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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诗8首

 置身于宁静 2023-04-06 发布于浙江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阿根廷诗人,小说家,翻译家。一九二三年出版第一部诗集,一九三五年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奠定在阿根廷文坛的地位。曾任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哲学文学系教授。重要作品有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老虎的金黄》,短篇小说集《小径分岔的花园》、《阿莱夫》等。

■街道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

已走进我的灵魂。

那不是人群与车马熙来攘往的

贪婪的市井,

而是恬静无事的邻里街坊,

几乎让人熟视无睹,

只在落日的余晖里归化于永远,

还有更远的一些

甚至找不到一处可以歇息的树荫,

连简陋的小屋也罕有涉足,

彻底受制于不死的距离,

迷失在天空与原野的

深刻浩渺之中。

对孤独者,它们是一个应许,

因为千万个奇异的灵魂定居其间,

特立于神的面前、时间之内,

珍贵得不容置疑。

向西,向北,也向南边,

街道延展——正如我的祖国:

在我仔细走遍的诗行之间,

愿它们旌旗招展。

■雷科莱塔墓地

被厚厚的尘埃那份高贵的笃定

确认为腐朽,

我们压低声音,流连于

这些陵墓的纵队之间,

那阴影与大理石的修辞

早已应许或预表了

死亡那令人神往的庄严。

这些坟墓多么美好,

赤裸的拉丁文,镌刻着致命的日期,

大理石与花朵的相会,

还有庭院一般清凉的小小露台,

历史上众多的昨天

到今天才归于寂静,并且无与伦比。

我们把那种平安误会为死亡

并且相信,我们也向往着我们的终了,

如果我们所向往的无非是长眠和淡漠。

带着刀剑和激情的华丽,

安睡在常青藤之间,

只有生命还存在。

它的形体已是空间和时间,

它们正是灵魂奇妙的工具,

而当它寂灭,

空间、时间和死亡也将一同寂灭,

正如镜中的影像消隐于

黑暗覆盖镜面

天光黯淡的时分。

善良的树荫,

布满飞鸟的风,波浪起伏的肢体,

弥散于其他灵魂之中的灵魂,

它们居然会不复存在,这莫非真是奇迹,

不可理喻的奇迹,

尽管它想象中的重复

常以恐怖中伤着我们的每一天。

我想这些事情会发生在雷科莱塔,

那里也将摆放我的灰烬。

■未知的街道

“鸽子的黄昏”,

希伯来人这样称谓傍晚的到来,

那是黑暗尚未阻碍你的步伐

而即将到来的夜晚又将自己扮成

一首古老的、令人渴望乐曲,

一段人人喜爱的下坡路的时候。

在那个时辰,天光还有着细沙的精致,

而我恰好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

它宽大、平坦,

它的墙壁和飞檐

沾染了正轻轻推搡着地平线的

天空的粉淡。

每一个事物——邋遢的房屋,

粗糙的栏杆,门环,

也许还有阳台上做梦的少女的心愿——

都带着泪水的剔透

走进了我空白的心里。

也许,那个银灰色的黄昏

让街道盈满了温柔,

让它生动如一首

忘却而又重新记起的诗。

只是后来,我才想到

每一座房屋都是一盏带着分枝的烛台,

人的一生就在上面燃烧,

像一根根蜡烛,

我们漫不经心的每一步

都在走向骷髅地。

■庭院

黄昏降临

让庭院的两三种颜色顿生倦意。

今夜,月亮清丽的光轮

将不会主宰太空。

露台,天国的水道。

沿着露台的斜坡,天空流进这间屋子。

安详地,

永恒守候在星星的十字路口。

多么可爱,生活在

门廊、凉亭和水井的黑色的友善之间。

■碑铭

——致我的尊祖父苏亚雷斯·以西多罗

他的英勇超越了安第斯山。

他曾与群山与万军交战。

无畏是他战刀的品性。

在胡宁之野,他曾有幸

亲手结束一场大战,

并向秘鲁的长矛敬献了西班牙的鲜血。

他在自己的军功薄上

写下了号角一般不可动摇的散文。

他选择了光荣的流亡。

而现在,他是一把尘土,一把荣耀。

■空无一人的客厅

在摇摆不定的锦缎之间

桃心木的家具

继续它永无终结的茶会。

出现过片刻的几张银版画

停在镜子里,

使它看上去更加临近,

而当我们注目细看,它们就消失,

像已经淡忘了的纪念日的

那些无用的日期。

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刚才,

它们焦灼的声音还一直在呼唤我们,

而现在,它们却几乎不见于

我们婴儿时代最初的那些清晨。

这个日子的光

将窗上的玻璃托举在

眩目而又噪音充斥的大街上方,

清除并且扼杀了祖先们

微弱的声音。

■岁末

既不是关于三位而非二位的

象征性的细节,

也不是颂扬一个时期灭亡而另一时期兴起的

粗糙的隐喻,

亦非某个天文进程的完成

搅扰并削弱了

这个夜晚的高地,

让我们等待

十二次无法挽回的钟鸣。

真正的原因是

我们对时间的奥义混乱而无孔不入的怀疑;

纵然有无穷的意外,

纵然我们只是

赫拉克利特之河的若干水滴,

我们对此奇迹的敬畏

却使我们内部的某种东西得以挺住

并且永不移易。

■对一切死者的悔恨

没有一丝记忆和希望的牵挂,

毫无限制,抽象,近乎未来,

死者的身体不是某个人:它就是死亡。

正如神秘主义者坚持认为

他们的神没有任何赋性,

死者不是任何地点的任何人,

他不是任何事物,而是世界的失却和缺席。

我们夺走了他的一切,

我们连一种颜色、一个音节也不给它留下:

这里是他的双眼再也无法看见的庭院,

那里是他拦阻希望的行道。

他也许在想

我们在想些什么。

而我们就像一群窃贼,

瓜分了夜与昼的宝藏。

阿 九 / 译

首先,“诗歌中的非理性因素”这种说法,似乎太过空泛而不具效力。但对其稍加思考就会发现非理性的意义展现于各处。然而,由于我们总被超现实主义者和超理性主义者所制造的喧闹所困扰,再加上阅读他们作品时太过专注,结果我们就被这些浪漫学者搞得困惑不已,于是便将其视为当今非理性的典范。当然,他们也确实体现了非理性的一面。不过就我而言,在我讨论诗歌的非理性因素时,我心中所指的是——由诗歌所促发的现实和诗人感受力之间的交互活动。 
我并无能力如哲学家那般去讨论现实问题。我们都明白,客观现实与主观现实之间的置换意味着什么。现实与诗人感受力之间的交互活动也恰恰如此。感恩节前的一两天,哈特福德刚刚下了一场小雪,雪白天融化了一些,到晚上又上冻,结成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壳覆盖在草地上,其时月亮满盈。天亮之前曾有几个小时,我醒着,躺在床上,听着窗下雪地上猫跑过的脚步声,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这种声音的微弱与奇妙给我留下了一种印象,就是一个人解释自己为何写诗时最常用来作为理由的那种印象。我想在这种情形下,人就是在纯粹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力。为何感受力的表达要采取诗的形式,这是因为感受力能利用人赋予它的任何形式。诗人能够给它以诗歌的形式是因为诗歌是诗人感受力的媒介。这一点不同于我们说一个诗人创作诗歌是因为他在写诗,虽然听起来像一回事儿。一个诗人创作诗歌是因为他是一个诗人,我们说他是一个诗人,说的并非是其诗人的身份,而是其具备的作为诗人的个人感受力。我不清楚是什么给予了诗人以个人感受力,不过这不重要,因为没有什么人清楚。诗人会不断地诞生出来,但却不能被造就出来,恐怕,也不能被事先预定出来。如果诗人能够被预先确定,从一种意义上讲,他们可能早就被灭绝掉了;从另一方面看,如果能够被预先确定,诗人或许早将今日的生活改造为他们喜爱的模式,或许还会设法大量繁殖他们自身。 
当然,诗歌中非理性因素是有历史的,不过从根本上看,这种历史仅是艺术中非理性历史的一章而已。此处思考的不是病理学意义上的非理性。比如,福塞利习惯晚上睡前吃生牛肉,以便他的梦获得一种牛肉般结实的暴力,否则,就会认为缺失了此种力量。我们关注的不是此类事情,也不是因祈祷、威士忌、禁食、鸦片或成名的希望等手段所激发出的那些非理性。18世纪英国的哥斯特小说不再是非理性的,现在它们让人厌烦。我们感兴趣的是理性思维中的某一特殊进程,我们将意识中不明就里的发生过程视作非理性。或者,进一步说,我们感兴趣的与其说是黑格尔的形而上学进程倒不如说是它带来结果。如果从已形成为传统的非理性历史来看,可能我们还会生发出一个更明智的兴趣。我们是理性的存在,是亚里士多德学派,不是野兽,用这种观点很容易就将非理性弃置一边。不过现在更容易的是,说我们是非理性的存在,说完整的非理性不是一个片段,说非理性尚未成为一个传统的唯一原因是其传统还在形成过程中。很久以前当我还在哈佛时就流行一种俗套之言,说,所有的诗歌已被写完、所有的绘画已被画完。最先让我们对非理性感兴趣的可能就是这类东西。自那时起,弗洛伊德就成为世界伟人之一。虽然比起在别处的影响,他对诗歌的影响微乎其微,但他确实给了非理性前所未有的合法性。更为意义重大的影响是马拉美和兰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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