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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笔记:田家坊、柳家店

 df7086 2023-04-28 发布于河北

梁东方

三年疫情之后,再回故乡去看看,父亲是下了很长时间的决心的。及至要出发的时候,他还是有一种仿佛少年人要回家的情绪激动,至少是准备了这个准备那个的忙碌。一路上经过的一个个地方,一些曾经非常熟悉后来再没有在生活中出现过的名字,总是能一下就激发出他的回忆。十五岁的时候骑车走过这里,从河间到高阳,从高阳到保定。

一共是几个十八里,十八里到板桥,十八里到西演……

这个地方过去车辙特别深,骑车走过,浑身上下都是土,连眼睛都给土蒙上了。那还是晴天,如果下雨那就干脆没法走了,泥能把车轱辘给彻底粘住,寸步难行。

这个地方过去以出劫道的响马出名,高阳的纺织业发达,人们过年过节领了工资往回走的时候,就成了打劫的目标。

这个地方有一年刮大风,把路边上的大树都刮倒了,横在路上,过不去……

说着说着就到了河间。出了外环经过道路两边密集的商家组成的花木市场,先到大渔庄东边的左林给大姑大姑父上坟。两位终生踏踏实实生活在土地之上,本分务农一辈子的老人,一前一后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离开了这个世界。又一年春兴时节,万物蓬勃,布谷鸟在远远地树冠中歌唱,扛着锄头下地的人中,再也不会有他们的身影。

在坟前烧纸默哀的时候,头脑里升起一幅既遥远也像是就在眼前的画面:我从盘古庄的三姑家拿了大刀,一把真正的大刀,一把在电影里、在连环画里好人挥舞着杀敌的大刀,一路走一路砍杀着路边的草茎,走进大地,过了柳店到了田家坊村边的大姑家。大姑正在做饭,灶头烟火缭绕,赫然看见比那把大刀高不了多少的我走进了院门,赶紧问你从哪里来?你三姑知道吗?然后就是刚刚下地回来的大姑父赶紧骑上车辆上缀着千块布连成的兜兜的大水管自行车,奔着盘古庄而去,怕他们着急。他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因为半路上迎上了急急地来找我的三姑父……

一时间之间院子里就很是热闹了一阵。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我倒像是没事人一样又在院子里挥舞着大刀想象自己是电影里的什么角色了。那时候我觉着他们的着急和寻找都是没必要的,也都是自然的;他们的存在是永恒的,想不到会有一天谁就不存在了。尽管我已经经历过奶奶去世、入葬的场面,但是死这个概念依旧非常遥远,从来没有当真地想过。

现在站在大姑大姑父的坟前,那个场景里一向清晰的大姑和大姑父的一言一行、音容笑容,突然开始变得含混起来。我无法再将自己心中的镜头对准他们,他们躲闪开了,只有他们的身影,只有他们背对着我的时候的影像了……

人生短短几个秋就都来面积巨大的坟地住了。一座座坟茔形成的凹凹凸凸的曲线在春天的温煦阳光里满满的都是凄清和哀凉。过去左家坟左林之上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的浩大松柏尽数不见了,三爷坟上的石人石马石像生都裸露到了阳光下。

原来各自独立的田家坊、大渔庄、柳家店、盘古庄,现在几乎都已经被各自都在向外扩张的房舍连接了起来。成为平原上一大片被窄小曲折的道路连接的建筑群。很难再分清原来各自独立的村庄界限。

有有过去的经验的人才明确知道,这是到了哪个村了。柳家店的村口,有一排坐在轮椅里的女人,有的岁数并不是很大,都是因为有滑膜炎,走路艰难,现实拄拐后来干脆只能坐轮椅了。滑膜炎已经是脑血栓之外本地另一种严重的地方病,尤其对上了点岁数的人的影响很大。

经过这些因为滑膜炎而行走困难的人们跟前,走进一个格式陈旧的院子。院子里去年种过瓜蒌,瓜蒌干枯的藤蔓还布满空中搭好的架子。架子下靠墙是一个大羊圈,羊圈里现在没有羊,雇人到大洼地里去放了。

一辆橘红色的大自行车后架很大很宽,宽大的后架上绑着绳子,好像刚刚带过什么体积很大的东西。屋子里处处都有老人居住的痕迹,几个遥控器上都堆满了泥垢,分别是电视的、电扇的、电暖器的。黑乎乎的墙上,只有亮光纸的主席像是鲜亮的,那上面很难落住土。

从屋子里既有土暖器还有电暖器,而窗户也是旧式的木头框的玻璃窗来看,冬天的取暖效果是不太好的。父亲和住在这里的他的一个表兄聊天的内容当然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父亲说起这位表兄的父亲,也就是他的舅舅,我的舅爷,当年曾经告诉过父亲,他赶着大车去胜芳去送公粮了。

从此胜芳这个名字就给父亲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一直到几十年以后才有机会,在路过胜芳的时候决定专门转过去看看,看看舅舅送公粮来过的地方。

那里当然没有公粮了,没有舅舅了,只有那个一定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的地方还在。从柳店赶着装满公粮的大车走150公里到胜芳,不知道要几天时间,土路坎坷、迢递、逶迤,其间的汗水与艰辛尽可想象。那就是那一代人的生活,是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孜孜矻矻,匍匐在土地之上的生活中的一次被记了很长时间的远行。

他们共同回忆的另外一件事情六十年代初的一天,生产队的两匹马都掉进了井里。虽然经过挖开井壁的紧急抢救,两匹马也还是都死了。

幸亏那天带着马去耕地的人成分不高,只被判了两年牢。如果是当时在生产队当饲养员的舅舅赶着牲口去干的这个活儿的话,那就成了阶级敌人搞破坏了,因为他成分高。

马掉到井里,这听来是不可思议的,就是想搞破坏,把一匹活马塞到井里去也是困难的,何况还是两匹马。

这两匹并排拉着同一副犁铧耕地的马,互相是有索具连接在一起的。一匹马失足屁股向下掉入井中之后,拽着另一匹马头冲下,也跟着掉了下去。因为被绳子连着,无论如何也是拉不上来的。两匹马都是怀着马驹的母马,十分可惜。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六十年,至今还是当事者后人的一个话题,有惋惜、有庆幸,有唏嘘、有感慨,更有栖息在这块土地上的艰辛与不易。在劳动中没有预见到危险,损坏集体劳动资料的危险,这是那个耕地的社员的责任,刑事责任,大致上属于现在说的玩忽职守罪吧。当时虽然没有这样的名义,从最后的处罚措施上看,也基本上是按照这个罪责执法的。只是,父亲的舅舅,我的舅爷和整个家族都因此而后怕了很多年。成分高是一柄高悬的利剑,随时都会落下来,在平常人、成分不高的人的一般性的责任之上,加上无法承担的后果。而他的成分高其实是因为在分家以后人口少,人均耕地就多的原因。父亲的另外两个舅舅,我的另外两个舅爷,因为家里人口多,成分就不高,就没有这样的压力。

在这个大大的老院子里,阳光在春天的午后温煦地照耀着,地气顺着老榆树发了新芽的枝杈润泽地升腾起来,让人觉着又有荫翳又有光明。我拿了几颗瓜蒌籽儿,准备回家种到花盆里。这是老家最近这几年流行的一种经济作物,瓜皮是重要,瓜子可以作为小食品炒了吃,秋天的时候挂满了密集的黄色果实,还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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