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江容,42岁,是上海一家大企业的高管。 我妹妹江梅是一家医院的外科医生,靠着读书一路从小山村拼到大都市的我们算过得很好了。 但是,这么些年,我和妹妹心中有一个无法碰触的伤口,那就是我妈。 一转眼,妈妈离开我们19年了,曾经,她在病中背负着我爸咒骂荡妇的名声,千夫所指。 如今人到中年,同为女人我们才懂得我妈当年的难处,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其实是我爸,说他罪孽深重也不为过。 我妈是我们老家十里八乡有名的漂亮姑娘,长得高挑又能干。 我爸横草不拈竖草不沾,就是长了一副好皮囊,反正打我记事起,家里家外的活儿都是我妈在干。 我爸穿得光鲜,背着包出门总说去做大生意,到了年节灰溜溜地回来,屁股后面跟着一串要债的人。 那年腊月,妈妈卖了一头猪,办了腊肉年货,就等爸爸回来一家人好欢欢喜喜地过个年。 没想到,几个二流子押着爸爸上门,拿出我爸打的欠条,说他欠了他们的钱,要是不还钱,要下掉我爸的一只手。 我妈求他们不要伤害我爸,赶紧把卖猪的钱都拿出来,东拼西凑,还是不够。 在我妈的苦苦哀求下,那些人拿了钱,再把家里的腊鱼腊肉、糖果年货一扫而空抵债,扬长而去。 我妈说我们不懂事,怕吓到我们,把我和妹妹赶到后面房间里,锁上门,不让我们出来。她一人去面对这群凶神恶煞。 我爸当时吓得跟死狗一样,等这些人一走,就活了过来,照样吆五喝六。 年关已到,家里也没钱买年货了,妈妈泡了黄豆自己做豆腐,炸了绿豆丸子、红薯丸子。 那时村里的池塘里都放干了水,鱼都抓起来卖掉了。 天寒地冻,我妈挽起裤脚,下到结着碎冰的池塘泥洼里去摸漏网之鱼,忙活了大半天,在泥泞里摸回小半桶鲫鱼。 她全身冻得直打哆嗦,我和妹妹心疼得直掉泪,我妈还笑着说没事。 那年大年三十,一家人围着炭炉子,里面煨着鲫鱼炖豆腐,还有妈妈巧手做的丸子,虽然没有肉,也过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年。 后来,我上高中了,妹妹上初中,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我爸还是好吃懒做,农活不愿意做,大事又做不来,就跟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的王满银一样,我妈就是那个苦命的兰花花。 我妈说女孩子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为了供我和妹妹读书,她拼命挣钱。 种田种菜、养鸡养猪,还到窑场去舂釉。当时,村里半山坡上有一条窑,专门做咸菜缸。 那时都是人工做,连上的釉都是人工做的,就是收一些玻璃瓶子,放到臼里舂,然后碾得细细地调制成釉水。 臼舂是最辛苦的活计,忙碌一天赚不了多少钱,还累得腰酸背痛,很多妇女受不了舂釉时玻璃碎裂的咔嚓声。 只有我妈农活做好就去窑场臼舂,那时回到家里,身上头发上粘满釉灰,连鼻孔里都是灰,天气干燥呛得咳出血来。 我和妹妹心疼妈妈赚钱不易,在家自觉帮忙干家务,在学校努力学习,绝对不乱花一分钱。 高三那年清明节,学校放假,我进家门,看到一个男人把一卷票子往我妈手上塞。 我妈似乎在抹眼泪,我大吃一惊,男人是高舅舅,平时我们去外婆家,对我和妹妹很好,经常买糖果给我们。 他朝我笑笑,指了指桌上的苹果:容容回来了?我来看看你们,认真读书哈。我瞪了他一眼,他尴尬地走了。 我那时已经懂事了,我直觉不对劲,我哭着问妈妈是怎么回事,妈妈沉默了一会儿:不是你想的那样。 妈妈告诉我,高舅舅是她的同姓哥哥,其实早出了五服的,没错,两人青梅竹马,长大后两情相悦,但是家里人反对,村里人风言风语,为了平息流言,她听外婆的安排匆匆嫁了我爸, 高舅舅从部队转业后也娶妻生子了,今天是来村里办事,顺便来看看。 他早听说我爸不顾家,我妈带着两个女儿生活困难,非要给一些钱,还说当借他的。等以后我们读书出来再还。 后来我上了大学,我知道我的学费少不了高舅舅的资助,我拼命做家教发传单挣生活费,我爸再不中用,我也不愿意接受别的男人的资助。 当时,我怪我妈,若干年后人到中年,我才明白,“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的含义。 长年要帮我爸收拾烂摊子,担惊受怕,再加上体力的透支,在我大学毕业那年,我妈的身体就垮了。 我妈一身是病,最严重的是肺部,长期吸入粉尘,已经无力回天了。 那时妹妹刚上大一,她哭着说不读了,要去挣钱给妈妈看病。我妈急得要打她。 我爸依然担不起事,我知道绝不能让妹妹辍学,但我刚参加工作,工资也不高,那时我东奔西走,没人愿意借钱给我们。 曾看到女孩子“卖/身救父”的新闻,有人感觉不可思议,其实那时,只要有人能救我妈一条命,把我/卖/掉我也心甘情愿。 我拼命工作加班,拿到钱就寄回家,叫我爸带妈妈去住院,我妈苦苦撑了一年后,还是去了。 临终前,瘦骨嶙峋的妈妈已然说不出话,她费力地把妹妹的手交到我手上,眼角流下大滴大滴的清泪。 我明白,妈妈这是叫我以后要照顾妹妹,我拼命点头,姐俩拉着妈妈渐渐冷下去的手号啕大哭。 从今以后,我们是没妈的孩子了啊! 我妈过世后,本家亲戚偷偷告诉我,我寄回的钱,我爸根本没花到我妈身上。 我爸还借高舅和我妈的关系用各种难听的话咒骂她,他跑出去打麻将,把病中的妈妈扔在家,不管不问,得知我们要回来,就做做样子罢了。 我和妹妹很气愤,更多的是伤心。 亏我妈临终前还跟我们交待,我爸毕竟是做老子的,他再不是,以后我们姐俩还是保证他的生活,不能不管他。 如今,我和妹妹在上海过得很好,也早就还完了我妈留下的借高舅舅的那张账单。 对我爸,我们也遵从我妈的遗愿,保证了他晚年体面的生活。 可是,妈,你为了把女儿送出小山村,隐忍付出,生命永远定格在45岁, 妈,又一个清明节,你在天国还好吗? 此刻,上海,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透过办公室的玻璃可以看到那座塔,高耸入云,若隐若现。
妈,我多想,你还在我的身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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