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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作家】王小义:相约丹江

 中州作家文刊 2023-04-26 发布于河南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1039】 

相约丹江

  

河南邓州            王小义 



疫情三年,官民皆疲。春节将至,突然放开,虽感不适,但民心所向。憋了三年,绷了三年,都快憋出长短了,漫长等待之后终于迎来了春天。


一高同学老韩,家在丹江边的陶岔村,知我爱瞎逛,还没回去就约,说带我在丹江之畔好好转转。老韩是我高四同学,他老家丹阳镇本属邓县,全县唯独这一带是丘陵,太穷,据说上世纪六十年代因修水库连同香花、厚坡三镇一并像甩包袱一样扔给了淅川,没成想,现在却成了南水北调的渠首,成了宝贝,应了那句古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邓县一高,前身是北宋范仲淹所建花洲书院,千年学府,一点都不夸张。他本在淅川上高中,高四那年,几个同学被邓县城墙根下的一高所吸引,一念之差,我们便成了同学。据他说,还有一个原因,离家近,他家离淅川县城有七十多公里,而离邓县城才二十多公里。直到今天,还有人纳闷,两个不同县的人咋就成了高中同学?每当此时,我们都暗自窃喜,不同县的人咋就不能成为高中同学?!看来留级意外收获还真不小。那时,上学不分学籍,来了就是学生,随便留级,成绩好还免学费,真好。

老虎说,他俩同过房,也同过床,一个被窝里混过,交情非同一般。二十多年没见,想念的很,出发的特别早。路上老虎提议到了一定得去看看老韩的老娘。老韩说去年五一前走的,半夜里脑梗,离县城太远,等送到医院已不行。我埋怨老韩不该瞒我。因为疫情管控,连他们回去都颇费周折,想见老人家最后一面都难。高四那年,没少去老韩家玩,不顾自家吃了上顿没下顿,每次都热情款待,把准备拿街上换钱的鸡蛋炒给我们吃,最奢侈的就是包个韭菜鸡蛋素扁食,甚至忍痛熬了正在繁蛋的老母鸡,添多半锅水,使劲熬上一二个小时,没钟表,每隔一阵就用筷子戳戳看烂不烂,干闻着香味儿,吃不到嘴里,捉急死人。那时,见肉亲,一年吃不了几次,只知道吃鸡肉,把鸡汤倒掉,长大后才知道其实鸡汤比鸡肉还有价值。冬天可怜,菜极少,吃得最多的是萝卜缨、芝麻叶糊汤面浇个红辣子蒜汁,外加几滴小磨油,夏天菜多一点,也不外乎自家地头种的和地里挖的野菜。到现在我还认为,那是我们这一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饭菜,连现在的五星级酒店也做不出来。农村人厚道,生怕委屈了客人,尤其是孩子。老人家待我们特亲,胜过亲儿子,自己却舍不得吃,馍、面条、菜都先让我们吃,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的喂嘴样,老人家很开心,往往是等我们吃饱了他们才动筷,吃的是我们剩下的。记得第一次去老韩家,四十多里的土路,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碰到上坡只能下车推着,轮换着骑了二三个小时的洋马儿,那时感觉路特别长,特别崎岖。不像现在,路好,一踩油门,冒股烟,到了。老人家说上高中费脑,多吃点肉补补,好考大学,百般阻挠,就是不让他正上初中的三弟吃熬鸡子,惹急了就摁住打屁股,三弟气得摔了碗筷,躺在地上哭着闹着对老人家说“他不是亲生的,偏心眼 … … ”句句剜心,把老人家也疼得眼泪丝丝,最后还是老韩的奶奶出面让我们一起吃,才平息这场风波。那场景,那恩情,至今记忆犹新,是故,不能忘,也不敢忘,每年回去必去看望老人家。俗话说,大的亲,小的娇,挨打受气二杠腰,我这客娃宣宾夺主,抢了他弟的宠。直到今天,每次见到韩三老都挺不好意思,感觉那时亏欠他的太多。同学情深如海,情真似金。这也是我们一到同学家就拼命干农活的原因,割麦、薅花生、掰苞谷、拉拉车、摘棉花、摘绿豆、割黄豆等,凡是能干的,赶上了就抢着干,老人家拦不住。本想着这次去好好陪老家人聊聊天,突然听老虎这一说,往事涌现,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老人家小时先过六零年,再经文革,跟共和国一起成长,经历了各种大小磨难,一辈子省吃俭用把老韩们兄弟仨拉扯大,自己也老了,如今儿子有了出息,日子刚好过点,正是享福时候,又突然走了。农村人,生就是苦命。我们特意批发了一大袋火纸,挑了最大的一挂鞭。年前被疫情带走的老人太多,这不知道是我批发的第几袋了。老人家的墓地在村南头不远,地里麦苗已脚脖深,绿油油的,散发着一股久违的淡淡清气,露水正浓,裤角都蹚湿了,泥土夹杂着麦苗在脚后跟粘成了一坨,连皮鞋四周都粘满了,卟卟拎拎,极不方便,每行几步都得轮换抬起一脚使劲甩甩,或者使劲在麦苗上蹭蹭,又翻过几个小山包,总算到达。因为移民,祖坟无从追寻。这里是一个向阳的山坡,头枕山脚踏川,世世代代出高官,算得上风水宝地。我亲自掏出一张老人头,先用正面小心翼翼地并排使劲拓印了三下,又把火纸颠倒过来,用背面又拓了三下,然后点燃。老家风俗,只有这样去世的人才能收到当钱花。山里风小,阳光正好,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里,我湿润的眼眶最终还是没能兜住不争气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下,吧嗒吧嗒掉。老虎眼尖,轻轻拍了拍我肩膀。我和老韩兄弟跪下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老韩轻声说“妈,我同学们来看您了,过年了,给您送点钱,您在那边也吃好点。”最后,我们七人又一起恭恭敬敬三鞠躬,致敬老人家!


返回路上,老韩和我落在最后,他偷偷问我,“你知道失去亲人什么时候最痛苦?”“最开始的那几天。”“错!是想念的时候。高兴时会,委屈时会,睹物时会,看到小孩时也会,总之,想念的时候多了去。”末了,老韩像自言自语,“以后,我就成了没妈的娃了。没人疼,贱如草!”

午饭后,阳光明媚,胜似阳春。趁着酒兴,老韩带我们到丹江边一游。少时,常听村里老人们提起陶岔,因为他们曾响应国家号召修丹江水库曾在这里洒过汗水,出过力,甚至数百人献出了宝贵生命。那时艰苦,全靠人力肩挑背扛拉车拉,虽然时过境迁,怎能叫人忘记?“当年全县动员挖的就是这一段,好几公里!”站在堤上,老韩指着宽阔的江面说。这一段正是渠首闸的上游,清汪汪的丹江水就是从这里开始源源不断的送往千公里之外的北京,凡所过市县都占光不小。“看,那一带”老韩指着苍茫的水库中间说,“那里曾是这里最繁花的地方-老县城,光移民就迁走了几十万,出土的春秋战国文物不胜枚举,享誉中外。”再往前看,除了汪洋的水,就是朦胧的山,啥也看不清。老韩还说,他们这一带小时候也叫丹阳镇,春秋的古丹阳城究竟在哪里,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也曾听一些老人说早已淹没在水库底下了。当年移民迁走的地方才是最好的地方,我们这地方是最差的。我问现在为啥不叫丹阳叫九重?现在全国叫丹阳的太多,而九重只有一个。这里可是楚文化的发源地,先秦文化像这里的群山一样厚重,像丹江水一样深邃。我听后,一时无语。

丹江开阔,风大,呜呜的,刮得脸生疼。这是亚洲最大的淡水湖。生活在海南的老虎怕冷,把袄帽戴上,还不住地搓手搓脸搓耳朵。他说,除了年前下雪天戴过这袄帽,这是第二次,现在最怕冻出个好歹,冻伤了太难受。显然这是小时候冻怕的后遗症。岸边一大片柳树林,碗口粗,高大挺拔,也是,这里水多,也只有这种树淹不死,也只有这种树插枝便活。树半腰明显有一道水痕,我凑近比了比,是我两倍海拔还高,有十几米,老韩说这是水库蓄水的高水位,这附近的田地都会淹没。邓南一带的世俗,人去世后,挖墓坑时前后两头是用柳木橛来定位,这就是好多明明是坟头,傍边为什么会有一棵高大的柳树的缘由。白天看着是风景,晚上看着阴森森的。儿时,晚上到处跑着看电影,很少走正道,大多是从地里斜杀,怎么近就怎么来,其实正道比斜杀也好不到哪去,每次路过地里的大树柳,惊得小虫乌鸦扑扑楞楞一通乱飞,心里打怵,脚下加急,跟头溜水地往前冲,生怕掉队。


正欲归去,老韩的同学打电话邀请到江边小酌,还说有丹江鱼吃,素闻“丹水有丹鱼,形若桃花,色如朱砂,食者多寿,”机不可失,驾车前往,他同学早已在青石沟路口等候。两山夹一沟,崎岖蜿蜒,非熟人不能达。路虽窄,已修,通一车,否则也不能达。半小时后,到达避风港时,三面环山的旮旯里停着几只渔船,正值夕阳西下,辽阔的江面群黛环依,“半江瑟瑟半江红”,山也朦胧,水也朦胧。老板娘在船头择鱼。船舱里生了炉子,暖烘烘的,热得我们都脱下外套。忽想起古书记载“水出丹鱼。网取之,割其血以涂足,可以步行水上,长居渊中。”急奔船头,见鱼横盆中,鳞甲满地,血迹不存。老板娘见我唉声叹气,问咋了?“想脚上涂点鱼血,步行水上。”“啥?信球,不嫌冷!”我悻悻又坐回舱中。船上一应俱全,江水直接打上来便可烧茶做饭。想,谁说撑船是人生三大苦?这不也挺美的么。老板娘超热情,还炒了几个菜,拿出本地缸撇老酒招待,还特意炖了一大锅鱼汤,白花花的,似牛奶,肉细腻,汤鲜美,味地道,这是我到这世界上以来吃到的最好吃的鱼,最好喝的汤。问是什么鱼?翘嘴?老板抿了一口酒,微笑着说“鸭嘴!难逮的很。翘嘴跟它都没法比。”两条,都有三四斤,不是在这,别说吃上,见到都难。顾名思义,鱼嘴长得像鸭嘴,正宗的丹江特产。“不是时候,谁来也吃不着。也不是谁想吃丹江鱼就能吃得到的。”这一比较,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之前在邓县城和香严寺吃的丹江鱼可能都是冒牌货,也难怪从小吃丹江鱼长大的老韩在深圳每次吃鱼都嘟哝着说吃不成,太柴。我想起来渠首的路上,远远望见“陶岔黄酒私藏洞群”的酒厂,其酿造的“长中黄酒”和缸撇“丹阳醇”只所以在豫西南独树一帜,畅销欧美、东南亚,除了坚持独特的土法酿造工艺外,原来也占了丹江水的光。


别舟登岸,已夜深。山高月小,江阔水遥。老板醉醺醺地送了一段又一段,有些难舍,还说难得兄弟相逢醉一场,开心!各行都有各行说不出的苦。江风一袭,瑟瑟发抖,平添一分清醒。苍穹无垠,繁星满天,江面浩瀚,渔火点点,岸边不时地传来浪击的声音,“啪——,啪——”,不紧不慢又有韵味儿。偶尔,从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打破夜的寂寞。有美景,又有志同道合之人,佳肴美酒酬相逢,真乃人生一大快事。此景此情,人生难得几回有。苏东坡脍炙人口的《赤壁》二赋,大概就是如此情景而作,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停车地方尚远,我们并排勾肩搭背,步履蹒跚,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麦苗前行。在老虎的提议下,我们又唱起初中时那首最熟悉的《星星点灯》:

“抬头的一片天,是男儿的一片天
曾经在满天的星光下,做梦的少年
不知道天多高,不知道海多远
却发誓要带着你远走,到海角天边 … … ”

后记

几天后,有感于此,为了纪念再也回不来的从前,一个寂静的夜里,坐在老家二楼的窗前,我在笔记本中写下了这首《好想再回到从前》:

好想再回到从前,与梦中往事再见;
那些无忧无虑的春天,无不充满期盼;
吃不饱穿不暖,从未放弃心中的执念;
为了父母殷殷期望,背井离乡,奔波远方;
一转眼,已不再少年。
好想再回到从前,与梦中往事再见;
尽管沧海桑田,我们还是那个曾经的少年;
只须老地方转一转,一幕幕往事重现;
母亲已鬓染霜华,父亲也有些佝偻;
在我们心中仍高不可攀。
茫茫天涯路,何处是尽头;
故土温柔,是思念的愁;
从未忘记的,永远是那不起眼的小村口;
母亲曾在那里送别和迎候,熟悉身影停留;
初春嫩绿的芬芳,异乡所没有;
路的尽头,是挣扎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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