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指甲花, 转枝莲, 女娃不跟男娃玩。 在乡村人家的院落里或是篱笆旁,总有人栽上几棵指甲花。到了夏天,开出深红的花朵。 到了第二年,不用再种,掉落的指甲花籽粒,就会长出很多指甲花,开满篱笆。 在夜里,露水初上,乡村的年轻母亲们摘下来指甲花,在一个小碗里捣碎,糊在女儿的指甲上,然后用一片麻叶包住,用红线缠住。 第二天早上起来,解开红线,揭掉麻叶,女孩子的指甲就变成了红色的。 转枝莲,就是葵花。葵花绕着太阳转动,所以农村人把它叫做转枝莲。乡村人家喜欢在院子里种几棵葵花,到了秋后,葵花熟了,葵花轮盘上,结满了葵花籽。一半抠下来,当时就吃掉了。一半会留下来,除夕夜里炒熟,熬年的时候吃。 西峡这则民谣里的指甲花,象征着女娃。高出指甲花很多的葵花,象征男娃。 指甲花注视葵花的时候,不是平视,而是仰望。建立在高度不一样的两类植物,就引申出一句古老的训示:女娃不跟男娃玩。 在漫长的时间内,村子里对于一个女娃在男娃中间穿梭过多,都会说这个女娃是个“疯涨扒”。就是上世纪六十七十八年代,农村还有女娃与男娃打交道过多,而被父母毒打的事件发生。有个别女娃声音洪亮,也会被农村人讥讽为“响半沟”。 民谣是古老意识形态下意识的反照。在中国古代社会男女授受不亲的圭臬之下,乡村就产生了通过民谣训示孩子们的规则---女娃就是一朵指甲花,男娃就是一轮葵花,两样高度不一样的植物,是不能在一起的。指甲花是纯粹修饰性的花朵,与有实际用途的葵花,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简单的民谣,有着复杂遥远的文化背景。今天,用这则民谣来解读农村的男孩子和女孩子的生活,恐怕有点像是一个轻幽默。 32. 小两口, 带仨娃儿, 门口有个小竹园儿。 九亩地, 俩老犍儿, 隔代出个私塾先儿。 耕读传家,是中国古代乡村每个人的梦想。西峡农民也是如此。 西峡人很实际,对于耕读传家,他们具体化了,现实化了,数字化了。 过往岁月里的农民,一般是不分家的。到了必须分家的时候,就产生了一个小家庭实实在在的梦想。 梦想啥? 必须有个老婆,成为小两口。 必须有仨娃,香火延续。 必须有个小竹园,门前四季有绿色,编个箩头筐子笊篱什么的,就在门口竹园里砍几根竹竿。 必须每人平均一亩到两亩地,播种之后收获的粮食足够一家人一年生活富庶。 必须有两头老犍,农时耕地,闲时拉车挣个银圆。 必须有读书人,不能当睁眼瞎子。西峡农民对耕读之家的标准是,隔上一代出一个私塾先生。私塾先生是农民心里读书人的象征,之乎也者就是通过私塾先生接近了农民的。 这个标准看似不高,其实在农业文明时代的西峡,也是个很高的门槛。西峡是个山区县份,土地只占区域面积的零点几,一个家庭五口人九亩地,是很难达到的。一个家庭能够达到,就是一个乡村令人羡慕的小王国。 童年时代听到这则民谣,记忆并不深刻。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乡村也批判资本主义,这则民谣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记得驻队干部到学校辅导如何批判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的时候说:伟大导师列宁教导我们说,“小生产者是自发的每日每时的,产生着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什么是小生产,农村流传的民谣就是小生产。比如“小两口,带仨娃儿,门口有个小竹园儿。九亩地,俩老犍儿,隔代出个私塾先儿”,就是标准的小生产,就是产生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温床。 这一次,我彻底记住了这则民谣。有时忽然想起来读读,能感到农业文明留给人们的一些简单的温馨,在生活四周弥漫。 张明河 33. 山不着火草不肥, 人不出门身不贵。 1980年之前,西峡深山区还有火烧坡的习惯。在夏天,把几亩那么大一片山地上所有的植物砍掉,就地晒干。然后就地点燃,把植物烧成草木灰。 在布满草木灰的山地里点萝卜,不用上任何肥料,萝卜都长得又粗又大。生吃起来,萝卜带着大地深处甜甜的味道。 山火过去,土地肥沃,种菜菜肥实,种玉米玉米肥实。包括在火烧坡上重新生长起来的草,也肥实起来。在西峡重阳镇云台有个村叫火烧坡,大概就与山地过火有着紧密的联系。 山不着火草不肥,和白居易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大概是一样的。白居易认为是春风吹又生,西峡民谣认为是春风吹过之后,又生出来的草,比原来的更加肥实了。 大灾大难之后,老天爷会以另一种方式补偿灾难,看似是西方哲学家的语言,表达的内涵和西峡民谣山不着火草不肥,也是一样的。 西峡人认为人到了远处混的比较显赫,就是贵。 人只有出门,才能混的金贵。出门的方法在西峡有几个途径:一是赶考,西峡历史记忆里只有两个人中举,一个是丁河奎文的庞掌运,中举后在广东当过县令,一个是重阳疙瘩营的李鹏程,中举后短暂当过县令,上世纪三十年代被地方武装司令别廷芳任命为修志局局长,重编《内乡县志》。两人之贵是西峡历史之贵,后来的西峡到外地混的比较好的,都是1977年恢复高考之后考上大学的几个人,虽然和庞掌运、李鹏程一样,属于所谓的贵,但是人活着不歌功不刻碑,就不例举了。 还有出门之贵的西峡人,就是西峡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地下党的几个。如丁河北峪高扬,前营封雅之,奎文庞坦直,老城关镇的陈少敬,还有担任过西峡地下党领导人的内乡人张明河。张明河是西峡地下党乃至内乡地下党解放后职务最高的,1949年初担任北京纠察总队司令,汪东兴当时负责中央五大书记在中南海内的安全保卫,张明河负责五大书记中南海之外的安全保卫。后任河北省委常委、副省长并兼任河北省公安厅长,毛泽东到河北视察,陪同的不是省委书记林铁,而是张明河。 还有建国前后作为军人走出西峡的几个,以丁河大沟徐同刚为代表的三五人,其中两个授予少将军衔。 还有离开西峡做生意的,做得比较好只能叫富,不能叫贵。 还有离开西峡做学问的,做的也是很好,只能叫才,不能叫贵。 贵、富、才,是西峡民间衡量人的标准,得其一就很好了。在西峡农村,把贵富才引入人名的,比比皆是。 山不着火草不肥,引申为命运也是补偿论,也是平衡论。 人不出门身不贵,引申为官大为贵,特别是到远处做官为贵。这一点不仅是西峡人这样认为,亚洲各国都这样认为,潘基文当选联合国秘书长,韩国人也是高兴了大半年。 34. 脖子椆的跟葱碑一样, 鳖脸挎得跟锅盔一样, 见人拽得跟牛蛋一样, 最后歪得跟锤骟一样。 一直不薅的葱,最后会长出一个笔直的葱苔,上端结出毛笔尖子,长满了葱籽。这样的葱叫葱种,葱苔和葱苔上的毛笔尖子的综合体,叫葱笔。 西峡笔与碑同音,把葱笔叫葱碑。一个人混的好了,总会视若无人,总会把很多人忽略不计,遇到熟人把脖子椆的发直,脑袋昂的很高。这样趾高气昂踌躇满志的人,西峡民谣界定他们:脖子椆的跟葱碑一样。 脖子一旦椆的跟葱碑一样,还有一个更让人发怵的特点:喜欢挎着脸,自己把自己从大地拔起来,高于众人一个台阶。脸挎下来,就比平时大了许多,寒了许多,很像一个锅盔馍。西峡人有个豪爽的性格,对于喜欢挎脸的人也是不屑一顾的。民谣就把他们的脸界定为鳖脸,并且为此类人画了一幅肖像:鳖脸挎得跟锅盔一样。 脖子椆着,鳖脸挎着,只是一个表面现象。重要的是:见人拽得跟牛蛋一样。西峡有句话叫黄鼠狼拉驴球,衅拽大蛋。拽,就是超出了常人不搭理人的最高限度,或是超出了常人居高临下的最高限度。人拽得狠了,西峡人就说拽得跟牛蛋一样。这里说的牛蛋,是牛种的蛋,提溜在牛腿中间,显得很大,也显得很碍事。 西峡人还有一句话:牛大还有捉牛法。对于脖子椆着,鳖脸挎着,拽成牛蛋的人,西峡人在内心里已经把他骟过几遍了。公牛一旦被捶骟,是很难承受的。先把公牛绑到一棵树上,五六个男人把公牛放倒在地。骟匠拿出两根青冈木棍子,把牛蛋夹住,一个男人踩住棍子的一端,另一个男人踩住棍子的另一端,骟匠举起一个铁锤,在青冈木棍子中间狠狠砸下去。每砸一下,公牛都疼得浑身颤抖。大概砸十四五次,把公牛的蛋系砸肧了砸碎了,公牛就不再成为公牛了。一年之后,就把它拉到杀锅上卖了。 童年时代问过乡村私塾先生,公牛为啥要骟,私塾先生说:不骟,牛肉都是膻的。 公牛被锤骟之后,身子歪着,是一头牛一生里最为难堪的时候。 脖子椆着,鳖脸黑着,拽成牛蛋,最后的结局是:歪得跟锤骟一样。 这则民谣,是西峡民间对恶报应一个具象的理解。有点脸谱化,也有些素描化。在这张脸谱面前,在这张素描面前,看到的是人世如烟,谁都如此。 35. 秋凉, 秋凉, 掐个麻叶披上。 麻叶掉了, 秋天到了。 正酷暑难耐的时候,半夜忽然听见秋凉叫了。 秋凉不是鸟,是如同知了一样的虫子。 秋凉叫了,预示着秋天就要来了。 秋凉在酷暑里,最先知道秋天。它来了之后,给人的直觉,就是需要搭着肚子睡觉了。 秋凉搭肚子,用什么?用一片麻叶。掐个麻叶披上,不但可以当斗篷,还可以当毛巾被。 麻叶有两种,一种是火麻。纳鞋底的麻绳,就是火麻。火麻叶子很像枫树的叶子,有不少镂空的部分。秋凉披上这样的麻叶,说明天还热着呢?另一种是苘麻,就是过去农村抿袼褙垫鞋底子的麻。苘麻叶子是圆的,是没有任何镂空的,当秋凉掐一个苘麻叶子披上,秋天就真的要到了。 披一片秋天的麻叶,是很不安稳的,秋风随意吹来,秋凉身上的麻叶就掉了,秋天就到来了。 一叶知秋,那片叶子就是秋凉披着的那片麻叶。 我们说秋虫呢喃,发出第一声的就是秋凉。 最让人感到一丝凉意的是秋天的夜晚,一阵秋雨刚过又晴,星月挂在枝头上。秋凉就在窗外的枝头上叫着,分不清是秋凉叫的,还是星月叫的。 听到秋凉叫,总会想起辛弃疾的“却道天凉好个秋”。辛弃疾欲说还休的,被秋凉叫了出来。 少年时代读雪莱的诗歌: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认为雪莱是全世界最伟大的诗人。 换个季节来说,雪莱也就是个秋凉。 雪莱知冬春,秋凉知夏秋。伟大诗人如雪莱者,其实也是个虫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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