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业是欧洲各国经济竞争力的核心、国家财税和福利政策的基础性支撑。近三年来,欧盟制造业不仅接连受到新冠疫情和供应链紧张的冲击,还因乌克兰危机遭遇了能源困境,尤其是后者,极大抬升了欧盟制造业的成本,给其带来了生死攸关的挑战。 欧洲制造业当前面临的能源困境,很大程度上是美国搅局破坏的结果,而美国制定《通胀削减法案》等单边主义产业政策,则是以发起不公平竞争的方式,对欧洲制造业又进行了一次“釜底抽薪”。 欧洲制造业将何去何从?目前来看,欧盟能源政策的方向及其应对美国《通胀削减法案》的摇摆态度,将导致其很难应对工业竞争力下滑的冲击。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瞭望”(ID:LiaoWang1981),原文首发于2023年4月16日,首刊于《瞭望》2023年第16期,原标题为《欧洲制造业遭遇“釜底抽薪”》。 自西方主要工业国家的能源基础转向石油以来,石油和天然气资源匮乏的欧洲在化石能源领域的对外依存度一直非常高。俄罗斯方面,其主要经济支柱之一则是油气出口。由于产业结构互补、地缘相近、经济合作成本较低,多年以来俄罗斯一直是欧盟最大的能源来源国,这种合作使俄欧之间形成了“技术出口-能源出口”循环体系以及事实上的经济共生关系。 数十年来,俄欧之间修建了密集的油气管道。对于欧洲来说,俄罗斯能源在成本、供应稳定性方面较中东、非洲等地的能源具有明显优势,这也为欧洲制造业保持较强国际竞争力提供了重要支撑。德国经济界曾将经济全球化和俄罗斯廉价能源视为其制造业数十年保持成功的两大支柱。然而,出于遏制俄罗斯、维护霸权、控制欧洲、拓展本国能源出口市场等多重战略考量,美国一直将俄欧之间的能源合作和经济共生关系视为心腹大患。冷战期间,美国政府就多次试图阻遏欧洲国家与苏联的能源合作。特朗普政府时期,美国对外政策的“本国优先”色彩更加明显,曾经公开抨击和阻挠“北溪-2”天然气管道项目,美国国会还制定多项制裁法案逼迫欧洲企业放弃项目建设。当时欧洲已有不少分析认为,这是美国为本国页岩油气利益集团争夺欧洲市场的动作。乌克兰危机发生后,在美国的战略裹挟下,欧盟的地缘安全观和反俄“政治正确”完全压倒了其能源安全观。欧俄能源关系在双方制裁与反制的相互撕扯之下,逐渐形成“脱钩”态势。 2022年3月,欧盟与美国达成液化气增加供应协议,美国承诺2022年底向欧盟多供应150亿立方米液化气。截至2022年12月,俄罗斯对欧天然气出口量同比减少近800亿立方米,美国液化气出口量则高达554亿立方米,为2021年同期的2.5倍,占欧盟天然气进口比重从6.3%跃升至16%。石油方面,2022年12月美国也取代俄罗斯成为欧盟第一大石油来源国,占欧盟当月石油进口量的18%。远渡重洋而来的美国油气并没有给欧洲带来“安全与自由”,而是趁着战火蔓延和欧洲能源危机大肆收割“安全溢价”。法国总统马克龙曾经公开抨击美国对欧售气价格是本土气价的3~4倍,指出趁火打劫远非“盟友所为”。油价方面,截至2022年12月,美国得克萨斯原油与俄罗斯乌拉尔原油每桶价差已从2022年2月的2.97美元升至36.7美元。在此背景下,欧盟能源成本急剧上升。在2022年欧盟石油、天然气进口量总体与2021年相差不大的情况下,能源产品进口额从3903亿欧元飙升至8337亿欧元,亦造成一贯保持高贸易盈余的欧盟出现了4312亿欧元贸易逆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估算,2022年欧洲天然气和电力的批发价格飙升了近15倍,致使欧元区通货膨胀率屡屡突破历史高位。工人在英国麦克尔斯菲尔德一间丝绸工厂内工作(2022年8月11日摄) 李颖摄/ 本刊 天然气是当代欧洲工业的能源支柱,它不仅是比煤炭清洁的燃料,同时也是化工等产业的重要原材料,如氨或氨肥均从天然气中转化。天然气供应短缺或价格上涨,将带来欧洲制造业原材料紧缺、生产成本飙升,导致诸多工厂特别是能源密集型行业的工厂出现减产或停产现象。2022年,昂贵的天然气价格令欧洲制造业哀鸿一片,近半数铝、锌冶炼厂被迫关闭,十分之一粗钢产能被迫闲置,德国化工巨头巴斯夫关闭路德维希港化工厂的决定更是震惊了整个产业界。 乌克兰危机发生后不久,欧盟确立了在2027年前彻底摆脱对俄罗斯化石燃料依赖的目标。从中长期来看,与俄罗斯逐步“断气”的决定很可能使欧洲步入能源供应和能源价格更不稳定的时期。俄罗斯曾每年向欧盟出口超1500亿立方米天然气。要寻找替代供应源,欧盟将不得不选择一条艰难且昂贵的能源供给道路——由于阿尔及利亚、挪威等欧盟周边天然气产地增产潜力有限,欧盟将不得不选择每年进口近千亿立方米的液化天然气来弥补缺口。与管道气的长期合作模式不同,液化气更多需要通过价高者得的方式在全球大宗商品市场上竞购,这将抬升欧洲的相关成本。尤其是,近年来亚太地区的经济增长已带动该地区成为与欧洲旗鼓相当的实力买家,这将使欧洲以收集现货的方式来弥补长期合作缺口的压力更大。此外,进口液化天然气需要大量投资液化气接收站、再气化设施、储气站、液化气运输船等基础设施和运输工具,这不仅意味着短期内难以将液化气现货转化为实际供应,更意味着这些投入将进一步推升欧洲制造业的用气成本。还有一个问题是,美国有计划地向欧洲推销液化天然气的同时,并不着力于为液化气降价,它希望靠昂贵的出口价格牟利并使欧洲能源短缺的局面长期持续。由此看来,欧洲天然气供给的稳定性和价格都很难回到从前了,这将对欧洲工业在世界上的优势地位造成毁灭性打击。国际能源署的报告指出,欧盟能在2022年熬过冬天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遇到了暖冬、进口了相当规模的俄罗斯天然气以及尽早动用了储存能力等,而随着欧俄能源合作关系进一步走弱,2023年欧盟将面临300亿立方米的天然气短缺。国际能源署总裁比罗尔则警告称,欧盟在2023年10月前很难将天然气储备提升至其总储量规模的65%,同时,欧盟当前的天然气价格仍是俄供应削减前的2~3倍、美国天然气价格的7倍,显示了欧洲经济仍将在能源成本方面负重前行。英国经济学人智库认为,天然气短缺很大程度上造成了欧洲能源密集型产业长期减产或关闭,持续的能源成本劣势将使欧洲产品竞争力下降,企业推动部分中间产品进口替代将造成全球产业链的“去欧洲化”并永久损害欧洲的竞争力。能源短缺和高成本给欧洲制造业带来致命性打击后,部分企业或将无法生产,或将无利可图,等待它们的只有两种结局:破产关门或向成本更低的地方迁移。对美国来说,出于“再工业化”的需要,也希望欧洲工业为美国经济“作出贡献”。 美国以相对较低的能源价格吸引欧洲工业的情况正在发生:德国化工巨头巴斯夫表示将“永久性削减”欧洲产能,起初将260亿欧元投资额中的15%投向美国,随后追加至27%,后来又再次追加至43%;全球第二大、欧洲最大的钢铁企业安赛乐米塔尔,在关闭了两座德国工厂和一座西班牙工厂后,将产能转移至得克萨斯;荷兰化肥巨头OCI,在得克萨斯博蒙特新建了化工厂并大幅削减欧洲产能……德国《商报》报道称,仅美国俄克拉何马州就吸引了60多家德国企业前往投资扩展业务,其中包括汉莎航空、西门子、阿尔迪和费森尤斯。值得注意的是,目前欧洲正在进行的产业转移,与历史上过剩产业或落后产业出走的情况有所不同。一方面,上述向美国转移产能的公司,都是欧洲制造业的核心竞争力;另一方面,欧洲一些绿色新兴产业也在美国《通胀削减法案》的强势干预下,出于成本考虑远离了欧洲。2022年8月,美国正式发布《通胀削减法案》,其主要内容是美国向本国及其他北美国家制造的电动汽车、绿色制氢、可再生能源等清洁能源产品提供高额补贴和税收抵免,总额预计为3690亿美元。《通胀削减法案》给在美国设厂的企业带来了惊人的竞争优势,比如大众、宝马等车企的电池供应商就表示,美国的补贴政策可覆盖电池制造商30%的运营成本。美国通过提供不公正补贴和税收抵免的方式,扶持本土生产的清洁能源产品形成对他国产品的价格优势,就是要迫使外国企业在遭遇市场歧视和赴美投资之间二选一。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美国自身的资源禀赋和市场文化导致了其绿色产业在廉价化石能源的挤压下难以形成市场优势,现在,美国更加意识到绿色产业逐渐成为全球新兴经济生态的重要组成部分,却更希望以“吸血”他国产业的方式“摘桃子”,通过“挖墙脚”来强化本国相关产业。这一单边主义行径直接造成了欧洲绿色产业的“失血”。在欧洲,电动汽车、电池、光伏板、风力涡轮机等清洁能源产品的成本已经因能源价格上涨而抬高,美国《通胀削减法案》出台后,又进一步拉大了在美国和欧洲生产相关产品的成本差距,导致欧洲企业纷纷看衰本土制造业前景并为美国市场所吸引。比如,2020年,瑞典电池制造企业北方伏特接受欧洲投资银行对其在瑞典设厂的补贴时曾表示,欧洲需要为大规模电池制造建立自己的供应链,现在,该企业称将推迟在德国的建厂计划转而赴美建厂。一些分析人士认为,欧盟内部产业链将面临分解和重构的过程,最终形成美国制造比重上升的产业链“跨大西洋化”趋势,也将造成欧盟产业相对于美国产业的进一步低端化、附庸化。欧盟政界和产业界不少有识之士将美国的单边主义产业政策视作严重挑战。欧盟委员会副主席维斯塔格一针见血地指出,美国《通胀削减法案》在诸多关键产业领域给欧盟“带来严重威胁”。法国总统马克龙则直言不讳地将法案称作“对我们企业的猛烈进攻”和“分裂西方的行为”。但从美国方面的态度来看,其对于《通胀削减法案》堂而皇之地侵害盟友利益的做法不以为意。美民主党籍参议员施塔贝诺说,“我们热爱外国企业赴美建设工厂,并成为美国产业的一部分。”从历史上看,美国和欧洲一直是全球制造业特别是高端产业的竞争对手,双方在政治和安全领域的合作关系并不能改变其在经济科技领域激烈博弈的“达尔文法则”。 自二战以来,美国对欧洲发起的贸易战以及为了巩固自身产业霸权而对欧洲进行的打压不计其数,空客和波音的“补贴战”一度延宕四十余年,特朗普政府时期的单边主义霸凌政策仍让人记忆犹新。当前,美国政府虽然没有动用贸易大棒来打击欧洲产业,却通过地缘政治、能源杠杆乃至产业政策等竞争手段来动摇欧洲制造业生存发展的基础,为本国持续掌握高端产业命脉铺路。欧盟虽然试图通过制定“绿色协议产业计划”“净零工业法”等来做强本土制造业,应对美国的产业挑战,但仅凭补贴或扶植“欧洲制造”很难应对能源成本等结构性问题,同时欧盟对于美国在安全、能源、经济方面的依附加深,也深深制约着它彻底认清美国损人利己的本质及重塑自立自强的共识。由此来看,欧盟制造业扭转其下行趋势的前景恐不容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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