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魏碑摩崖《石门铭》与《郑文公》的赞词可谓多矣。其中,康有为以“飞逸奇浑,飘飘欲仙”[1]125 评《石门铭》;清道人以“醇古渊穆,莫可与京”[2]258 誉《郑文公》,评价可谓精当。 《石门铭》处陕西褒城县,刻于魏永平二年(509 年);《郑文公》处山东平度市,刻于魏永平四年(511 年)。同为魏碑书法艺术的高峰、同为摩崖石刻、同为圆笔主调,同具婉转圆通的篆势、精劲茂密的隶意、流动畅达的草情,同为石刻上的太极!“圆象”是它们的共性,却唱响着令人迷醉的不同旋律,留给后人无尽的遐想。 针对《石门铭》的取法,康有为以“笔气浑厚,意态跳荡”为之[3]1;于右任以“下笔简纯,自然优雅”化之[3]1;而清道人则以凝实的金文线质夸张了《郑文公》运笔过程的节律起伏,所谓 “目击而道存者”[4]7。他们各出机杼,不斤斤于点画的形迹而直取精神,各成一家风骨,凭藉着极具根脉与拓化之功,支撑起自家演绎之法。 魏碑神品摩崖书《石门铭》局部 清代阮元的《南北书派论》和《北碑南帖论》、包世臣的《艺舟双楫》以及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成为魏碑研究和倡导魏碑风尚的先锋,以后,碑学在一段时期内似乎又复归沉寂。当下新碑学精心独运、自出新裁,倡导“还魏碑的本真面目,揭去清代以来由文人强加于魏碑上的面纱,使魏碑的丰富性、山野之气与粗犷精神等原生态、艺术性彰显出来,而不是用文人固有的书写习惯去改造……”[5]他们试图探寻出一条“以魏碑笔法写魏碑”[5]的碑学新路,将清代碑学未完成的事业继续下去.笔者在此谨以力所能及的体察,比较《石门铭》与《郑文公》,对二者各呈“圆象”、各尽其意,谈几点思考。 1 “立象以尽意” 书者“如”也,如心中之“象”[6]。《易·系》释卦云:“卦者,挂也;卦物象以示于人也”。“八卦成列,象在其中”[7]101,圣人“立象以尽意”[7]195。仓颉作书,依类象形。字有万象,玄鉴于心。意为本,象为用,托意为象,由象达意。《石门铭》、《郑文公》一以贯之、同源异流、各呈 “圆象”、各尽其意。 1.1 各呈“圆象” 《石门铭》、《郑文公》笔画均具篆意,但它们所呈现的“圆象”不同。《石门铭》与《毛公鼎》颇多相类,《郑文公》则祖述《散氏盘》。《毛公鼎》笔画圆劲茂隽、朴雅天真、逆入涩行、波势分明、斜正兼施和灵动萧散等特征于《石门铭》中随处可见。《郑文公》粗细接近、圆厚雍容的大篆笔调一如《散氏盘》。《石门铭》之圆笔,或卷或舒、乍轻乍重、起行转收、灵动跳荡。《郑文公》之圆笔,平实而峻肆、朴茂而疏宕、憨厚而深雅、沉寂而磅礴。 魏碑《郑文公》帖局部 长放线条在《石门铭》中常表现为一种起伏悠扬、光洁典雅的气质,如“ ”之撇、“ ” 之竖;而短收线条却常表现为艰涩、委屈、丑拙和蓄势的意态,如“”、“”字诸笔画,长短有姿,皆具深趣。折角可视为《郑文公》典型笔画,它有两种表现:其一,表现为横折间过度的斜线,它是大篆圆弧笔画在魏碑的过渡形态(这一极具特色的笔法在唐楷中几近消失),如“” 字的横折角、“”字的横钩角;其二,表现为金文笔画交接处凝厚的焊点状,尤为凝神、聚气,如“”“”字的横折角。 “未有画直遂而能佳者.”[8]“凡人物之生也,必柔而润,其死也,必硬而燥。”[9]12《石门铭》、《郑文公》皆善用曲笔,其窈深缭曲之味乃由纡余往复的曲笔所致。“行笔无有一黍米许而不用曲”,积点成线,成其“圆象”之基;曲进而为转,转则不板、转则不穷;曲出于自然,如流动然,则无远不到、无微不入。 《石门铭》字形“圆象”最大特点是虚空与环转.“”、“”等字“斜画紧结”[10]114、中宫收紧、四周放开、疏密聚散、对比强烈,“空白少而神远,空白多而神密”[11].“”、“”、“” 等字,周围的线条或部件环绕着中宫,有如打太极拳,两手掌相互应对环抱着一个虚空的圆球,此为精神挽结处,周围凝炼而悠扬的圆笔围构着一股真体内充的团合之气.“”、“”等字也通过书写笔势、笔断意连的弧线轨迹构成“圆象”。“”、“”、“”等字,字势倾斜,给人以字形旋转的感觉,这与中宫的静态的虚空又形成了对应,“圆象”随即被唤活。《郑文公》字形“圆象”肃雅、平正博大、端庄娴逸、内力隐动,其外形多呈圆状,承接了《散氏盘》的淳古、正大气象;纵使有些字笔画繁多,但“横画宽结”[10]114、布白从容、磊落疏阔.“”、“”等字,笔画交接处段开,虚空一片、愈显灵透。 圆环的中宫的产生是以手腕为中心、其与毛笔触点之距离为半径的书写方式所致。就《石门铭》字形、字态和字势进行推测,书者王远虽被绳筐悬吊在崖壁空中,却能悠然自得,作手臂所及范围的抒情、随性书写;这与魏晋士大夫在纸上以“自然笔法”书写的状态遥相呼应,均处于身心安定的自在状态。所不同的是,《石门铭》书写以崖壁当纸、天空山林为屋,其旷野神逸之气,非闲雅斗室可比。《郑文公》何以方笔搀和其间,却给人以通体浑圆之感?妙在笔势,方笔在其“滚动”般的笔势统摄下,笔画外形为方而内蕴却圆,正所谓“横衍之势,自创一格”[2]258. 《石门铭》章法呈星罗棋布,字距、行距错落疏朗,“荒荒坤轴,悠悠天枢”[12]42 宇宙般空旷神秘的背景,将旋转字势引入“瑶岛散仙,骖鸾跨鹤”[1]142 之境,仿佛在提示着一个世间永恒的真理:“因流无滞,近乎神明,如坤轴天枢之循环往复,千载不停。”[9]44《郑文公》章法循笔法、字法之意,统一协调.其落笔中实而点画回互成趣,结构严峻、规矩而左右牝牡相得,纵成行、横成列而字里行间连缀成幅、气满无阙。 1.2 各尽其意 《石门铭》书风在历史上极为独特,乍密乍疏、乍敛乍纵,狼藉者,触目悉是;纵横者,无处不达,阴阳、刚柔倏忽万变,给人以“无间心手,忘怀楷则”[12]163 之感。《石门铭》之所以佳者,在于奇怪、在见性情。任情恣性、随意所适,反映了魏晋时代崇尚老庄的审美情趣。《石门铭》以道骨仙风为体、以变化散达为用,相互交感、放中有矩、似奇而常,万变中有不变的“散怀抱”的自然之道。王远虽无书名,但《石门铭》表现出来的奇逸、萧散,显然不是士君子雅情与中和之象,亦不同于缺乏“事外有远致”的民间书刻。“玄者,幽摛万类,不见形者也。”[13]其“象”美在神韵,超越了法度,进入到一种艺术创作的大自由的“玄”之境界。 永平三年(510 年),郑道昭由朝廷内官调任边陲外臣。在书写《郑文公》期间,郑道昭正值仕途失意,其儒家入世思想发生转变,开始接受某些玄道意识[14]。《郑文公》形迹与气象所传达出来的,似乎是以儒家正心诚意为主,隐贯着道家的优游超迈,这也正符合郑道昭此时的心境与审美情趣。如“”、“”谨栗中体象宽和、秩序中骨气深稳,与一派庄严庙堂之气的唐楷(如颜体“”、柳体“”)形态迥异。它们中和穆穆、谦谦儒雅,然游刃于虚、全以神运,不失天真机趣。 2 取法之径 巅峰非一日可攀,所以人言其难。《石门铭》、《郑文公》之难,正为其不可幸至。不善学者,学《石门铭》易流于炫耀,易入“野”;学《郑文公》易流于形似,易致“匠”。《石门铭》于初学难、深解亦难,难于飞逸奇浑;《郑文公》于初学较易、深解尤难,难于淳古渊穆。飞逸奇浑表现在笔画上变化莫测、难于捉摸;淳古渊穆表现在笔画上不以精微显胜,但凝厚优游、用心精微,难于体精用宏。后人取法,以笔代刀、以纸代石、以写对刻,当何以为之?康有为、于右任以“不必相其耳目手足,而当观其精神流露处”[4]7 解读《石门铭》;清道人竭力提炼“金石气”,终以凝实的铭文线状解读《郑文公》,他们取法之径代表了传统碑学的杰出智慧。往后,再未见对《石门铭》、《郑文公》取法获标志性成果者。 2.1 何以各呈“圆象” 探求技法乃谋求突破之前提,探求笔法乃探求技法之核心。圆笔之要,务使下笔劲沉,再练提劲、含忍,这已为常识。“金石气”是自然的产儿,为“精神端的处”[15],依此为归,真实可靠,亦属公认。它们确为碑学之津梁.但这是总的概念。试想,仅以“金石气”笼统地对应《石门铭》、《郑文公》,其结果将如何?“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12]73,两种线状势必混为一堂,“金石气”终究难以词谕,不能概其所有。《石门铭》、《郑文公》各呈“圆象”,当各有相对独立的技法系统,分别审之尚精、仿之贵似,方能各得旨趣、各尽其意。 从事任何一门学问,才、学和识缺一不可,而识为最先,“非识,才与学俱误用”[9]155,从事碑学亦如是。中国古典书法理论一直缺乏精细分析的传统。“新碑学”所倡导的形式分析,以几近科学研究的态度着眼于识,属于“剥进几层之法”[9]146,“不狥人,不矜己,不受古欺,不为习囿”[9]156,可使初学者肯费心钻研。“对东方本土书法來說,它无疑是一根魔杖,妥善地运用,可以起到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之效。”[16]时下,新碑学冲破“透过刀锋看笔锋”[17]的传统认识,重新评估魏碑,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由此,立足《石门铭》、《郑文公》各自提供的视觉信息(包括拓片上石花、剥蚀、线条中段刻凿的人事痕迹等),将所呈现的艺术元素作为研究的重中之重,从而探索出一套反应各自与刻凿笔画真实状态至为接近的语汇系统,我们就可以揭示这两碑各自的本真面目,从而使它们的艺术性得到最为充分的表现。 “当于目而有据”[12]412,对应形迹、存精寓赏、探赜索隐,可推究出点画的不同用笔方式与运行节奏。循此,运用在具“金石气”中锋圆笔基础上化出的衅扭、顿挫、裹锋和绞转等笔法,通过轻重缓急地随机调整,我们可以完成不同的线形、线质和线律,表现出不同情态的艺术元素,并准确地完成一个个不同线形框架内的种种节段组合。笔者经认真书写体验发现:《石门铭》笔法无定、随形而生,正所谓“一画之间,变起伏于峰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豪芒。”[12]73 几乎所有笔法在其中都得到了尽情的施展;《郑文公》不乏笔法丰富性,但其线条均统摄在轻重粗细接近、圆正宽阔和内力弥漫的裹束为主的笔调之中。 2.2 何以各尽其意 《石门铭》和《郑文公》的“圆象”通过谨小慎微的努力似乎有技可寻,然随其深入,困惑亦接蹱而至:因拘于技,“刻鹤图龙,竟惭真体”[12]164,浇淳散朴、无得性情。技法毕竟只是基础,远不是书法实践的全部。何为魏碑技法的高标准依凭呢?如何做到感觉与书写中真正的流畅?如何作到自然、轻松下的凝重?新碑学之失在于:对新碑学技法水平的运用,缺乏更深处地把握形似之外的深层机制。 《石门铭》、《郑文公》之崇高,既在其“象”、更在其“意”。《易·系》:“形而上者为之道, 形而下者为之器。”[7]196 道是道理、器是形迹,道不自器。法《石门铭》、《郑文公》之形仅得器识,算不得大本领;由器体证其道,方是大手笔。“一个规定的线通贯着大宇宙而赋予了一切被创造物,它们在里面运行着,自觉着,自由自在。”[18]我们需将技术与蕴含、感觉模式和所能考察的层面统统加以检讨。单纯点画而成中侧、藏露、方圆、轻重和疾徐等变化,以表现世界诸象、阴阳牝牡;中锋精神涵蕴而成衅扭、顿挫、裹锋和绞转等技法,以追踪造化机运。或凛之以风神,或温之以妍润,或鼓之以枯劲,或和之以闲雅,以达其情性、形其哀乐。“傍通点画之情,博究始终之理”[12]164。这理便是机运、便是阴阳、便是刚柔的“化兴”,追溯到底便是“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德经》从一开就告诫人们,过于刻板的定义有使精神实质被阉割的危险。技成后必浑成精当、无斧凿痕,方为合道。法之所在,道必存焉,《石门铭》、《郑文公》技法圆彰,一点一画各自烘托“飞逸奇浑”和“醇古渊穆”之气象。对《石门铭》、《郑文公》精神的萃取必须深入内部,收容其各自的文化内容,兼融自身道德人格和生命涵养,将其点画的精神含蕴浸透在学人心里,而后化碑而出。 3 结 语 魏晋人怀着深情在生活中赞美从容、真挚和高尚,在内向度的自由追求上趋于自觉、深入和成熟,《石门铭》、《郑文公》或道或儒、一玄一理,各尽“飞逸奇浑”、“醇古渊穆”之意,正是这个时代生命价值祈向在艺术典范中的凝聚[19]。它们是民族之魂,体现了自由与自律的生命张力及高尚的精神境界,凝结了中国传统文人最高精神向往[20]。 “殊姿共艳,异质同妍”,按照孙过庭“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12]144 的学书阶段论,初学《郑文公》之平正,中追《石门铭》之险峻,后乃通会,“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12]76将二类圆笔审美特质相互通融,抑或是追踪魏碑摩崖之美妙的有效途径。 《石门铭》可见的艺术元素在魏碑中堪称最多,于新碑学具有典范性。《郑文公》具有较严谨的楷则,所提供的信息特征较为隐秘,遭新碑学冷遇,在所难免,这或许是当下不空净的艺术动机使然。 “仅靠修养无法打造一部根基牢固的书法史”[21]。“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12]78 心不厌精、手不忘熟,对基本功精细、深刻的锤炼是必要的,“逼肖”是必须越过的初级阶段;但是,倘若一味执着,则难免陷入“刻画过甚,未免伤韵”[22]的境地。若凿其窍,反乎天道、逆乎自然,必有为而损。 善学者得鱼忘筌,不善学者刻舟求剑。能在技法、妙在性情,技法有挟理之功、性情无独立之能。以性情、涵养为理体,力行《石门铭》、《郑文公》技法锤炼;对照《石门铭》、《郑文公》形迹,通过探技体悟性情,终达“吾气正直神依凭”[23]境界,技道同修、象意圆融,方为学习《石门铭》、《郑文公》以及学习所有魏碑的正确途径。 参考文献 : 原文载于《温州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11年01期 关注学术 传播经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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