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雍熙三年 十二月 瀛洲以北 君子馆 残阳如血,天地一片昏黄,华北平原凌冽的朔风,呼啸着席卷大地,扬起阵阵沙尘,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 战场硝烟虽未散尽,周遭却已了无生机,只有数座高大的土丘,突兀地点缀在荒野之上。 以战败一方将士的尸首聚拢为堆,再覆土夯实垒成巨大坟茔,这些冰冷而残忍的高冢,便是征服者炫耀武力战功的标志——京观! 残破的旌旗,歪斜的兵刃,漫山遍野的尸骸与突兀高耸的京观,在十二月刺骨的寒风中,构成苍凉沉默的画面,无声诉说着刚刚结束的惨烈交锋。 公元986年冬,辽军挟怨南侵,深入河北腹地,宋辽大军于瀛洲狭路相逢,君子馆一战,北宋六万精锐阵亡,契丹铁骑南下的滚滚烟尘之中,曾经强盛的中原王朝凛冬将至…… 契丹人的报复性南侵公元979年,按年号来说,应该称为北宋太平兴国四年,当年九月,太宗赵光义为收复燕云十六州,在平定北汉之后乘胜挥师远征幽州,绵延二十五载的辽宋战争,由此拉开了序幕。 只是“太平兴国”的美好寓意,并未给北宋王朝的第一次北伐带来任何好运,幽州城下高粱河,宋军为辽国耶律休哥所伏,全军溃散,万余精锐阵亡,太宗只身乘驴车南逃,北宋也由此收获开国以来最大的惨败。 雍熙三年(公元986年),养精蓄锐后的赵光义,趁辽主新丧之机,再次兴兵二十万,三路北上伐辽,不料名将曹彬所率的东路主力,在涿州城外遇袭,一路向南逃至岐沟关,最终为辽军骑兵击溃。 东路大败,太宗闻讯急令其余两路大军撤退,并命潘美、杨业统率的西路军护送百姓内迁。监军王侁和主帅潘美指挥失误,且怯阵先退,致使断后的杨业陷入重围,最后负伤被俘,绝食三日,壮烈殉国,至此雍熙北伐以北宋惨败结束。 辽宋开战以来,厄运似乎始终笼罩着中原王朝,两次倾举国之兵的北伐,均以高歌猛进为开端,又先后在关键节点收获惨败。 至于原因,无外乎赵光义的指挥能力有限、体制的掣肘、将领临阵失误或者军事体系的结构性缺陷,但这些与失败后所要面临的结果比起来,显然都已不重要了。 始于骄恣挑衅而终于仓皇溃逃,两次北伐失利,让契丹人看清了北宋的真正实力,也更加坚定了南侵的决心。 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接连的惨败过后,中原王朝所要面对的,自然是对手一次比一次更为猛烈的报复。 公元986九月,岐沟关之战结束仅仅两个月后,辽国便开始全面动员,准备大举南征,但以斡鲁朵军制的征兵能力和集结效率,契丹大军竟然等到十一月,才开始发动南下进攻。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南侵时间的延迟,却在无形中给契丹人提供了意想不到的帮助——当双方的生死大战即将开始之际,华北平原已经进入了冬季…… 而北宋这边,赵光义在连续伐辽失败之后,自知实力大不如前,而辽国必定报复南侵,乃分兵扼守边郡要地。 而边境将领的任用,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为雍熙北伐的失利,东路军的高级将领曹彬、米信等人遭到罢黜。 西路军主帅潘美,因杨业惨死而被连降三级,“发配”到西北的代州,远离中原战场。 只有中路军的田重进,在雍熙北伐中率军全身而退,因此战后得以继续留用,被赵光义委以定州都部署之职。 军队的中坚力量因惨败而大换血,边境乏人,张永德、宋偓、赵延溥等一批“骨灰级”的元老,被迫走上战场。 这些老将,大多成名于五代十国时期,若论资历、威望,莫说曹彬、潘美这样的军界双子座,恐怕连太祖赵匡胤都略有不及,这其中,便包括后来君子馆之战的主帅——刘廷让。 可见此时的赵光义,对当打之年的宋军将领已彻底失望,不敢托付军国大事,然而这些临危受命却又垂垂老矣的边帅,经验固然丰富,但到底能起多大作用,谁也无从知晓。 北方山雨欲来,北宋上下枕戈待旦,等候着辽国随时可能到来的报复。 君子馆,狭路相逢986年十一月中旬,辽国萧太后与辽圣宗亲赴幽州(北京)誓师,检阅辎重兵甲,刑青牛白马祭天后,南征大军随即开拔。 也许是出于对军事线路的考虑,也许是对于刚刚结束的雍熙北伐,北宋三路用兵的针对性报复,此次辽主御驾亲征,同样采取了兵分三路的策略。 萧太后、辽圣宗坐镇东路,亲率主力由保州、瀛洲南下;西路以北院大王耶律蒲奴宁为偏师,进攻代州潘美部,以攻击和牵制山西方向的宋军。 而刚刚取得岐沟关大捷的耶律休哥,则居中作为先锋,统领数万精锐骑兵,进攻北宋的满城、望都。 耶律休哥率先南下,先在望都击败宋军,把当地的军备辎重全部烧毁后,再进兵滹沱北。 契丹悍将吸取了曹彬孤军深入、冒进惨败的教训,在宋境等待与东路军的萧太后、辽圣宗会合,此后耶律休哥再次充当先锋,挥师渡过拒马河,向东直扑瀛州。 北宋这边,早在十一月初,赵光义便得到了契丹人即将大举入寇的情报,随即对沿边城池据点加强防御,在严密戒备的同时,也时刻留意着北方的风吹草动。 但眼看二十几日已经过去,边境只发生了一些小规模的冲突,辽国似乎并没有大举进犯的趋势。 被动防守或者说等着挨打,确实是一种煎熬,时间一长,赵光义又有些沉不住气了,为了先发制人,打乱敌军的战略部署,他诏令河北宋军主动出击。 十二月初四,定州都部署田重进奉旨出师,北上攻克岐沟关后又占领雍熙北伐时沦陷的易州,但其随后探知辽国主力即将南下,随即回师定州自保。 驻守瀛州的刘廷让,也接到太宗北上御敌的命令,他与益津关守将李敬源合兵后,准备“并海而出,攻取幽州”,但出发不久,便在瀛洲西北三十里的君子馆地区,迎面撞上了挥师南下的耶律休哥。 君子馆,位于华北平原腹地,地势平坦无险可守,在此遇敌,对于这支离开城池庇护的宋军而言,形势极其不利。 刘廷让的军队以步兵为主,主动硬撼契丹铁骑,胜算微乎其微;但如果选择退往瀛洲城,又很可能被辽国骑兵一路衔尾追击,进而重蹈曹彬兵败岐沟关的覆辙。 有鉴于此,刘廷让迅速将步兵结成方阵,外缘则以盾墙护住弓箭手,形成箭矢环阵,并在军队四周,布置辎重车辆、拒马鹿角,形成前沿阵地,以阻挡敌军快速靠近。 刘廷让,名门之后,其曾祖父就是五代十国时桀燕帝国的创始者刘仁恭,宋初伐蜀时,此人身为东路军主帅,也是屡立奇功。 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后,刘廷让曾长期远离战场,但此时面对突发状况,其临场应变能力以及排兵布阵的指挥水平,应该来说,仍不失名将风范。 只是谁会料到,君子馆之战尚未开始,胜负的天平却已经悄悄向契丹人倾斜——严寒的天气,将成为决定战场成败的关键! 被意外封印的致命武器北宋缺马,无法组建成规模的骑兵,因此,在与游牧民族的交锋中,无论平原接战还是据城固守,强弓劲弩,都是军队赖以同骑兵抗衡的终极武器。 即使面对契丹的无敌战神耶律休哥,有强弓劲弩在手,刘廷让依然是满怀信心,但此时是十二月,华北平原的冬天,寒风刺骨,低温即将给满怀信心的北宋名将当头一棒,也几乎对六万中原精兵造成灭顶之灾。 对于君子馆宋军所处的不利局面,《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只有“会天大寒,我师不能彀弓弩”寥寥数言的简单交代,这里,需要花费一点笔墨,详细解释一下严寒天气对弓弩的影响。 太宗时期,后来威名赫赫的神臂弓尚未出现,军队所使用的制式装备,大多仍是传统的筋角复合弓,弓胎由木材弯曲打造,为增加韧度和弹性,弓体内外再覆以牛角,弓弦又多用牛、鹿等动物筋腱整制而成,而最终各个部件的粘合,则要依赖于由鱼鳞、鱼鳔熬制而成的胶水。 然而,这些天然的材料,并不具备耐热抗寒的特性,这也决定了弓弩的使用,对于环境有一定的要求。 春秋两季尚且无妨,夏季天气炎热潮湿,弓弦容易延展松弛,影响射击精度,另外,弓体虽然涂刷生漆,但梅雨季节,对于筋角弓的防潮性能也是一种考验。 而一旦冬季来临,干燥的环境会使弓体产生形变、胶水也容易变脆开裂,而低温更会使弓弦变硬,导致拉力增大、射程降低,这些不利因素,都会使弓弩在实战中的效率大打折扣。 更为关键的是,严寒不仅给弓弩本身带来了负面影响,对于箭矢的施放者——弓箭手而言,也存在极大的威胁。 十二月的君子馆,呵气成霜、滴水成冰,身居北方苦寒之地的契丹人,早已习惯在恶劣气候中作战,“寒而弥坚”。 而宋军的控弦士兵,手指僵硬麻木,很多人都无法正常挽弓拉弩,即使颤颤巍巍的发射箭矢,力度和准头也大打折扣。 北宋的终极武器,就这样被天气意外封印,天命如此,无可奈何!那些勉强射出又稀疏无力的箭矢,无法对契丹人形成有效的阻遏和杀伤,辽国骑兵很快迫近。 被迫以步对骑,宋军在对抗中完全处于下风,而身被皮裘、往来飞驰的契丹骑兵却越战越勇。 血战由清晨直至午后,刘廷让指挥步卒殊死抵抗,依靠拒马、鹿角,辅以长枪、巨斧,勉强稳住阵型不散,而辽国后方的增援部队,却源源不绝奔赴战场,日落时分,宋将桑赞见形势危机,率先引兵溃逃。 桑赞的临阵脱逃,破坏了本方的防御体系,君子馆的数万宋军很快便陷入到契丹人的重重包围之中。 但直到此时,主帅刘廷让也没有完全绝望,因为他手中还有一张事先早已预备好的底牌——身后的沧州都部署李继隆。 “见死不救”的李继隆早在由瀛洲出发北上之前,为防万一,刘廷让便另外做出了部署,将自己麾下精甲骑兵分出一万交由沧州都部署李继隆指挥,并约定:如前方发生战事,李继隆一部立即以援兵的形势前来助阵。 刘廷让的两手准备是值得肯定的,如果北上遇到辽军主力,大战一起,双方胶着之际,后方突然出现援军,既能及时补充兵力,还足以震慑对手。 但命运似乎注定要在这一天再三地为难刘廷让,向来勇冠三军的李继隆,在接到前方的求援信号后,不仅没有率众北上救援,反而引兵向南,迅速退往乐寿(河北献县)。 李继隆的“见死不救”,让这位悍将在后世饱受诟病,更让其背上导致君子馆惨败罪魁祸首的污名。 但试问一句,刘廷让的数万精锐深陷重围都无法脱身,李继隆的一万人马投入战场,就能改变君子馆的败局吗? 李继隆的援军,本就是在双方势均力敌的情况下,作为奇兵来发挥作用,兵力数量已经决定了这支部队,不可能完成扭转战场胜负的重任。 而君子馆的对峙,刘廷让已经处于绝对劣势,辽国后援还在源源不绝的汇入战场,可以说是正望眼欲穿的等着北宋部队前来自投罗网。 也许李继隆正是考虑到败局难以挽回,为保存实力、避免无谓的牺牲,才无奈选择退兵, 反过来说,面对辽人的天罗地网,逞一时之勇而飞蛾扑火,无非是为君子馆的惨败再增加一万人的阵亡记录,除此之外,这样的盲目牺牲还有什么意义? 而在两年后的唐河之战中,同样面对耶律休哥率领的辽国精锐,李继隆也以实际行动向世人证明,他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只要死得其所,他也可以在所不惜。 解释完李继隆临阵退兵的反常举动,让我们再回到君子馆战场。 苦等援军不至的刘廷让,依旧在拼命坚持,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宋军伤亡逐渐增加,战不能胜,突围亦不得脱,形势愈发严峻,但契丹人狂风骤雨般的进攻,却一刻也不曾停止。 马蹄荡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兵刃撞击的尖锐声响伴随着痛苦的哀嚎,血雨腥风之中,无数生命如同稗草一般匆匆倒伏…… 彻骨的奇寒和整日苦战的疲劳,正一点点摧毁重围中的宋军,而辽国骑兵虽有伤亡,但耶律休哥不断更换生力援军轮番上阵,对宋军阵线进行持续、高强度的冲击。 勉强支撑到傍晚,摇摇欲坠的宋军战阵终于崩溃,数万人的部队被完全冲散,进而被分割蚕食,原本宋辽对峙的局面,很快演变成契丹人对北宋溃兵一边倒的屠杀。 夜幕降临,君子馆之战落下帷幕,刘廷让部全军覆没,损失达六万余人,高阳关守将杨重进、益津关守将李敬源皆力战殉国,主帅刘廷让浴血突围,仅以身免。但随后即因战败被太宗削官夺爵,不久便郁郁而终,时年五十九岁。 辽国方面,这一战国舅详稳挞烈哥、宫使萧打里等人当场战死,一样的尸横遍地,战况极其惨烈。 但无论如何,全歼宋军精锐数万人,南下的大门也随之打开,君子馆对于契丹人而言,无疑是一场值得称颂的大胜。 十二月十一日,萧太后及辽圣宗召耶律休哥等前线将官入行宫内殿,赐酒慰劳,并于次日在君子馆收集宋军尸体,筑“京观”以耀武扬威。 君子馆得胜后,辽军乘势继续进兵,当月攻克深州(今河北深县),次年正月,辽军再攻破束城县、祁州(今河北安国),萧太后达到报复的目的,在宋境纵兵大掠一番后,志得意满地班师北返辽国。 惨败,辽宋国势分水岭岐沟关与君子馆,是北宋在一年之内接连遭遇的两次重挫,这先后两战,共同构成了宋辽实力转换的分水岭。 兵败岐沟关之后,北宋对辽由战略进攻转为全面防御姿态,但尚能集结兵力重点防守定州、瀛洲等边境重镇。 而君子馆一战,北宋立国之初训练的百战精锐几乎损失殆尽,整条河北防线遭遇重创,部分残存的前线宋军,完全丧失斗志,只能各自收缩于坚固城池中以图自保,而依靠未习战斗的厢军、乡民守御地方。 一心想要“复中国往昔之疆”的宋太宗赵光义,在与辽国萧太后的数次较量中,不仅未能占到任何便宜,还几乎输光了大宋所有的筹码,从此也不敢再奢望收复燕云。 君子馆之战,注定是大宋永远的伤心事,而终宋之世,国力孱弱又一直难以振作,外患频仍却始终无法守御,皆以此之故,实在是令人唏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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