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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 屈原/宋玉 朕幼清以廉潔兮（1），身服義而未沬（2）。 主此盛德兮（3），牽於俗而蕪穢（4）。 上無所考此盛德兮（5），長離殃而愁苦（6）。 帝告巫陽曰（7）：“有人在下（8），我欲輔之（9）。 魂魄離散，汝筮予之（10）。” 巫陽對曰：“掌㝱（11），上帝其難從。” “若必筮予之（12），恐後之謝（13），不能複用。” 巫陽焉乃下招曰（14）：“魂兮歸來！ 去君之恒幹，何為四方些（15）？ 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16）！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㠯托些（17）。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 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 歸來兮！不可㠯托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題黑齒（18），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19）。 蝮蛇蓁蓁（20），封狐千里些（21）。 雄虺九首（22），往來儵忽（23），吞人以益其心些（24）。 歸來兮！不可㠯久淫些（25）。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旋入雷淵（26），爢散而不可止些（27）。 𡴘而得脫（28），其外曠宇些。 赤蟻若象，玄蠭若壺些（29）。 五穀不生，藂菅是食些（30）。 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 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 歸來兮！恐自遺賊些（31）。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 增冰峨峨（32），飛雪千里些。 歸來兮！不可以久些。 “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 虎豹九關（33），啄害下人些。 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 豺狼從目（34），往來侁侁些（35）。 懸人㠯娭（36），投之深淵些。 致命於帝（37），然後得瞑些。 歸來！往恐危身些！ “魂兮歸來！君無下此幽都些（38）。 土伯九約（39），其角觺觺些（40）。 敦脄血拇（41），逐人駓駓些（42）。 參目虎首（43），其身若牛些。 此皆甘人（44），歸來！恐自遺災些。 “魂兮歸來！入修門些（45）。 工祝招君（46），背行先些（47）。 秦篝齊縷（48），鄭綿絡些（49）。 招具該備（50），永嘯呼些（51）。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52）。 “天地四方，多賊奸些。 像設君室（53），靜閑安些。 高堂邃宇，檻層軒些（54）。 層台累榭，臨高山些。 網戶朱綴（55），刻方連些（56）。 冬有穾廈（57），夏室寒些。 川穀徑複（58），流潺湲些。 光風轉蕙，氾崇蘭些（59）。 經堂入奧（60），朱塵筵些（61）。 砥室翠翹（62），掛曲瓊些（63）。 翡翠珠被，爛齊光些（64）。 蒻阿拂壁（65），羅幬張些（66）。 纂組綺縞（67），結琦璜些（68）。 “室中之觀，多珍怪些。 蘭膏明燭（69），華容備些。 二八侍宿（70），射遞代些（71）。 九侯淑女（72），多迅眾些（73）。 盛鬋不同制（74），實滿宮些。 容態好比（75），順彌代些（76）。 弱顏固植（77），謇其有意些（78）。 姱容修態（79），矊洞房些（80）。 蛾眉曼睩（81），目騰光些。 靡顏膩理（82），遺視免些（83）。 離榭修幕，侍君之閑些。 “翡帷翠帳，飾高堂些。 紅壁沙版，玄玉梁些。 仰觀刻桷（84），畫龍蛇些。 坐堂伏檻，臨曲池些。 芙蓉始發，雜芰荷些（85）。 紫莖屏風（86），文緣波些（87）。 文異豹飾（88），侍陂陋些（89）。 軒輬既低（90），步騎羅些。 蘭薄戶樹（91），瓊木籬些。 魂兮歸來！何遠為些。 “室家遂宗（92），食多方些（93）。 稻粢穱麥（94），挈黃梁些（95）。 大苦咸酸，辛甘行些（96）。 肥牛之腱（97），臑若芳些（98）。 和酸若苦，陳吳羹些（99）。 胹鱉炮羔（100），有柘漿些（101）。 鵠酸臇鳧（102），煎鴻鶬些（103）。 露雞臛蠵（104），厲而不爽些（105）。 粔籹蜜餌（106），有餦餭些（107）。 瑤漿蜜勺（108），實羽觴些（109）。 挫糟凍飲，酎清涼些（110）。 華酌既陳，有瓊漿些。 歸來反故室，敬而無防些。 “肴羞未通（111），女樂羅些。 𨼤鐘按鼓（112），造新歌些。 涉江采菱（113），發揚荷些（114）。 美人既醉，朱顏酡（115）些。 娭光眇視（116），目曾波些（117）。 被文服纖118），麗而不奇些。 長髮曼鬋，豔陸離些（119）。 二八齊容（120），起鄭舞些（121）。 衽若交竿（122，撫案下些（123）。 竽瑟狂會，搷鳴鼓些（124）。 宮庭震驚，發激楚些（125）。 吳歈蔡謳（126），奏大呂些（127）。 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 放陳組纓（128），班其相紛些（129）。 鄭衛妖玩（130），來雜陳些。 激楚之結，獨秀先些（131）。 “菎蔽象棋（132），有六簙些（133）。 分曹並進（134），遒相迫些。 成梟而牟（135），呼五白些（136）。 晉制犀比（137），費白日些（138）。 鏗鐘搖簴（139），揳梓瑟些（140）。 娛酒不廢，沉日亱些。 蘭膏明燭，華鐙錯些（141）。 結撰至思（142），蘭芳假些。 人有所極（143），同心賦些。 酎飲盡歡，樂先故些（144）。 魂兮歸來！反故居些。” 亂曰（145）： 獻歲發春兮（146），汩吾南征（147）。 籙蘋齊葉兮（148），白芷生（149）。 路貫廬江兮（150），左長薄（151）。 倚沼畦瀛兮（152），遙望博（153）。 靑驪結駟兮（154），齊千乘。 懸火延起兮（155），玄顏烝（156）。 步及驟處兮（157），誘騁先（158）。 抑騖若通兮（159），引車右還。 與王趨夢兮（160），課後先（161）。 君王親發兮，憚靑兕（162）。 朱明承亱兮（163），時不可以淹（164）。 皋蘭被徑兮（165），斯路漸（166）。 湛湛江水兮（167），上有楓。 目極千里兮，傷春心。 魂兮歸來，哀江南（168）！ 註釋： （1）朕：我，作者自指。 （2）服：實行。沬（mèi）：微暗，引申為消減。一說甘休。 （3）主：守，持有。 （4）蕪穢：萎枯汙爛。 （5）上：上天。一說指楚王。 （6）離：通“罹”，遭遇。殃：禍患。 （7）帝：上帝。巫陽：古代神話中的巫師。 （8）人：指楚王。 （9）輔：幫助。特指上天輔助人間帝王。 （10）筮予之：通過蔔筮知魂魄之所在，招還給予其人。 （11）掌㝱：掌夢之官，實司其事。巫陽因其難招，故作托詞。 （12）若：你，指巫陽。 （13）謝：凋落。按：“若必筮予之”三句作為上帝言語，首見項安世《項氏家說》，聞一多、陳子展從之。 （14）焉乃：於是。按：“巫陽焉”屬此句。“焉乃”連文用王引之《經傳釋詞》說。 （15）些（suō）：語尾助詞，疑同今民歌中"囉"音。洪興祖補註“凡禁咒句尾皆稱些，乃楚人舊俗。” （16）離：同“罹”，遭。 （17）㠯（yǐ）：同“以”。 （18）雕題黑齒：額頭上刻花紋，牙齒染成黑色。指南方未開化的野人。題，額頭。 （19）醢（hǎi）：肉醬。 （20）蓁（zhēn）蓁：樹木叢生貌，此指積聚在一起。 （21）封狐：大狐。 （22）虺（huǐ）：毒蛇。 （23）儵（shū）忽：同“倏忽”，忽然。 （24）益：補。 （26）雷淵：神話中的深淵。 （27）爢（mǐ）：同“靡”，粉碎。 （28）𡴘（xìng）：同“幸”。 （29）壺：通“瓠”，葫蘆。 （30）藂（cóng）：聚集。菅（jiān）：一種野艸，細葉綠花褐果。 （31）賊：殘害。 （32）增（céng）：通“層”。 （33）九關：指九重天門。 （34）從（zòng）：同“綜”，直。 （35）侁（shēn）侁：眾多貌。 （36）娭（xī）：同“嬉”。 （37）致命：上報。 （38）幽都：神話中地下鬼神統治的地方。 （39）土伯：地下王國的神靈。約：彎曲。一說，尾也。一說，肚下肉塊。 （40）觺（yí）觺：尖利貌。 （41）敦脄（meí）：很厚的背肉。疑為神怪名。 （42）駓（pī）駓：跑得很快的樣子。 （43）參：同“三”。 （44）甘人：以食人為甘美。 （45）修門：郢都城南三門之一。 （46）工祝：工巧的巫人。 （47）背行：倒退著走。 （48）秦篝：秦國出產的竹籠，用以盛被招者的衣物。齊縷：齊國出產的絲線，用以裝飾“篝”。 （49）鄭綿絡：鄭國出產的絲棉織品，用作“篝”上遮蓋。 （50）招具：招魂用品，擅上文“秦篝”、“齊縷”、“鄭綿絡”等。 （51）永：長。招魂者要長聲呼喚被招者。 （52）反：同“返”。 （53）像設：假想陳設。 （54）檻：欄杆。軒：走廊。 （55）網戶：刻鏤網狀空格的門戶。朱綴：交綴處塗上紅色。 （56）方連：方格圖案，即指“網戶”。 （57）穾（yào）：深密。 （58）徑：直。複：曲，指川穀水流曲折。 （59）崇：通“叢”。 （60）奧：內室。 （61）塵筵：鋪在地上的竹席。 （62）砥室：形容地面、牆璧都磨平光亮像磨刀石一樣。翠翹：翠鳥尾上的毛羽。 （63）曲瓊：玉鉤。 （64）齊光：色彩輝映。 （65）蒻（ruò）阿：細軟的繒帛。 （66）幬（chóu）：璧帳。 （67）纂組綺縞：指四種顏色不同的絲帶。纂，赤色絲帶；組，雜色絲帶；綺：帶花紋絲織品；縞：白色絲織品。 （68）琦璜：美玉。 （69）蘭膏：泛言有香氣的油脂。 （70）二八：以八人為行。二八十六人。 （71）射（yì）：厭。遞：更替。 （72）九侯：泛指列國諸侯。 （73）迅：通“洵”，真正。 （74）盛鬋（jiǎn）：濃密的鬢髮。鬋，下垂的鬢髮。 （75）比：並。 （76）順：通“洵”，誠然。彌代：蓋世。 （77）弱顏：容貌柔嫩。固植：身體健康。 （78）謇：發語詞。 （79）姱（kuā）：美好。修：美。 （80）絙（gèng）：綿延。 （81）曼：長。睩（lù）：眼珠轉動。 （82）靡：細緻。膩：光滑。理：肌膚。 （83）矊（miǎn）：目光深長。 （84）桷（jué）：方的椽子。 （85）芰（jì）荷：荷葉。 （86）屏風：荇萊，又名水葵。一種水生植物。 （87）文：同：“紋”，指波紋。 （88）文異：文彩奇異。豹飾：以豹皮為飾，指侍衛武士的裝束。 （89）陂陁（pō tuó）：高低不平的山坡。 （90）軒：有篷的輕車。輬（liàng）：可以臥息的安車。低：通“抵”，到達。 （91）薄：艸木叢生。 （92）宗：指聚集一起祭祀。 （93）多方：多種多樣。 （94）粢（zī）：小米。穱（zhuō）：早熟麥。 （95）挐（rú）：摻雜。黃梁：黃小米。 （96）辛：辣。行：用。 （97）腱（jiàn）：蹄筋。 （98）臑（ér）：燉爛。若：與“而”意同。 （99）吳羹：吳地濃湯。 （100）胹（ér）：煮。炮：烤。 （101）柘（zhè）漿：甘蔗汁。 （102）鵠酸：據聞一多校，當作“酸鵠”。鵠，天鵝。臇（juàn）：少汁的羹。 （103）鶬（cāng）：即鶬鴰，一種似鶴的水鳥。鴻：大雁。 （104）露：借為“鹵”。一說借為“烙”。臛（huò）：肉羹。蠵（xī）：大龜。 （105）厲：濃烈。爽：敗、傷。 （106）粔籹（jù nǚ）：用蜜和麵粉製成的環狀餅。餌：糕。 （107）餦餭（zhāng huáng）：即麥芽糖，也叫飴糖。 （108）勺：通“酌”。 （109）羽觴：古代一種酒囂。 （110）酎（zhòu）：醇酒。 （111）通：通“徹”，撤去。 （112）𨼤：同“陳” （114）揚荷：多作《陽阿》，楚國歌曲名。 （115）酡（tuó）：喝酒臉紅。 （116）嬉光：形容撩人的目光。眇：通“妙”。 （117）曾：通“層”。 （118）被（pī）：披。文：文繡。纖：細軟。 （119）陸離：形容色彩斑斕。 （120）二八：指兩隊女樂。齊容：裝束一樣。 （121）鄭舞：鄭國的舞蹈，比較放縱。 （122）衽：衣襟。交竿：衣襟相交如竿。 （123）撫：通“拊”，拍擊。案：同“按”。下：似指彎腰下屈的舞蹈動作。 （124）搷（tián）：猛擊。 （125）激楚：楚國的歌舞曲名。或謂指激烈的楚歌之聲。 （126）吳歈（yú）：吳地之歌。蔡謳：蔡地之歌。 （127）大呂：樂調名。 （128）組：系佩飾的絲帶。纓：帽帶。 （129）班：同“斑”。 （130）妖玩：指妖繞的女子。 （131）秀先：優秀出眾。 （132）菎（kūn）蔽：飾玉的籌瑪。賭博用具。象棋：象牙棋子。六簙用具。 （133）六簙（bó）：一種棋戲。可用以賭博。 （134）分曹：相對的兩方。 （135）梟：博戲術語。成梟棋則可取得棋局上的魚，得二籌。牟：取。 （136）五白：五顆骰子組成的特彩。得此可勝。 （137）犀比：犀角制的帶鉤，用作賭勝負的彩註。一說用犀角製成的賭具。 （138）白日：指一天時光。 （139）鏗：象聲詞。簴（jù）：鐘架。 （140）揳（jiá）：撫。梓瑟：梓木所制之瑟。 （141）錯：錯落安置。 （142）結撰：構思。至思：盡心思考。 （143）極：極至，此當指極度快樂。 （144）先故：先祖與故舊。 （145）亂：亂辭，尾聲。 （146）獻歲：進入了新的一年。獻，進。 （147）汩（yù）：形容匆匆而行。 （148）菉：通“綠”。蘋：一種水艸。 （149）白芷：一種香艸。 （150）貫：通。廬江：洪興祖《楚辭補註》云：“廬江出陵陽東南，北入江。”譚其驤以為當指今襄陽、宜城界之潼水。春秋時，地為廬戎之國，因有此稱。 （151）長薄：雜艸叢生的林子。 （152）倚：沿。畦：水田。瀛：大水。 （153）博：曠野之地。 （154）靑驪（lí）：靑黑色的馬。駟：駕一乘車的四匹馬。 （155）懸火：焚林驅獸的火把。 （156）玄顏：黑裡透紅。指天色。烝：上昇。 （157）步：步行的隨從。驟處：乘車的隨從停下。驟，馳；處，止。 （158）誘：導。打獵時的嚮導。 （159）抑：勒馬不前。騖（wù）：賓士。若：順，指進退自如。 （160）夢：指雲夢澤。這一帶是楚國的大獵場,地跨大江南北。 （161）課：比試。 （162）憚靑兕：怕射中靑兕。憚，通“殫”。兕，犀牛一類的野獸。楚人傳說獵得靑兕者，三月必死。 （163）朱明：指太陽。 （164）淹：畱。 （165）皋：水邊高地。 （166）漸（jiān）：遮沒。 （167）湛湛：水深的樣子。 （168）哀：哀憫。郭沫若《屈原賦今譯》：“哀與愛通，亦非悲哀之意。”江南：指楚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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