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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世界以痛吻我,我则报之以刀

 laoyu2012 2023-04-28 发布于北京

我在前面的文章里说过,《水浒传》里有几个人物的性格特别复杂,其中之一就是武松。他的性格里既有光明的一面,也有黑暗的一面,混杂了很多矛盾之物,充满了张力。在这方面,他跟鲁智深截然不同。鲁智深的个性是舒展的,而武松整个人则是紧张的,总给人一种拧着劲儿的感觉。

也正因为武松的性格比较复杂,读者往往对他有很多误解。比如最常见的一个误解,就是觉得武松行侠仗义,喜欢抱打不平。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行侠仗义、抱打不平,那是鲁智深干的事儿,武松一次都没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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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救人,武松只在“夜走蜈蚣岭”的时候救过一个女人。但那也不是他想救人,而是为了“试刀”。 

张青刚送了他两把戒刀,武松走到蜈蚣岭的时候,偶然瞥见一个老道搂着女人说笑,心头一动,觉得:“刀却自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于是就过去敲门。一个道童来开门,武松不问青红皂白,大喝一声:“先把这鸟道童祭刀!” 

咔嚓一刀,把道童的头给砍下来了。

接着,武松才和老道交手,把他也杀了。

这个女人是被老道掠来的,现在得救了。可那个道童也是被老道掠来的,怎么就莫名其妙被祭刀了呢?

武松这么干,当然不是为了行侠仗义。这段故事发生在“血溅鸳鸯楼”之后不久,武松还没有从愤恨状态中走出来,心头依然有杀人的冲动。蜈蚣岭的老道和道童,只是运气不好,撞上了他的这股邪火而已。 

武松并非行侠仗义之人。但话说回来,他也没有理由行侠仗义。

武松跟鲁智深、林冲他们都不一样。武松是彻彻底底的草根阶层出身,而且是最底层的草根。

武松很小就没了爹妈,跟着哥哥武大郎过日子。武大郎又是个侏儒,“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这也不奇怪,自古以来,最底层往往都是那个样子,弱肉强食,相当残酷。武松在这个环境里长大,很难对世界抱有太大的善意。 

看到弱者被欺凌,鲁智深会忍不住冲上去打抱不平,林冲也会掏俩钱帮帮忙,可武松对此是无感的,你被欺负是你没本事,关我何事?!这也不能怪武松心狠,他从小到大见到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当年哥哥被人欺负的时候,谁又帮过他们呢?最后还不是靠武松的一双拳头,打得没人敢来找麻烦?

泰戈尔说过:“世界以痛吻我,我也要报之以歌。” 

武松要是听到这句话,肯定会嗤之以鼻: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

武松心肠很硬,并不在意别人的死活,也不会去管这些闲事。只要你对我好,你就是好人,其他的事情跟我没关系。

比如他在孟州的时候,就是这样。

武松杀死潘金莲、西门庆以后,被发配到了孟州。《水浒传》描写过好几个监狱,孟州牢房是其中最恐怖阴森的一个,简直像个活地狱。

孟州犯人的日子真是暗无天日。“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着,也要过哩!”要是被管营盯上,那就更完蛋了。囚徒们说:“他到晚把两碗干黄仓米饭和些臭鲞鱼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去,把索子捆翻,着一床干藁荐把你卷了,塞住了你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压杀。” 

管营是谁呢?施恩的父亲是“老管营”,施恩是“小管营”。盆吊和土布袋,就是施恩父子虐杀囚徒的刑罚。所以说,这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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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施恩父子对武松很好,把他从大牢直接送到精致的单间里,干干净净的床帐,新安排的桌椅板凳,每天还好吃好喝地供着武松。今天鱼羹、煎肉,明天熟鸡、蒸卷儿,变着花样地给他做饭。

施恩讨好武松,并不是为了交朋友,而是要利用他当打手。孟州东门外有一片地方叫“快活林”。施恩“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成了那里的黑社会老大。“快活林”的客店、赌场都要向他交保护费,就连外地来的妓女,也必须先过来参拜施恩,这才允许营业。这样下来,施恩每个月能赚二三百两银子。在当时,这是很大的一个数字了。 

施恩在监狱里草菅人命,在“快活林”欺行霸市,属于典型的恶霸。但是在施恩父亲嘴里,完全是另外一个版本,“愚男原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杰气象”,弄得好像孟州老百姓应该给施恩送锦旗似的。 

后来另一个官员张团练也想“壮观孟州,增添豪杰气象”,自己不好出面,就找了个打手蒋门神,把施恩一顿痛殴,赶出“快活林”。施恩无计可施,正好碰上武松发配到自己的牢房,这才开始收买武松,让他帮自己夺回地盘。 

武松马上就接受了这番好意。他完全知道孟州牢房的黑暗恐怖,但并未因此对施恩父子有任何负面看法。老管营提议让武松跟施恩结拜,武松并没有说“他是猪,我不要理他”。相反,武松说得很谦虚:“如何敢受小管营之礼?枉自折了武松的草料!”最后两人还真的拜了四拜,结为异姓兄弟。 

武松当了施恩的打手,帮他抢回了“快活林”。而且比较搞笑的是,武松也学会了老管营那套。明明是黑吃黑的事儿,他非要拔个高度:“我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不明道德的人!”都是抢,蒋门神怎么就不明道德,施恩又怎么就明道德了? 

蒋门神是抢占了“快活林”,可他好歹还是靠自己拳脚,施恩靠的却是“八九十个弃命囚徒”,那些囚徒为什么弃命?不弃命,施恩就会在牢房里要了他们的命。要这么说起来,施恩比张团练和蒋门神更狠毒。 

施恩重霸“快活林”以后,收入比以前更增加了百分之三五十。施恩对武松感恩戴德,把他“似爷娘一般敬重”。武松说什么是什么。可是武松从没提过犯人被凌虐的事情,也没劝施恩手下留情。 

孟州牢房里,该盆吊还是盆吊,该土布袋还是土布袋。

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武松觉得那些犯人死不死,活不活,关我什么事儿?施恩爱弄死谁弄死谁,只要对我不错就行。

对我不错,那就是好人。

关于这一点,还有一个很明显的例子,那就是在十字坡。

孙二娘两口子在十字坡开了个黑店,专门谋财害命,把来往客商麻翻了,剁成包子馅。黑店里面有个人肉作坊,“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武松在人肉作坊里和孙二娘他们谈笑风生。 

等两个解差醒过来以后,武松还替孙二娘两口子表白:“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 

不肯害为善的人,那梁上吊着的人腿难道都是坏蛋的?孙二娘剥皮前也没核查他们的人品啊,她就关注个肥瘦。

其实武松就是随口一说。孙二娘他们害不害为善的人,武松根本不在乎。来往客商死不死关我什么事儿?孙二娘爱剥谁的皮剥谁的皮,只要对我不错就行。

非要找出一条逻辑的话,那大致应该是这个样子:我当然是好人,他们两口子没有害我,就说明他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

我们可以称之为“武松逻辑”。 

武松对别人的死活相当冷漠。相比之下,林冲就显得善良温情了很多。《水浒传》里一个小人物,叫李小二。他在东京的时候,偷了店主人的钱,被捉拿到官府。林冲主动出面,替他赔钱,帮他说情,还送了他一笔盘缠回老家。武松就从没干过这样的事儿。

这说明林冲本性就比武松更好?倒也不是,说到底还是处境的问题。

林冲倒霉之前,属于顺风顺水的中产阶层,世界对他充满了善意。那他对世界也容易还以善意。他既有做好事的心情,也有做好事的资源。可武松不行。他是最底层的草根阶层。对他来说,世界如此狰狞,能活下来就很辛苦了,没有心情对世界报以什么善意。

自己的死活从没被在乎的人,又怎么会在乎别人的死活?

我们可以指责武松不如林冲厚道,但武松见到的那些残酷,林冲这样的中产阶层又哪里见识过呢?

但是,我们并不能说武松没有自己的道德标准。相反,他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很高。

《水浒传》里有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细节,那就是武松特别爱“洗漱”,几乎每出场一次, 就要“洗漱”一次,比例远远超过其他人物。洗澡的次数也多,武松在孟州牢房的时候动不动就要洗澡。 

而且,武松也很讲究穿着,不是“鹦哥绿纻丝衲袄”,就是“新纳红绸袄”,就算穿土色布衫的时候,腰里也要系一根“红绢搭膊”。他就很少有邋遢的时候。在《水浒传》那帮糙汉里头,武松算得上有洁癖了。 

而且他的洁癖不光表现在身体上,也表现在精神上。

潘金莲勾引他的时候,一般人可能拒绝掉就算了,可武松大发雷霆,说:“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这话可不是随便说说,其中就包含着武松对自己的真实期许。 

在十字坡的时候,武松也有说过类似的话。

武松并不在乎孙二娘他们杀不杀人,因为那些人和他无关。

但是当孙二娘建议干掉两个解差的时候,武松坚决不同意,而且还上升到了天理的高度:“两个公人于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来,我跟前又不曾道个'不’字。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 

武松给人的感觉总是像一张绷紧的弓。“天理也不容我”,这句话里也有一种道德上的紧张感。鲁智深和林冲都不会这么说话。 

所以说,武松的道德感是很强烈的。只不过他的道德里面,不包括同情和善良,也不包括尊重生命。如果你是陌生人,死在他面前,他也不见得会多瞅你一眼;但如果你是他朋友、亲人,他会豁出命来保护你。

如果武松碰到落难的李小二,可能理都不理。但反过来说,如果林冲的哥哥被人毒死了,林冲会那么果决地摆灵堂,割人头吗?

我相当怀疑。

中产阶层出身的林教头,和底层草根出身的武都头,他们的道德标准是不一样的,而他们处理事情的决绝程度,也是不一样的。

武松的道德感是浓烈的,但是只局限在很小的圈子里,因为生活经验告诉他,只有这个小圈子才有意义。跨出这个小圈子,可能就是黑暗,就是残酷,就是弱肉强食。而林冲看待世界的方式没有这么激烈。他的道德感可以泛滥到小圈子之外,范围比较广,但是这样一来,情感的浓度也就被大大稀释了。

武松身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对江湖那一套非常熟悉。鲁智深也跑江湖,武松也跑江湖,结果鲁智深到了十字坡黑店就被麻翻了,差点被大卸八块;而武松一到十字坡就识破了孙二娘的花招,轻松把她制服。武松确实非常敏锐,有江湖人士的生存本能。

不过,武松并不反社会,而且对官府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向往。武松自尊心很强,说话的时候总是有一股豪气,但他一旦遇到官员的时候,态度马上就会变得非常谦恭。

他打死老虎之后,阳谷知县让他当都头,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 

施恩的父亲请他吃饭,武松唱喏道:“小人是个囚徒,如何敢对相公坐地?”对方请他不要客气,武松还要先“唱个无礼喏”,方才落座。 

他后来见到了张都监,先是拜见了人家,然后叉手立在侧边,非常规矩。张都监让他做亲随,武松马上跪下称谢:“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坠镫,伏侍恩相。” 

每到这个时候,武松总是口齿伶俐,很会来事,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进入官府、往上爬的机会。对官员这个身份,他确实充满了渴望,一旦拥有了,又非常自豪。

这种渴望甚至成了武松的软肋。

抢回“快活林”之后,张都监设计陷害他,武松毫无戒备,一头扎了进去。其实武松本来是个很机警的人,猜疑心非常重。比如在景阳冈的时候,店家好心好意提醒他,说冈上有老虎,不能过去。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唬吓我?”等他到了景阳冈下,看见树上写着两行字,提醒路人前方有老虎,武松还是猜疑:“这是酒家诡诈,惊吓那等客人,便去那厮家里宿歇!”

疑心病如此重的武松,到了张都监这儿,怎么就一点怀疑都没有呢?

说到底,还是太渴望进入体制了,太渴望被领导提拔了。对于武松这样的底层草根来说,这个诱惑力实在太大,根本就舍不得猜疑。

一旦有进入官府的机会,武松干起活来就像头小毛驴一样。

我们可以拿他和林冲做个比较。林冲上班的时候非常散漫,说不上班就不上班,说出去喝酒就出去喝酒。武松就不一样。他当都头的时候,“每日自去县里画卯,承应差使”,大雪天气也不肯偷懒,一大早就去当差,直到中午还不回家,害得潘金莲一通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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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珍惜啊。中产阶层习以为常的岗位,对于底层草根来说,就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林冲顺风顺水就当了禁军教头,而武松要活活打死一只老虎才当上都头,弄了一个县衙的编制,他怎么能不珍惜呢?

而且武松也懂得潜规则,很会给自己捞好处。张都监抬举他的那一阵,“但是人有些公事来央浼他的,武松对都监相公说了,无有不依。外人都送些金银、财帛、段匹等件,武松买个柳藤箱子,把这送的东西,都锁在里面”。 

你看,武松也很会官场这一套嘛。武松要是一直干下去的话,还真能在官府里混得不错。

可他最后还是倒了霉。

他倒霉是因为卷入了高层斗争。施管营和张团练两股势力都想染指“快活林”,垄断孟州的黑道收入。武松就是他们斗争的工具,冲在前头的工具当然容易出事。 

这个道理武松懂吗?可能懂,也可能不懂。但懂不懂并不重要,因为他没得选。

施恩找上门的时候,武松要是说:“我不愿意惹事,劳驾找别人吧!”那当天晚上他可能就被施恩“盆吊”了。纵然他天生神力,面对牢房里系统化的暴力,也是没有办法抵抗的。 

武松没后台,没人脉,只有打架的能力。这是他唯一的资本。高层赏脸让你当工具,已是给你一个改变人生的机遇了,你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所以,武松就算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也没有办法。他要活下去,就只能冲在前头,当别人的工具。

张都监对武松非常好,又是宴请,又是提拔,“把做亲人一般看待”,甚至还表示要把养娘玉兰许配给他。武松非常感激,毫不保留地相信了他。结果,忽然之间图穷匕见,张都监撕下了面具,把他给陷害了。 

在此之前,武松也有过一次人生低谷。他替兄复仇,吃了官司,从都头变成了囚犯。但无论如何,那毕竟还是武松自己的抉择,抉择的时候他也知道自己会付出什么代价,所以那次打击并没有摧毁他的信念。可是这一次完全不同,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自己上当了,受骗了,被冤枉了。对方甚至赶尽杀绝,还要在飞云浦上要他的命。

武松夺刀反杀,然后站在飞云浦的桥头,不知何去何从。这个时候,施耐庵用了短短的一句话,写出了惊心动魄的效果,武松“提着朴刀,踌躇了半晌,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里来”。 

没有任何渲染,却渗透了冰冷的恐怖感,这就是文字上的大手笔。

站在桥上,武松到底想了些什么?我们不知道。但是这一刻, 他心灵里的某些东西一定是坍塌掉了。因为他奔回孟州之后,就是“血溅鸳鸯楼”。 

在此之前,武松下手狠,心肠硬,但并没有滥杀过无辜。可是在鸳鸯楼,他一口气杀了十五个人。从张都监、张团练,到用人、丫鬟,见一个杀一个。就连张都监答应许配给他的玉兰,也被他一刀“心窝里搠着”。 

杀人不算,还要割头。武松弯下腰要割张都监夫人的头,却发现割不下来。武松在月光下一看,刀都被砍钝了。他换了把朴刀,接着杀。直杀到一片尸身,无人可杀之时,武松才停下手来,说了一句:“我方才心满意足!” 

这是一段极其凶悍的文字,血腥之气力透纸背。古代人读到这一段也觉得过分。李贽点评时,就不住口地说:“恶!……恶!……恶!只合杀三个正身,其余都是多杀的!” 

是恶。但是武松顾不上了。世界对他太狠,那他对这个世界也就加倍的狠。而兽性一旦爆发出来,就血淋淋的不可逼视。

我们读古代史书的时候,会读到很多来自底层的杀戮。饥民一旦暴动,抓到敌人往往就用骇人的酷刑折磨死,动不动还要把他全家斩尽杀绝。我们很容易有一种感慨:何至于此呢?何至于此呢?

其实那就是“血溅鸳鸯楼”的大规模翻版。 

世界以痛吻我,我则报之以刀!

现代翻拍《水浒传》电视剧的时候,没有哪个导演敢完全忠实于原著,把这段情节原封不动地演出来。因为现代人的道德观无法接受这样的残酷。时代变了,今天的我们已经很难理解武松的那种狂野冲动:

你们既然不把我当人,那我就当个野兽给你们看看!

但是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在“大闹飞云浦”之后,武松虽然野性发作,肆意地暴力杀人,但是他对官府依旧保持着仰视的态度。他再反社会,还是忍不住尊敬官府。

在鸳鸯楼杀人之后,武松开始逃亡,结果在路上睡着,被人捆了起来。这个时候,武松的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早知如此时,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剐,却也留得一个清名于世。” 

哪怕在这个时候,武松依旧觉得法律是庄严的,跑路是可耻的。官府把自己杀了剐了,只要是自首,那也算留下一个“清名”。武松还是在跟自己较劲,还是有那种紧张的矛盾感。如果换上鲁智深,就绝对不会有这种想法。 

而且武松还盼着有一天能被洗白。

大家都知道宋江天天盼着招安,可这本书里最早提到“招安”二字的,不是宋江,而是武松。武松在逃亡路上碰到了宋江。他对宋江说:“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发心,只是投二龙山落草避难。……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这话不是随口敷衍,武松真的是希望有一天被招安,重新得到官府的认可。 

他想当都头,想当亲随,想当心腹,想做领导的好工具。努力干下去,有朝一日就能像林冲那样,成为稳定的朝廷官员。换句话说,林冲的起点,就是武松这些底层草根梦想的终点。

可是对武松来说,这条路实在太难了,随时可能断裂为刀剑林立的深渊。

武松到了二龙山之后,和鲁智深、杨志搭档,成了绿林首领。他的戏份从此就变少了。但戏份虽然少了,但我们还是能发现,他的精神世界发生了很大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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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变化主要就是放弃。

首先,他放弃了招安的想法。宋江写了一首《满江红》,让乐和来演唱。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时,武松第一个爆发起来:“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 

武松为什么会有这个变化?不知道。也许是受了鲁智深的影响,也许是自己想通了。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武松放弃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梦想。

然后是打仗,打仗,打仗。

武松替梁山立过很多战功,征辽时诛杀耶律得重,征田虎时诛杀沈安,征方腊时诛杀方貌和贝应夔。但最后在睦州城下,武松被人砍中了左臂,疼得昏了过去。鲁智深救了他。等他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手臂“伶仃将断”,就抽出戒刀,自断其臂。 

《水浒传》给人物的结局,往往都有强烈的象征意义。鲁智深的端然圆寂,象征着他的解脱;林冲的风瘫,象征着他的隐忍和塌陷;而武松的自断其臂,则象征着他的放弃。

战争结束后,武松果然放弃了世俗世界,决定留在杭州做个清闲道人。宋江和武松关系一直非常好,但此时看他已经成了废人,也没有多挽留,只说了一句“任从你心”。宋江的淡然,也许是绝情,也许是明白这个选择是武松最好的归宿。但无论如何,他们的友情终结了。 

陪着武松的,只有林冲。林冲得了病,最后半年都是武松照顾的。这两个人,来自不同的阶层,最后走到了同样的终点。一个风瘫,一个断臂,在六和寺里孤寂相对。中产也好,草根也好,面对强大的命运,终究都是风中草芥。

林冲很快就死了,但武松却活到了八十岁。他的后半段是平静的,平静的代价就是舍弃。他切断了自己杀人活人的臂膀,再也成不了别人的工具,也就切断了所有的执念。

他不再是知县的都头,不再是施恩的打手,不再是张都监的心腹,也不再是宋江的兄弟。

他只是一个独臂人。

《水浒传》里说,他是天伤星。

——本文选自押沙龙《读水浒》

★押沙龙关于《水浒传》中十几个主要人物的深度解读。
★从人性的角度出发,抽丝剥茧地深入林冲、武松、宋江、鲁智深等主要人物,他们变成了一个个普通人,变成了普通中产阶级、小公务员,变成了我们身边的人。
★新加入陈洪绶《水浒叶子》中经典人物版画,形象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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