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母亲两周年忌日。贴出此文,以表达对她老人家的怀念。 母亲走后的春天 赵德发 这个春天如期而至。立春之后是雨水,雨水之后是惊蛰,惊蛰之后是春分、清明…… 然而,在我的感觉里,这个春天大不一样。春风吹到脸上是暖的,但我心中寒意阵阵;春光进入眼里是美的,但我心中一片灰暗。 因为,这个春天里,我没有了母亲。 母亲是正月二十七走的。上午,我打电话给正在父母跟前值班的三弟,得知母亲病情突然加重。那时母亲坐在床上呼吸艰难,三弟正惊慌失措地揽着她,喊她。就在我们兄弟俩通话的时候,母亲悄悄走了。 我和妻子连同在外地的弟弟妹妹急急遑遑往回赶。进门,见母亲已阖眼躺着,脸上没有了见到儿女时那种春风般的微笑。被转移到西屋的父亲,见了我流泪道:“你妈妈走得真利索,连个扑楞也没打……” 母亲患肥厚型心肌病,九年前卧床八个月,摸了不止一回阎王鼻子。那时医生就告诉我,这种病人的结局会是突然离世。九年后果然应验,连挣扎几下都免了。 其实,母亲自从去年正月里病过一场,不好的迹象已经显出,她身体越来越瘦,饭量越来越小。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风烛残年”。 母亲也明白。她常说,来年我就八十四了,到旬头了。正月十五,我在老家值班,那天她和我一起包饺子,像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比你姥娘多活一年,比你两个姨多活十几年,也可以了。 母亲出殡时,有亲戚劝我:你不用太伤心,老人家是寿终正寝。 我年近花甲,且读过佛经,对于生死还是看得开的。然而,血脉的力量就是如此强大,强大到足以改变我对一个季节的体认。我近乎神经质地认为,今天的春天是残缺的,是寒冷的;而以往那些有母亲的春天,即便有时与饥饿、贫困相伴,也是圆满的,温馨的。 我童年记忆中的一个春天,大饥荒正席卷着中国。我家乡的男女老少都去干同一件事情:寻找能够填充肚子的东西。母亲带着我,去地里剜野菜,到山上采树叶。有一天,寻寻觅觅没有收获,只好去一处悬崖边采了些葛叶回家……后来每当回想那个时候,我眼前闪现出的,首先是年轻的母亲在山野间奔走忙碌的身影。我想,如果不是母亲的护佑,我和弟弟妹妹很难熬过那个春天。 四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我才十九岁,父母就忙着给我盖新房,省吃俭用,日夜操劳。当时我在别的村子担任代课教师,除了星期天回家帮帮忙,父母从没让我请假。有一天我正上课,母亲突然出现在窗外,手里还提着一个笼布包。原来,家里请匠人干活,剩下一些好菜,她步行了八里路给我送来。我至今记得,她递给我笼布包,瞅着满屋的孩子说:“你好好教学,家里的事不用你管。” 二十六年前的春天,我为了文学发疯,不愿再做县里的小官,决定报考山东大学作家班。回家说了这事,母亲沉默片刻,满脸歉疚地说:“都怪俺当年眼光短,叫你连初中都没上完,早早下了学。”我说:“我下学是自愿的,我是老大,应该帮家里挣工分。”可是母亲一个劲地道歉,还找出三百块钱,硬塞给我,让我上学用。我一再推辞,后来见母亲都要恼了,只好含泪收下。万万想不到,去年春天她生病住院,我赶去后她不说自己的病情,又提让我早早下学的事,还说了好几声对不起,这让我十分惊愕。我想,这事有她的生命重要吗?她怎么会在鼻孔插着氧气管的时候再提此事?答案只能是:母亲觉得对儿女有所亏欠,就牢牢地记上一辈子,沉积在胸间,直至成为她的一块心病! 十二年前的春天,母亲说,再过一年就是七十三了,该准备准备了。她给自己做了寿衣,还做了两双寿鞋。鞋上的花样是她自己画的,一针一线仔细绣好。之后,她和父亲又卖掉门前的两棵树,让我们去扯孝布。在我们家乡,祖祖辈辈都有这样的老人,自己置下丧葬用品,以减轻儿女负担。我们兄妹不听吩咐,母亲就让父亲去找我姨父,从临沂买回了三匹白布。第二年,母亲平平安安度过,孝布没有用上,就一直放在柜子里。今年真正用到它了,开柜一看,布上竟有一块块黄斑,原来是炉子里冒的煤烟钻进柜缝,将其熏染。这样,在为母亲治丧期间,男人的孝帽,女人的首巾,都不是纯白颜色。出殡之后,主事的人给我们算账,说一共花了两万八千多,如果不是早早扯就了孝布,会花到三万。 八年前的春天,母亲经历了一场大病,身体渐渐转好。她从早到晚忙于家务,洗衣做饭,种菜喂鸡。母亲特别喜欢花木,她精心照料着院子里早年栽下的各种树,各种花草。用她的话说,就是“理整”。她理整这,理整那,理整出了成果,忘不了与儿女分享。春天,香椿芽采了,她都要分给我们;秋天,山楂熟了,我们每人必定会拿到红艳艳的一包。就连刚刚长起的木瓜树,结出几个果子,她也要一一分发。北方木瓜是供人闻的,闻到那种特异的清香,我们等于闻到了母亲的味道。 母亲入土的次日,我和两个弟弟去给姥娘上坟。姥爷1948年牺牲在河南,姥娘的坟里只有她独自一个。此刻我站在坟前,在心中发问:姥娘,你见到我娘了吗? 姥娘不答,墓碑默立。我回头看看三里外筑有我娘新坟的东山,看看东山之上的茫茫云天,泪如雨下。 生老病死,生住异灭。母亲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母亲是在死后的第二天火化的,火葬场要看她的身份证和村里开的死亡证明。证明信交上了,身份证却留在了我的手中。 古人说过,人有三魂六魄。家乡人认为,人死之后,魂还不走,要在家里待上五七三十五天。我想,这个印有母亲头像、号码为372824193109086025的身份证,应该附有她的一缕灵魂。 我将身份证装入钱包,放到了离我心脏最近的地方,走到哪就带到哪。母亲随我到日照,感受初春的海风;还随我去济南,观看马年的第一抹春色。我在省作协开会,在泉城路书店签售新书,在山东大学演讲,身边仿佛都飘忽着母亲的影子。 阴历二月底,我带着母亲再回老家。一进院门,就发现山楂发芽了,香椿发芽了,花椒发芽了,木瓜、月季、菊花,韭菜……样样皆显春意,无一不露新容。 我似乎听见了它们的叹息——唉,春天来了,你娘走了,她不能再理整俺们了…… 我不知道,藏在我胸口衣兜里的母亲,面对着它们,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我不敢看,只将胸口紧紧捂着。 发表在《散文》2014年第6期 《散文选刊》2014年第8期转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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