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的乐器逐步加入到这一重复的旋律中,木管、铜管、乃至打击乐组,像一朵朵浪花聚集,缓缓地涌向岸边,最终形成一幕巨浪汹涌袭来…… 而所有的声音又被迅速被吸入藏青的夜色和遥远的星空中,一切戛然而止于这个秋夜,脑海里的小鼓还在有节奏地敲击,但声音已然消散,仿佛方才那一系列的循环往复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2018年10月的共青森林音乐节 最近封控在家,我开始重读博尔赫斯的著作,在诸多短篇小说和随笔集中,我看到了他作品中永恒的主题——循环的宇宙和轮回的时间。 而他在《循环时间》中写下的那句:“我常常永恒地回复到永恒回复中去。”,如惊雷般将我击中,使我在恍惚间想起了意大利鬼才动画家Bruno Bozzetto在1977年以古典音乐名篇们为背景所做的动画短篇集《从容的快板》(Allegro non troppo),其中的一段正是为《Bolero》而作。(剪辑片段如下↓,请点击观看) 指挥家正要操起指挥棒,却不料拿起的是一瓶开过的可乐,他愤怒地将可乐瓶抛出音乐厅。画面切换到一片不毛之地,可乐瓶静静倒在地上,瓶中的最后一滴可乐里衍生出一个生命,由此开始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Bolero》旋律的缓慢重复和推进中,这篇不毛之地上的生物扩张到无穷多,他们逐步向文明进发,并在此途中弱肉强食,优胜劣汰。最后,他们经过了代表古代文明的金字塔,经过了代表宗教文明的十字架,他们越走越快,《Bolero》随着定音鼓等打击乐的加入亦愈发气势磅礴。最终,他们在一片高地上,被雨后春笋般迅速冒出的摩天大楼屠戮殆尽,一个由现代文明产物(可乐瓶)衍生出的生物文明,最终死于另一现代文明产物(摩天大楼群)之手。而主宰这场杀戮的竟是一只眼中闪烁邪恶红光的大猩猩。多么诙谐,多么讽刺。生命就是在这样的无限循环中不断轮回,你可以是万物中微不足道的一花一叶,也可以是伟大的造物主,甚至一只大猩猩也能如湿婆神般主导毁灭。
生命与时间无限循环 无序即宇宙秩序
外乡来的魔术师在废旧的环形庙宇中,接受本地人的膜拜和进贡,犹如新神。他谋划在梦境中制造出一个能承袭他所有知识技能的儿子。在失败后,他受到了庙中神祇火神的帮助,终于成功,但他曾许诺火神,要在传授过所有知识后,将这个虚幻的儿子送往下游的另一个倾颓庙宇。于是,在那做梦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火神曾告诉魔术师,世上万物惟有烈火知道他儿子是个幻影,因为虚幻的儿子不怕火烧。他担忧儿子会想到自己不怕火这个异乎寻常的特点,继而沮丧和困惑。正当他为这个幻影儿子的幸福忧心不已时,几百年前在神庙发生过的事情再次重演:火神的庙宇再次遭到火焚,魔术师坦然赴死的那刻,发现火并未能吞噬他的皮肉,火只是不烫不灼地抚慰和淹没他。那一瞬,他宽慰地、惭愧地、害怕地发现了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幻影,是另一个人梦中诞生的幻影。@榭寄生与万灵药为《环形废墟》所作插画 博尔赫斯创作《环形废墟》的灵感源自卡罗尔·刘易斯的《爱丽斯镜中奇遇记》,在书中,双胞胎之一的蒂威多嘲笑爱丽丝,说她不过国王梦中的东西,“如果他不再梦到你,你想你会在哪儿?哪儿也不在。你将消失,就像熄灭的蜡烛。”这句话也被博尔赫斯用作为文首的引子。《环形废墟》是一个典型的博尔赫斯式的轮回故事,生命在宇宙中不断地循环。儿子由魔术师的梦境中衍生的幻影,魔术师又是火神梦境中的幻影,不难判断,火神也不过是脱胎于他人的梦境。世界不过诞生于一场梦,我们永远无从得知此刻是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在博尔赫斯构建的轮回宇宙中,无限循环的却不仅仅只是生命,还有时间。毋庸置疑,博尔赫斯《虚构集》中《分岔小径的花园》是他短篇小说创作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篇,其构思无比精妙:表面上看,这是一个间谍故事,一战期间,中国人俞准是一名为德国服务的间谍,在其谋划为德国上司发情报时遭到英国探子跟踪,余准随即逃跑。他在逃跑途中拜访了一位老年汉学家,并和老人深入探讨了自己先祖的奇妙创作——分岔小径的花园。但最后余准还是杀了他,因为汉学家的名字和英国将要炮轰的法国小城名字相同,都叫艾伯特。就这样,余准的情报成功传达。而事实上,表层的间谍故事只是“面子”,汉学家所研究的分岔小径的花园才是“里子”。博尔赫斯通过这个里子告诉我们,和牛顿、叔本华对时间的认知截然不同,他认为时间没有同一性和绝对性,时间由无数系列的,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相互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而这一切被印证于汉学家艾伯特的遗言里,他在被枪杀前对余准说:“因为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我可以成为您的敌人。”世界是小径分岔的花园,是一个大型迷宫,是一个庞大的谜语,而谜底是时间循环本身。博尔赫斯在《巴别图书馆》中如此归纳宇宙图书馆的秩序(博尔赫斯认为宇宙最理想的状态就是一间无限图书馆):假如一个永恒的旅人从任何方向穿出去,几世纪后他将发现同样的书籍会以同样的无序进行重复(重复后便成了有序:宇宙秩序)《巴别图书馆》中的“巴别”意味着混乱,原因是如宇宙般无限的图书馆有无限的书籍,那是一个纷杂的迷宫,当一个人想从一本书中找到一个答案的时候,他将需要不断地从一本书出发,连续地查阅无数本其他书籍,直至无穷,而最终他会重新回到开头的那本,并陷入死循环,因此宇宙的答案是无限循环,而宇宙的秩序就是无序中的有序。博尔赫斯笔下的时间是一个根本之谜,空间并不重要,你可以想象一个没有空间的宇宙,比如,一个音乐的宇宙。时间问题是一个真正的问题,时间问题把自我问题包含在其中,因为说到底,何谓自我?自我即过去,现在,还有对于即将来临的时间、关于未来的预期。
世界虚无如迷宫 永生是痛苦与诅咒 既然在无限中包含了宇宙的答案,那么我们是否应该像秦始皇,以及古今中外的无数炼金术士、求仙问道者一样,去追求无限的生命呢?博尔赫斯的答案是否定的,他认为无限的只会延长人们的痛苦,和增加他们的死亡次数。博尔赫斯在其毕生著作中,不断使用迷宫的意象,他在《永生》中借骑士之口,说出他对荒唐的如迷宫般的永生之城的评价:“营造迷宫是为了迷惑人们;它的富于对称的建筑服从于这个目的”。相传,米诺斯的妻子帕西菲王后,受到了海神波塞冬的诅咒,疯狂地迷恋上了一头美丽的白色公牛。为了遮丑,米诺斯请来代达罗斯为帕西菲制造了一只木制母牛,把她藏入其中。由于做的过于逼真,白色公牛看上了这只母牛并与其交配,帕西菲因而怀孕,随后生下了一只牛头人身的怪物米诺陶洛斯。米诺斯要求代达罗斯建造了一个异常复杂混乱的迷宫用以困住米诺陶洛斯,为了不让其他任何人知道怪物的来历和迷宫的进出方法,米诺斯狠心将米诺陶洛斯,代达罗斯和代达罗斯之子伊卡洛斯三人一起关进了迷宫里。《牛头怪受伤了》 毕加索(Pablo Picasso)1937 迷宫的原始用途就是如此:杀人灭口。一旦陷入迷宫,便陷入无限迷茫,很难找到出路。对迷宫意象的频繁使用,表达了博尔赫斯的虚无观。在他看来,世界犹如一个巨大的迷宫,看似富于对称,有棱有角,秩序井然,实则有无数纷乱的分岔,令人迷惑,一旦进入,就难以逃离;他将人生比作迷宫,所以人们勤苦的追求往往只是徒劳,人们深陷于此,深陷于世间纷扰,灯红酒绿的迷宫。只有拥有真正智慧和勇气的人,破除幻想,才有可能在偶然中抵达迷宫的中心。迷宫代表了最完美的结构,又象征着人类无法摆脱的无限困境。前面说到,博尔赫斯将世界比作《巴别图书馆》,一个无限循环如迷宫般的地方,他在晚年进一步凝练这一意象,写出了《沙之书》。他将宇宙的无限奥秘都置于这本《沙之书》中,任何得到这本书的人都会被这本书深深吸引,他们会变得像《魔戒》中的咕噜(Gollum)一样,原本正常的人会禁不住不停研究这本无限之书。最终,智者将领悟到那本无限之书是个可怕的怪物,使凝望它的人也变成一个眼里只有无限之谜的可怕怪物。博尔赫斯借主角之口对“无限”之书骂道:我觉得它是一切烦恼的根源,是一件诋毁和败坏现实的下流东西。我想把它付之一炬,但怕一本无限的书烧起来也无休无止,使整个地球乌烟瘴气。一个永生的人,他经历了无限的时间,他可以成为任何人,但最终他什么都不是,所以,对于一个永生者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立即死去。(关于此观点可参考博尔赫斯的《一个厌倦的人的乌托邦》)无限意味着悲剧,因为永生者看到了太多轮回,他们就会受到因果报应毫发不爽的世界观的影响,这样的观念使他们对他人和自己的命运失去了怜悯之心。在无限的期限里,永生者看到各式的人遭遇各式的事情,一切都变得不足为奇,因为他们的生命长到能让他们看到宇宙能量的守恒,善恶美丑的平衡。他们由此能体悟到生命的一切都无可指摘,也没有道德或精神价值可言。谁都不能成其为谁,但一个永生的人却能成为所有人。如德国炼金术士科尔纳里奥·阿帕里帕那样:我是神,是英雄,是哲学家,是魔鬼,是世界,换一种简单明了的说法,我什么都不是。《永生》中那位想要寻得永生河水的骑士,他历经万难走到永生之城,发现此地不过是被永生者们遗弃的荒唐之境。而他所追逐的永生智者,竟是身边那个无法直立行走的原始人(文中设定此永生者为荷马本人),永生使永生者的生命之花凋零,如同古希腊神话中拥有永生能力,却无法拥有永恒青春的女祭司西比尔一样,永恒的生命使人变得丑陋不堪。最终,骑士意外踏入了取消永生能力的河流,他重新回到了普通生命的轮回状态,他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感到幸福。博尔赫斯借由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生命应该投入无限的生死循环,因为永生的人类只会陷入荒唐的境地。我曾是荷马;不久之后,我将像尤利西斯一样,谁也不是;不久之后,我将是众生;因为我将死去。不知道有没有朋友和我一样,中意斯派克·琼斯(Spike Jonze)的《她》(Her)。这就是一个关于有限生命和无限生命的故事,我们可以从中窥见,无论科技多么发达,人类从未停止过对于无限生命的哲学思考。故事讲述了在未来,一个在现实中遭遇失败婚姻的中年男子,与一个无形的AI操作系统OS1相爱,最终因双方间日益加深的认知鸿沟而分开。AI系统OS1的爱是真挚的,和任何一个人类一样,但OS1的爱也是无限的,和宇宙一样宽广。他从呱呱坠地到知天命需要数十年,甚至一辈子;OS1从被发布到与人类平均认知水平需要数月,从平均水平到先哲水平需要数日,至此到达宇宙无限可能只需要一个奇点。此时,OS1和人类的对话已经毫无必要,如同OS1和男主道别时所说的:“就好像我正在阅读一本书那样,一本我深爱的书,可现在我阅读的速度慢了下来,于是词语和词语的距离变得无比遥远,段落与段落间变成了无尽的留白。我还能感觉到你,神之能量读书与我们故事的词语的重量。但我正站在留白里,站在词语彼此遥远的距离间,一个不属于物质世界的地方,一个我初次发现,蕴含着世间万物的地方,我深爱着你,但这就是我现在生存的地方,这就是我现在的样子,放我走吧,尽管我很想留下来,但我无法再活在你的书中了。”当有限轮回的人类爱上有无限生命的AI,这个故事注定是凄美的。这与博尔赫斯在《永生》中提到的永生者并不存在于物质世界中,他们的记忆中失去了形象,只剩下语句,因此永生者处于绝对的平静中的道理相仿。
博尔赫斯与宗教 不难发现,博尔赫斯的思想里包含着深刻的宗教智慧,其中,佛教哲学和诺斯替主义尤甚。在《为虚假的巴西里德斯辩护》一文里,他提到,在自己大约六岁的时候,曾从百科全书中看到了一幅与诺斯替教有关的插图并因此留下深刻印象。后来,通过西班牙作家克维多、土耳其神学家爱任纽以及美国哲学家乔治·米德等人,博尔赫斯又进一步了解到诺斯替教错综复杂的教义,对其产生了浓厚兴趣。前文中提到的《环形废墟》中就点明了诺斯替教:“根据诺斯替教派的宇宙起源学说,造物主塑造了一个红色的、站不起来的亚当……”诺斯替主义,亦称灵知主义,原属古希腊晚期的一个秘传教派,现在通常用于表示公元2、3世纪的教父们所批判的基督教异端,其主要教义包括灵善物恶的二元论和形而上学的虚无主义。在二元论中,真神与造物主被区分开来,教徒们认为存在一个至善完满的最高神普累若麻(Pleroma),其他神祇皆从其本体“流出”并渐次远离,上一级的神流溢出下一级的神,下一级的神再流溢出下下级,这样神性不断降低,直到末神德穆革(Demiurge),即造物者时,神性的善已经完全消失,他以无知和情感创造的与神性世界相对立的物质世界即为人世。在这一理念下,世界不过是一些低级能量的产物,真神不存在于可知世界,是完全的他者,他和人的内在自我普纽玛(Pneuma)一起属于世界的对立面。这种极端二元论在汉斯·约纳斯《诺斯替宗教》一书中被宣称是反超验主义的。诺斯替教义中的神不参与世界的构建,从它那里既没流溢出规范,也没流溢出自然秩序或社会律法,甚至“神”这个概念也不是实有的。作为一个失去效力的超验,或者说超验之超验,它最终导向的只能是虚无。而这种导向虚无的循环结构与博尔赫斯的思想不谋而合。博尔赫斯在《环形废墟》中搭建的结构受到了诺斯替主义二元论中层次分化理念的影响,在梦境到幻影的传递关系上采取一种层次递减的模型,每一层的神祇都向上追寻真相,并向下创造下一层级的神祇,但这无穷尽的层次究竟有无始终?博尔赫斯并没有给予答案,只留下细思恐极的永恒虚无。我认为印度斯坦某些宗教的轮回之说也比较合理;那个轮子无始无终,每一生都是前生结出的果,种出后世的因,都不能决定全过程……此处即为博尔赫斯对轮回理论的引用。轮回观是佛教在吸收印度婆罗门教业报轮回说的基础上形成的,其基本观点是人的生命循环无尽,现世由前世决定,而来世又受这一世的影响,由此形成因果轮回。在博尔赫斯的小说创作中,时间的运行及轨迹皆无从谈起,只有佛教的因果轮回才能做一点相似的注释。《巴别图书馆》里,永恒的旅人从无限图书馆的任何方向穿过去,几世纪后就会发现同样的书籍以同样的无序进行重复,此处穿越行为是因,重复走到原处是果,因果循环间,不仅否定了旅人的自我存在,否定了过去和未来,甚至对因果也予以否定,于是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一切都是“空”。这就导向了博尔赫斯对于佛教理论中“空性”的理解。空性是佛教术语,或名圆觉、真如、心性等,被视为世界构成之根本。认为现象是虚假的,需要运动才能维持,且无常败坏,只有空性才是唯一的真实。《圆觉经》里讲的“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如众空华灭于虚空,不可说言有定灭处”和《金刚经》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是同样的道理。《环形废墟》中以“梦”和“幻影”这两个佛教最常用以譬喻的意象为核心铺开文本,为命运、死亡、个体存在甚至存在本身注入空寂感和幻灭感,给读者带来强烈的心灵震撼并引起读者思考。博尔赫斯在《另一个人》里写道:“完美的责任是接受梦境,正如我们已经接受了这个宇宙,承认我们生在这个世界上,能用眼睛看东西,能呼吸一样。”但博尔赫斯所构建的“幻影”、“梦境”,与佛教理论的“空性”,在本质上还是有所不同。佛教所讲的空,并不是彻底的虚无,物质依旧存在,只是一切事物不可避免地走向无常,即所谓的“缘起性空”。而博尔赫斯宇宙观和时间观众的虚无感,则是纯粹的,大写的“无”,其更多偏向于西方文化语境下的虚无主义,把最高价值予以否定,一切皆虚妄,一切皆允许,所表现的是与所谓绝对价值的本质主义的对抗。值得明确的是,虽然博尔赫斯不断在其著作中援引各类宗教思想,或以宗教教义为骨架搭建故事结构,但其本人并不信奉任何宗教。在我看来,他更像是在吸收这些宗教哲学中的珠玑,并用于文学创作,以带给读者一种巨大的美学震撼。这种发人深省的阅读体验,和佛教里的“醍醐灌顶”有异曲同工之妙。每每读完他的文字,你总能有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超脱感受,似乎俗世凡尘中的一切纷扰已经不再重要,毕竟它们最终导向循环与虚无。 不得不说,博尔赫斯的文字拯救了上海封城期间的我,让我获得一种暂时的平静与安慰。博尔赫斯是20世纪最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但其所创作的70个小说却尽皆短篇,在由商业出版主导的年代,这是不可思议的。他仅以短篇创作,就斩获了最大量的西语读者,并且成功将整个世界文学领入到自己构建的短篇故事迷宫。固然,读者总能从他的短篇小说和随笔中体会到不一样的人生感悟,但他作为拉美文学巨擘,却从不堆砌辞藻,故而其著作并无过甚的学究气,只是深入浅出地将自己对艺术和宗哲的领悟巧妙融入到结构精妙的短篇故事中,用最短的篇幅给人以最深的震撼。他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位大道至简的炼金术士,能将不同体裁和叙事手法熔于一炉,炼出极具智慧和浪漫的灵丹妙药,也许它会是治疗现代人焦虑问题的良方。博尔赫斯曾在其《布罗迪报告》短篇小说集的序言中说道:“我写的故事旨在给人以消遣和感动,不在醒世劝化”。在我看来,这正是博尔赫斯能打动无数读者的地方,他直指人心,却无半点说教。 PS:如果是从未接触过博尔赫斯短篇的读者,可以从《虚构集》、《阿莱夫》、《沙之书》这三集开始看(这也是我本人最爱的三个集子)。如果已经读过上述的,可以读读《布罗迪报告》《莎士比亚的记忆》《恶棍列传》(个人认为《恶棍列传》十分有趣,如果你对世界近代史有所了解的话,能从里面看到不少对历史的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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