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泽逊：记董治安先生的几件事

杜泽逊，山东大学文学院院长，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大学讲席教授。著有《四库存目标注》《文献学概要》《尚书注疏校议》《微湖山堂丛稿》等，主编有《清人著述总目》《清史典籍志》等，发表学术论文200余篇。

本文转自“山大中文之声 ”公众号，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董治安先生是山东大学中文系培养的杰出人才，留校后为山东大学奋斗了一生，曾担任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成员、教育部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委员、山东大学中文系主任、古籍所所长、山东省古籍整理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为国家古籍事业和山东大学中文学科建设做出了重大贡献。董先生于2012年5月27日去世，已整整十年了。作为董先生的学生，时时忆起先生的往事，这里写下来，以表达深切的怀念，同时也为友好和我的学生们认识董先生提供一些具体的材料。随想随记，不复分先后。

1、退休归还借书

董先生退休时，把从文史哲研究院（后更名儒学高等研究院）图书室借的书清理好，亲自归还。有一天我去图书室，图书室负责人张雷同志特别给我说：“董先生退休，特别把借的书还清了。”他说着指了指地上放的整整齐齐的一摞书。我曾经作为副院长分管图书室，也曾经作为院长分管文学院图书室，都对历年借书账进行过清理，一家一家讨要，追回来一部分，却有相当大的数量没有追回，原因一言难尽。像董先生这样，退休清还图书，我是印象深刻，从这件事可以看到董先生的处世风格，是学习的模范。

2、整理老师著述

董先生的导师高亨先生是著名的文史专家，一生著述量大质优，深受学界推重。高亨先生的著作，有的没有在生前写定出版，是董先生率领门弟子整理问世。这里头有《周易大传今注》、《古字通假会典》、《高亨著作集林》等。尤其是《古字通假会典》，历时十年才整理出版，无异于两代人合著，董先生只署名“整理”，足见对导师的尊敬。《高亨著作集林》的整理也工程甚巨，董先生注入了大量心血。我们也看到不少这类情况，近年山东大学文学院整理出版老一辈著作全集十几家，大都是弟子服其劳，这种精神的传承是弥足珍贵的。

3、借人图书包书皮

董先生非常爱护图书，尤其是借别人的书，特别保护。有一次我和董先生谈及丁山先生遗事，见于赵俪生先生《篱槿堂自叙》一书。董先生说，你拿来我看看。我就送去了。后来董先生看完，还给我，我发现董先生用一张稿纸包了皮，上面用铅笔写了“篱槿堂自叙”，书背已被手汗浸变色，说明全部仔细看了。这本书我一直存着，尤其是用稿纸包的书皮，是很好的纪念。

4、爱护学生

有一次在古籍所办公室，董先生说到《孟子》入经问题，说是写《经部要籍概述》前言涉及。我说回去查考。结果发现颇为复杂，于是写了一篇小文《〈孟子〉入经 与〈十三经〉汇刊》，交给董先生，算是交作业。后来到董先生家，董先生把我的文章还给我，他说：“本来我摘取了一些内容，后来觉得你可以发表，就又划掉了，只用了基本结论。”董先生还拿出稿子给我看，划去的痕迹还在。2001年3月31日至4月2日，山东大学古籍所与台湾淡江大学在济南合办了“海峡两岸第二届中国文献学学术研讨会”，我把这篇论文提交到会议上，收入了会议论文集《文献学研究的回顾与展望》（台湾学生书局）。从这件事可以看到董先生对学生的爱护。

5、提携学生

我个人完成的自认为比较重要的成果是《四库存目标注》。1992年1月我在北京琉璃厂海王邨古旧书店买到一部《钦定四库全书附存目录》木刻本四册，开始做《四库存目标注》。当年5月，国务院第三次古籍整理出版规划会议在香山饭店召开。会上周绍良、胡道静先生先后提出《四库存目》书的调查出版建议。我看了《古籍简报》就去找董先生。董先生参加了那次会议，但分组不在周、胡先生组，所以没有太留心。听我说了，董先生说：“你写一篇东西，我给你几个名字，你寄去征求意见。”于是我写了《四库存目标注叙例》，董先生开了名单：安平秋、傅璇琮、赵守俨、章培恒、周勋初、黄永年等。我一一写了信，附上《叙例》。其后《四库存目标注》得到各位先生多方面的支持鼓励，虽然历时15年才完成出版，但是我却很有信心，这当中学界前辈的勉励是重要的原因。当然，周期长对于年年考核的机制来说，是极不适应的，董先生有一次告诉我：“可不可以先出一册？以便评职称，趁我还能帮上忙。”我说全书体例要前后照应，有时候写着后头，要改前头。钱曾怡老师则主张全部写完再出版，“小杜，沉住气，什么也少不了你的。”两位老师的话，对我这个青年老师来说，真是莫大的温暖。

6、介绍拜访安平秋先生

1994年9月11日上午，北大在临湖轩召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工作座谈会，季羡林、韩天石、周一良、黄永年、安平秋先生都出席了会议。我也应邀参加了那次会议。临行向董先生汇报，董先生说你到了北大到古委会拜访一下安平秋先生。于是我照办了，到了旧化学楼一层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委员会秘书处，一间大屋子，安先生在里边办公桌，背后堆满了书，对面是曹亦冰老师。对着门靠南窗的办公桌是刘玉才、顾歆艺两位。中午安先生带我出北大东门，门外路北有一家饭馆，叫“临风堂”，羊肉泡馍有名，不少北大老师喜欢去。安先生请我吃的就是羊肉泡馍①。安先生作为古委会领导，师长，平易近人，称我“兄弟”，以后成了忘年交，转眼快三十年了，我从安先生以及古委会的师友那里得到很多指导、帮助、鼓励，感恩不尽。我在那之后就参加了北大的《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纂工作，先后住过国图对面湖北宾馆、北大东门外力学系废弃的实验室、北大西门外原海淀医院旧房子（在畅春园南边，北大附中东邻，门口有家“汉学书店”）。有一次董先生到北大古委会开会，特别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编委会看我，在我住的宿舍坐了一会儿，他看着那间摆有三个上下层钢架床的宿舍，感慨说：“我以为你会住在一间招待所，有洗澡间的地方。”这天会议报到，我陪董先生去了勺园，在周勋初先生房间听他们闲谈，周先生身材魁梧，头发有少量发白，往后梳，面带微笑，风度非凡。周先生知道我从事《四库存目标注》，主要是版本目录学，告诉我：“到了一定阶段适当搞点理论研究。” 晚饭在勺园与安先生、董先生、裘锡圭先生等一桌，安先生说：“泽逊吃啊！不能像小媳妇似的。”面对各位名学者，当时总觉仰慕和神秘。

7、请郭芳吃饭

我是1985年山大中文系毕业，考上古籍所古籍整理研究生班，研究生班招生简章导师栏是“董治安等指导小组”，从后来上课看，指导小组有王绍曾、霍旭东、刘聿鑫、刘晓东、宫庆山、林瑞娥、周民、徐传武、王培元、任重、林开甲等先生。班上同学有郑杰文、高海安、秦彦士、连镇标、张涛、范旭仑、郭芳、陈信凌、姜志强、王君南、杜泽逊。郑杰文任班长，我任副班长。1987年7月研究生班毕业，发给毕业证，1988年12月论文答辩，发给硕士学位证。毕业后有一年（大概是1989年）郭芳来济南，我陪郭芳去看董先生，钱老师不在家。董先生对我说：“你去买冻水饺，我们请郭芳吃顿饭。”我拿着董先生给我的钱去买了冻水饺，和郭芳在董先生家吃了饭。记忆中在董先生家里吃饭很少，那次记得很清楚，董先生虽然话不多，却很慈祥，如父亲一般。

8、修改我的文章

高校古委会组织撰写了一套《文史名著选译丛书》，巴蜀书社出版，很有规模，我和庄大钧同志合作承担了《韩诗外传选译》。前言是我起草的，写好交给董先生看，董先生当面边看边修改，关于曾参孝道一段，对一些措词斟酌再三，给我深刻印象。我还写过一篇《司马相如著述考》，交董先生看，董先生看后说：“某些方面可以修改成一篇文章。”我就放起来了，至今没拿出来发表。现在看那篇文章主要是综括材料，缺乏创见。董先生那样表态，是很顾及我的心情，但又不愿说违心的话。

9、提倡学术上的拳头产品

八十年代以后，学术评价逐步以“量化”为标准，如何多发表文章？成了大家不能不注意的问题。有的同行传授一篇文章改换视角写成两篇的秘诀。各种“编书”“做书”不断上马，我和程远芬都工作不久，有的老师邀请参加撰稿、写词条“挣点钱”，也是络绎不绝。在这种情况下，董先生在古籍所会上讲：“学术研究要甘坐冷板凳，要出拳头产品。”对一些编书活动，不提倡。在另一次董先生给我说：“一个人要看他五至十年能出什么东西。”董先生在学术上的确自律甚严。近年我在文学院倡议编辑出版老一辈名家全集，《董治安文集》委托董先生弟子王培元老师负责。有一次，李振聚同志从网上购得一册《楚辞研究》，封皮下方印有“山东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组”“1981年5月初编”二行。书中包括楚辞论述、楚辞选注。注释采用高亨先生、黄孝纾先生说法，加括号注明“高晋生师说”“黄公渚师说”。李振聚认为是董治安先生写的，拿来给我看。我打开一看，是董先生工工整整誊写扫描油印的，字体特别。这种油印当时叫“电火花本”。我当场肯定是董先生著作。可是这么多年，董先生并未提及这本讲义。在八十年代以后，许多人想方设法出书，以创造进取的条件，董先生这么现成的成果却没有拿出来出版，真是太严谨了。有人说董先生“爱惜羽毛”，一点不假。这次王培元老师编辑《董治安文集》，就把这本《楚辞研究》郑重收入了。

以上关于董治安先生的往事，记忆容有未确，还请读者友好指正。

2022年5月20日夜半

注：

①这件事我在2022年5月20日夜起草本文时，给安平秋先生发了一条微信。安先生回复说：“泽逊弟，你的记忆力真好！是不是1994年我记不得了，临湖轩的会我也印象不深了，但董先生打电话和临风堂我还记得。董先生在简介你的情况之后，说你是山大未来的主力和希望之类的话，还提醒我'这个人靠得住，将来你用得着’。临风堂泡馍馆是陕西人黄氏兄弟开的，店主是个书法家，还送了我一幅字。他们的一个亲戚在中学或小学时同陈来是同学。以上也是临时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