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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往事 | 手艺人——赶骡(29)

 新用户2420aRkV 2023-04-10 发布于河北

本文选自江伟民散文集《徽州往事》

29. 赶骡

那是一幅流动的画轴:在长满松杉庄稼和野草的山脊上,一头全身乌黑的骡子负重行走,骡子的身旁或身前,滚动着一粒扁长的黑豆,若是目力可及,那应该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赶骡人。他的头上戴着草帽,肩上披一块如骡身一般乌黑的毛巾,一手牵一缰绳,一手捏一根小木棒。远远望去,如一只蠕动的蜗牛。从骡子踏上负重的征程,他们似乎从来就没有停歇的时候。一个人和一头骡子,组构了皖南山区峭壁山道上的一幅水墨山水,从晴天走到雨天,从早走到晚,从春走到冬……走着走着,骡子老去了,赶骡人老去了,脚下的山路却依旧年轻。那些路面上的石子和叫不出名来的野草,已经把根深扎大地。裸出地面的石子棱角,虽然已经打磨浑圆,却依旧硌着脚底,那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的野草,让生疼的脚稍微感受到路的柔和。一头骡子和赶骡人,不能改变什么,即便一条有着数十年交往的山道。

从新安江码头到一个叫上汰的村落到底要走上多少脚,走上多少时间,怕是没有人能比骡子和赶骡人知道得更加清楚。当然,知道脚程的还有挂在骡子背部两侧的篓筐和篓筐里不时变换的货物。赶骡,这一手艺人似乎并不包含多少技术成分,唯一的要求是一个人要有骡子一样的体力、耐力和脚力。重复着来来回回,重复着丈量一座山的高度,一条路的距离。

赶着骡子驮运货物原本是一个十分远古的行当了。沙漠戈壁的马帮、驼帮,古道夕阳里孤独寂静的行走画面,早已通过影视画面烙进我们的记忆。而在徽州农村,这门行当却因少了许多电影明星的加盟,至今没有走出群山去震憾山外的心灵。而在他们生活的村落里,赶骡人带给大家的不是艰辛而是富足、荣耀和忌恨。一头骡子抢走了人的肩膀的生意,畜牲与人抢起了谋生的饭碗。骡子以其强大的体魄和耐力以及日复一日行走本事,以更加低廉的价格取代了一条条扁担。它和主人的付出却很难换回一束怜悯的目光。那些被解放出来的劳力在没有找到合适的谋生手段之前,只能以乞怜的目光和比骡子更坚忍的行走,在与牲畜的竞争中分得一钵羹汤。但是一个人的体力怎么可能强得过一头牲畜呢。在一个烈日当空的白天或是风雨交加的夜里,他们倒下了,躯体发着高烧,腿脚变得哆嗦,用以惩罚他们自杀式的透支。赶骡人借助一头骡子的力量取代了一个个壮汉。其实,壮实汉子的后人,后人的后人,终于在活络的政策支撑下,从一个集体经济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凭着优良的坚韧基因,在一个个大中城市站稳脚根,挣下名号。而这些都得益于一头头骡子和一代代的赶骡手艺人。当后人的后人衣着光鲜地回到生养他们的家乡时,原先的骡子早已作古,赶骡人也不知换了多少茬,而所有的行进路线和劳作方式却没有丝毫改变,通过没有尽头的行走,日日担负着一个村庄的供给。现代化的进程可以在十年二十年间,让一个个城市发生巨变,而那些力量还不足以影响边远山区的道路、农村和一代代的赶骡人。骡子的命运,也正因了它们的负重能力而存活在山间的小道上。唯一不同的是,它所在的村庄正在萎缩,村庄的需求正在减少,为了获取足够的食料,它必须担负更多村庄的驮运任务。从一座山头下山,再从另一座山头上山。它开始学会警惕那些未曾涉足的山道上的一个个陷阱,保持着一个健康的体魄走完属于一头骡子的一生。

赶骡林早已让人忘却了他的名姓。和他的父亲一样,取上名字中最后一个字,就成了他的新名。赶骡林真正接过父亲的缰绳早已过了不惑年纪。这一年纪却是一个行当所需要的必备要求。人过四十,正值壮年,体力充沛,心境却宽和了许多,能够容忍一条山道的漫长,受得住各式各样的目光,或猎奇,或怜悯,或嫌弃。这样的年纪,更懂得人情世故,哪怕身边的一张张脸上的笑容并不真实。赶骡的收入是以货物的重量来计量的。这一天他所能接到的任务就是往山上的一家主顾运送两袋大米,正好一百斤,运费是8块钱。赶骡林接电话的手有些颤抖,甚至有些气愤,而气愤之后,心中弥漫起些许欣慰。这是一种自己说不清道不明五味杂陈的感觉。这样的生意是亏本的,倒贴上一程的脚力不说,就连骡子的饲料费也没挣上。他还得准时出现在一条山道上。这是祖上多少代人的宿命,也是他的宿命,这样的出现证明着一个家族世代驮帮的行当还在延续,还能让静谧的山体流动起来

怕是赶骡人有了少有的停歇空闲,人们才能近距离长时间地去审视一个行当。赶骡林那顶无冬无夏从不离身的草帽,遮去了大半张脸,却遮不住岁月在脸上的刻痕。这一天他不在状态,从半山腰的家中走到码头,就已经有些乏力了。轻松下来的人是最容易乏力的。在装货上骡背之前,他得好好享受这春天的阳光。他把别在腰间的旱烟筒掏了出来,两根手指从上衣兜里夹出些许烟丝,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美美吸上几口,烟雾在身边缭绕。不时摆动后腿和尾巴的骡子,眼光迷茫地对着碧蓝的江水发呆。这是一头个头硕大的骡子,比它的母亲,前山一个村子的黑驴高了整整半个头。这是赶骡林相中不久的骡子,一头骡,才三岁年纪,有着旺盛的体力,一天可以不停地驮运货物而不知疲乏。精力旺盛的骡子与显出疲态的赶骡林成了鲜明的对比。赶骡林完全明白他的宝贝的心思,于是收了烟筒,站直身子。他开始从船上运货物,两袋大米,一百斤大米。骡子认真地看着主人的搬运过程。显然,它也十分清晰地看到了主人慢慢倒下的过程。在搬运第二袋大米的时候,赶骡林倒了下去,腹部压在了落下的大米上,像一只下了油锅弓起腰板的虾子,不再动弹。骡子嘶叫起来。那叫声让一个安宁的码头变得异常悲悯。赶骡林死了,死于脑溢血突发。在赶骡林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时间里,他应该是欣慰的。那头他选中的骡子以悲凉的嘶叫为他送行。他走得并不孤单。

此后不久的时间,陪着年轻骡子行走是同样年轻的赶骡人。她是赶骡林待字闺中的女儿。从此,漫漫山道上有了滚动的红黑两色。又一个十年过去。赶骡林的女儿,因了一件红衣的缘故,有了另一个名号-----赶骡红。十年坚守,赶骡红的名号叫得十分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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