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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对单一原则的求索,都是试图达成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 伊格尔顿

 置身于宁静 2023-05-14 发布于浙江

选自《文化与世俗时代的信仰》

[英] 特里·伊格尔顿 著 

宋政超 译 





浪漫主义者(节选)

如果浪漫主义很大程度上是从体系转向精神(Spirit),它看上去则更关乎宗教而非神学,更关乎信仰而非知识。人类主体不再能够被概念所涵盖,这既是其能量和兴旺的佐证,也表明其正在脱离一切可知基础。为了具备有效性,任何理念体系都必须包含其反题。恰如弗里德里希 · 施莱格尔挖苦地评论:“有一个体系和一个都没有对心灵来说都是致命的。它不得不下定决心将二者相结合。”“所有对单一原则的求索”诺瓦利斯在与费希特的争辩中断言,“都是试图去达成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费希特在有无限抱负的自我中察觉到了某种绝对,诺瓦利斯的探查则刚好相反。摒弃绝对在他看来是斗争的先决条件。他写道,“我们之中无法停止的自由行动通过对绝对的自由抛弃而产生——这是唯一可能被给予我们的绝对并且只能通过我们自身的无力获取和知悉才能发现这个绝对。”爱智的动力因此也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运动,“没有尽头是由˿对只能被相对满足的绝对理由有着无尽的渴求,正因如此永远不会终止。”  “我们到处在寻求绝对,”诺瓦利斯写道:“却永远只能找到有限之物。” 荷尔德林也同样否定绝对基础。对唯心主义者们来说,绝对就是担任了世俗化的神。现在,即便那个也被证明是难以捉摸的。一个本质上的宗教性的对无限的追求遗留了下来,但是这个欲望的客体却是费解且模糊的。对一些浪漫主义艺术家来说,上帝所遗留的仅仅是对与上帝合一的渴求。就此而言他们预见了精神分析,一种处理对不可实现之物的类宗教欲望的无神论。

图片《橡树林中的修道院》卡斯帕·大卫·弗里德里希

一般而言,浪漫主义较之唯心主义更为阴暗而混乱,尽管在其另一种情绪之中它分享了自己的热忱与轻快。欲望以其极端的无限逃脱了哲学的把控。如果说欲望是无限的,那么它也是永不会被满足的,为了追寻常常失落的乐园而从一个枯燥无味的对象跳转到另一个,到最后只能休憩于自身。就像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它必须用这个无尽的生成过程来满足自身,而非依靠任何有把握的最终产品。“荷尔德林的诗学,”大卫 · 康斯坦丁写道,“是关于不断前进的运动的理论。”  奋斗、漫游和无根性(uprootedness)是其诗歌的关键主题。如果启蒙理性意味着某种完善,一个按斯威夫特的话来讲总是真实和公正的能力,浪漫主义者的艺术则追求其永远无法达成的完满,它达成之时便不复存在。就此而言,它是产生它的人性的典范,其本质正是去拥有历史。人类主体现在只能通过其缺场来显现自身,通过其永远的匮乏而成为可知的。“我们到处去寻求无条件的(unconditional),”诺瓦利斯评论,“却只发现了有条件的(conditional)。”

因此最真实地反映了人类境况的不是哲学的终结,而是诗歌的冒险。“唯心主义借用概念将主体的实现具象化了,” 菲利普 · 巴纳德(Philip Barnard)和谢里尔 · 莱塞(Cheryl Leser)写道,“而耶拿浪漫主义者(the Jena romantics)…… 在艺术作品中想象主体的生产(主体的自动生产)……可以说面对着像极地冰川中的弗兰肯斯坦那样在康德式的二律背反中被冻结的主体,唯心主义发明了思索性的辩证法而浪漫主义则发明了文学。”  一旦思想被只能存在地认识的渴望拉近,概念性话语就不可避免地要为文学的诞生而让路,菲利普 · 拉库-拉巴尔特和让-吕克 · 南希的《文学的绝对》中将这一事件视为耶拿浪漫主义者著作对世界的首次突破。

黑格尔对欲望的解决方式是爱。不是在一个客体中寻求满足,主体必须承认它只能通过另一个同类物才能兴旺。当两个自由、平等的个体相互认出之际,欲望能够超越自身从而更富教化意义。叔本华对人类欲望的回应就是将其消灭,一种被审美所完美例证的涅槃式的(nirvana-like)中立之情况。艺术是欲望的终结。对弗里德里希 · 施莱格尔而言,欲望最终栖息˿美,继而在艺术作品中发现了自己的缩影。艺术是欲望的提炼和升华,将其提升到普遍性地位同时去除了它的破坏性。它的作用就是将激情转为平和。那么可能存在一个节点,在这个节点之上我们对欲望的固执意味着危害我们作为一个整体的冲动的和谐,一个由美来表示的和谐。最大程度的自我表达和审美均衡性的要求之间的平衡因此必须被打破。必须以与某一特定的全面性相匹配的方式认识到一个人的力量。这种道德平衡的最佳例证就是艺术,并且施莱格尔认为其在古希腊的文化中取得了最高成就。

与康德或者黑格尔不同,谢林与费希特在某种程度上和所有浪漫主义艺术家一样对概念的冰冷触感保持谨慎。绝对(Absolute)并非通过推论地而是直觉地、审美地或者正是为自我反思的行为所把握。不过两位思想家都非常有信心它能够被确切把握,然而像诺瓦利斯这样一位浪漫主义者在他的《费希特研究》中坚称绝对,和自我一样,只能被消极地理解,以一种持续不断的乡愁或怀旧情绪。 我们恰恰在试图把握它的努力失败之际才感受到了它的存在,正如对康德而言,无限只能在有限边界的临界点,即崇高之中,才得以在瞬息间被瞥见。绝对可以被显现但不能被言说。或许它仅仅是一个调节的理念或者实用的虚构,必要但无法触及。就此而言,浪漫主义是一类消极的神学,滞留于这样的两极之间的某处:一极是确定的信仰而另一极是上帝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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