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这一人物形象,几百年来,人民大众一直是把他当做一个最有智慧而又最老练谨慎的英雄典型来看待的。在舞台上,只要诸葛亮一出场,观众立即感到他是一个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聪明睿智的人,而寄予希望。在京戏《群英会》中,周瑜也曾称赞他:“真乃神人也!”许多观众确实也有同感。但是,《失街亭》的故事却得说是诸葛亮一生中的“败笔”。他之用马谡守街亭,无论如何不能辞其失人之咎。可是《三国演义》的作者,特别是京戏《失·空·斩》的作者,却通过这一失败的故事来描写诸葛亮的机智聪明。用一个人的失败来说明他的成功,说明他的智慧,说明他的英勇沉着,这不论从内容或从艺术手法方面来看,都是非常了不起的。《失·空·斩》就轻松而洗练地,同时又非常深刻地表现了这样一个不平凡的主题。 孟小冬《失空斩》 诸葛亮在小说里或在舞台上,是作为一个优秀的军事家出现的,他基本上应该是一个摸熟了自己也摸熟了敌人脾气的“司令员”。在他早年,调兵遺将时惯用激将法,那是因为他的威信还没有在将领中完全树立起来,等到刘备死后,他的战略已为他部下所熟悉,他的威信连敌人都知道,他的法度严明与计划周密也不待三令五申;因而他在一个战役将要展开之前,经常是胸有成竹,不必踌躇犹豫。对于街亭一役,诸葛亮也早有计算,只要坚守阵地,司马就会不战而退,另外,由于将士对他已十分相信,他也就非常信赖他的将士。在马谡讨令时,他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违背自己的节度而自作聪明,这一方面固然由于上下互相信赖,有一定的感性基础,另一方面,则被马谡过去的表现所蒙蔽——马谡在征孟获时曾献“攻心为上”之策,是成了功的――认为他也能和自己一样,摸熟了敌人的脾气。就这一点说,诸葛亮是犯了“明于知彼,暗于知己的错误,也忘了刘备临死时有预见性的遗言,因此他事后对这一点最为懊悔。然而诸葛亮毕竟是谨慎周密的人,还是派了另一个比较审慎的王平做副帅,并嘱他把街亭地势画成图形速速送来。当然,诸葛亮更放心的是,马谡已经立下军令状,即使他没有远见,但也绝对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直到看了王平的画图以后,他才真正觉得出乎意料之外,不等“三报”,就要调回赵云了。“三报”以后的紧张,并不是为街亭失守而焦急(那已是既成的事实了),主要的是:因自己乃是主帅,系全军之安危;又因为情势危急,万一内部有变,就要土崩瓦解。于是立刻决定,要想抵抗敌人,首先是镇定从容,不但使敌人,而且连自己人都不能看出有一丝破绽:其次才是故布疑阵。如果没有镇定从容的先决条件,单靠战术上的“大开四门”与“扫地却洒'是毫无用处的。所以从诸葛亮念“老军们进见时开始,直到“空城却敌'这一幕终场为止,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失措与事后幸免的表情:否则既与此时此地的情况相抵触,也与老谋深算的孔明的身分相违背。好的演员对这一点是非常注意的。 杨宝森《空城计》 然而诸葛亮毕竟是“人”,不是木雕泥塑的“神”或毫无感情的“机器”,他的紧张、悲愤、以及悔恨交加的复杂情绪,完全有在舞台上表现出来的必要,这也就是“斩谡”一场为什么是必要的了。“斩谡”的孔明一出场,就必须充满了紧张严肃的神情。等敬过赵云的酒,照谭派演法,孔明须面含微怒,浑身微颤,步履迟滞,而又很急迫地走入帐中。这一表演完全是现实主义的,因为不如此就无从表示出这一老年人在临大敌以后的紧张复杂的情绪。见王平与马谡时,自然要斩钉截铁,声色俱厉,因为这时是按军法从事的当儿,不能稍有懈怠。等马谡斩完之后,孔明一腔复杂的心情,就只有从哭声中曲曲传出了。这与第一场的胸有成竹,中间一场《空城计》的镇静从容,恰好是矛盾而统———造成一个完整的英雄形象. 剧作者还创造了两个其它突出的人物。一个是马谡。马谡在这出戏里,几乎成了一切缺点集于一身的典型人物:“进帐讨令”是冒进;“轻视街亭”是过于自信的骄傲,甚至毫不考虑地就立下军令状,对自己的估计不够;他的轻敌是太主观;他的违反军令则是“无纪律的行为”;策划守街亭时一面瞧不起王平,一面又嫉妒他,怕他分了功劳;特别是决定在“山顶扎营”,既误袭韩信背水列阵的死原则,又误执“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死教条。这样十足的“鲁莽军事家”,结果怎能不碰壁? 余叔岩、杨小楼《失街亭》 另一个是司马懿。我们在今天的舞台上看到的司马懿,多少有点'“丑化”了;我想这是不正确的。他原是诸葛亮的劲敌。诸葛亮说他“令人可敬,令人可服”,绝对不是挖苦而是衷心的赞美。他自己事后说“诸葛亮胆大,自己胆小,也并非开自己的玩笑,而是一面佩服诸葛亮,一面自己“引以为恨”。必须认清,司马懿在军事上也是个知己知彼的人。诸葛亮之“空城却敌”,并非利用司马懿的弱点而是利用他的优点;并非由于司马懿不了解诸葛亮而是由于他深知诸葛亮。但司马懿只知孔明谨慎持重,不知孔明行险侥幸,这才是司马懿的弱点,所以他最后说“司马不如亮也”,又吩咐“悄悄地收兵”。剧作者在这里是以全副精力去描写这一反面人物的。如果司马懿也是个“鲁莽军事家”,那诸葛亮反而会成了俘虏,还有什么伟大!把司马懿写得相当英雄,然而终不免功亏一篑,正见出剧作者的用心良苦,正因为这样,《空城计》的主题才更明确,诸葛亮的形象才更突出! 一九五四年八月在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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